小说下载尽在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西岭千秋雪】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书名:待他年 作者:竹下寺中一老翁 文案: 赵诩,颍川郡公世子,出身一品士族,来年便可科考的太学生,性恢廓,好交游。 却不料一道圣旨将他赐婚给年方十五的四皇子轩辕晦。 此时,太后一手遮天,后党遍布朝野;皇帝有心无力,宗室凋零大半。 赐婚,已是皇帝能为爱子打算的最后一步。 这桩婚事,不仅是场交易,更可谓首开先河——启朝虽有男妻,可娶男妻者不可继承家业,宗室内更未有娶男妻的先例;自世祖轩辕昭旻后,宗室不得就藩,而轩辕晦却得以带着王妃北上肃州,暂离长安,以待来日。 皇室衰微,社稷危殆,神州沈陆,不堪回首…… 待他年,他二人能否整顿乾坤,重整山河? 待他年,本是做戏的二人又该何去何从? ---------------------我是看似严肃实则逗逼的文案结束分界线---------------------- 预警:慎入!!!!灵感来源于辛弃疾水龙吟。 近来有点邪性,特别想放飞自我,加上又有童鞋强烈要求,便飞到八万英尺高空,写了这么个男妻文。 情节上没逻辑,政斗上很幼稚,战争上极外行,不知道会不会写崩了,只能保证试试…… 内容标签: 强强 宫廷侯爵 恋爱合约 天作之合 搜索关键字:主角:赵诩,轩辕晦 ┃ 配角: ┃ 其它: ================== 【第一卷】 第1章 赵诩跪在庭中,除去宦官宣读旨意的尖细之声,耳畔唯有阵阵轰鸣。 来宣旨的中使守义公公将手中黄轴恭恭敬敬地摆好,小心翼翼地扫了眼或惊或怒或愣或哀的赵氏族人,对族长赵若凭低声道:“圣上的旨意虽有些突然,但必有其深意。” 赵若凭紧蹙双眉,刚欲问个清楚或直接推拒,就听赵诩淡淡道:“臣接旨。” 约有半刻的静寂,随即庭内一片轰然,赵若凭不可置信地看他,“十九郎,你这是?” 赵诩从袖中取出片金叶子,塞给守义,淡淡道:“有劳公公走一趟,明日我自会进宫面圣。” 见他神情从容不似作伪,守义不禁心中称奇——明年就将下场的太学贡生,出身于颍川赵氏这等一品士族,眼看着就将直上青云,却被赐婚给年方十五的皇子,面对这般折辱竟还能不动声色,哪里像是十六七岁的少年? 守义公公对赵若凭客气道:“咱家这便回去复命,郡公也无需担忧,赵公子是有大福泽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赵若凭点头,“公公慢走。” 待到宫里的仪仗消失不见,赵若凭给赵诩一个眼色,父子二人便撇下炸开锅的族人,向书斋而去。 一进门,赵若凭便将先前御赐的镇纸狠狠向地上掷去,“欺人太甚!自德泽年间我赵氏得爵以来,还未曾有如此奇耻大辱!你是朝廷宣过的颍川郡公世子,如今却又要你以男子之身下嫁那小儿做什么王妃,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见赵诩面色阴沉,却迟迟不语,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方才你怎么就认了?!” 赵诩冷笑,“不认又能如何?父亲可不要忘了,就算再势弱再无能,他也是世祖的子孙!” 曾有个多愁善感的皇帝慨叹:“自古及今,未有不亡之国,亦无不掘之墓也。” 再煊赫恢宏的王朝,也会有步向末路的那一日。 天启朝自开国已二百八十余年,距世祖轩辕昭旻平突厥一百九十余年,离仁宗轩辕冕大推士庶合流亦有一百七十余年。世祖荡平外敌、削藩集权,仁宗又推行教化、殷民阜财,遗泽天下近两百年太平。 可约莫三十年前,德宗早逝,邓太后去母留子,拥立穆宗继位;又十五年,穆宗亲政前夕忽然暴卒,太后与众阁老商议,拥立德宗幼子,也就是今上。 今上登基仓促,来不及培植势力,朝中俨然已是诸邓的天下。他性格宽厚有余,魄力不足,更无先祖的文韬武略,这些年来都只能在邓太后眼皮底下忍气吞声。邓氏之权势如火如荼,天下十五道、安西安东二都护府各地方官吏更是到了“只知太后,不识天子”的地步。除去前朝,后宫更是邓氏一手遮天,皇帝共有七位皇子,早夭二人,有三位均养在太后嫡亲侄女邓皇后宫中,剩下二位皇子身份特殊——二皇子为陇国公的千金独孤贵妃所出,不良于行;四皇子生母为回纥公主,回纥公主逝前将其托付给独孤贵妃,故而也养在其名下,今年刚满十五岁。 前年,皇帝被迫立邓皇后膝下三皇子为皇储;同时命二皇子大婚出宫建府,封为汾王。 四皇子年纪日长,据闻聪慧过人、清高拔俗,已成了邓太后一块心病。 此番赵诩要嫁的,就是这位四皇子。 “呵,”赵若凭冷笑道,“如今南风盛行,男妻男妾亦不算罕见,可朝廷明律,男妻不得出仕,娶男妻者不得袭爵。皇太后此番,不仅要绝了四皇子的念想,还想在我士族面前立威呐,当真妙极。” 赵诩沉吟道:“还请父亲稍安勿躁,儿倒是觉得此事未必是太后的手笔。究竟如何,明日面圣后便知分晓。” “诩儿,你自幼便机敏早慧,父亲也信你是有主意的,”赵若凭捏着胡子,愁绪万千,“自前朝始,我赵氏虽有起落沉浮,可一直位列八大世家之中,内中缘故,你可懂?” 赵诩但笑不语。 “你既应了这赐婚,为父便当你懂了,日后好自为之。”说罢,赵若凭便让赵诩退下了。 赵诩闲庭信步地回了自己住的正雍堂,一路上打发多少真心假意的安慰劝告,一进门便沉下脸来,“白苏、白芍。” 两位小厮立时上前行礼。 “白苏,今夜你就将我名下所有铺子地契银票全都收拾收拾,好变现的就变现了;白芍,将所有死契的下人列个单子给我,现在就要。” 白苏闷不做声地办事去了,白芍留下来,焦灼道,“公子,难道他们说的是真的?” 赵诩一双厉眼瞥过去,白芍一凛,赶紧退下了。 待他们走远,赵诩才将之前强撑的那口气吐出来,不顾仪态地瘫倒在榻上。 什么泰然处之,什么镇定自若都是假的,任一七尺男儿听闻要披了嫁衣作他人妇,怎能不乱了分寸?守义宣旨时,他整个人恍如被五月一道闷雷劈成齑粉,若不是顾及高门风度、皇家天威,恐怕早已咒骂出声。 苦读十年付诸东流,积功兴业化作泡影,大好年华都将虚掷于一个不得宠皇子的后院。 那么多世家子弟,为何偏偏是他? 赵诩眉目含霜,微微冷笑起来。 此事绝不可能是太后的主张,毕竟要夺去四皇子的继承权,随便娶个男妻皆可,为何一定要得罪他颍川赵氏,将原本中立的士族推向皇帝? 如果是皇帝,挑拨士族与太后间隙?这等低劣的反间,恐怕他自己都不会信;单纯想让四皇子娶个男妻,保住他的命?绝不可能如此简单。 皇帝见过自己,当时还大加赞赏,如今看来…… 赵诩起身,负手看着窗外如墨夜色。 若只是折辱他,将他视为后院妇人,他自有办法脱身,恕不奉陪。 若是…… 天下当真乱起来,赵氏一族必会明哲保身,虽不至被株连,恐怕也讨不了什么好去。 富贵险中求,此番他赵诩偏就不信,踏破刀山、填平火海,还闯不出一条血路来? 作者有话要说:  立夏发文,但愿明年立夏能写完……大家吃咸鸭蛋了没? 也算是交待文章背景了 帝策承平后大概两百年 多愁善感的皇帝是我本命曹二丕。 第2章 赵诩跟在小黄门身后,仿佛这禁宫是自家后院般闲庭信步。 还未到紫宸殿,就见守义公公守在门口,满面堆笑,“赵公子,陛下和四殿下等着您呐。” “哦?”赵诩挑眉一笑,“大婚前新嫁娘能见夫婿否?这恐怕于理不合吧?要不公公给我找个帷帽戴上?” 守义公公为难道:“赵公子莫要说笑,还是先入内吧,二位主子可等了有一会了。” “这么急不可耐么?”意味不明地一笑,赵诩昂首入内,在殿中端端正正地行礼叩首,“学生赵诩拜见陛下,四殿下。” “起吧。”皇帝声音不高,隐隐带着些疲惫的味道。 赵诩站直身子,垂首看着足尖。 “守义,你也退下吧。” 随着悉悉索索的声音,宦官宫女们纷纷退了出去,只剩下他们三人在这个空旷寂寥的大殿里。 “赵诩,你恨朕么?”皇帝明知故问。 赵诩抬头,直视他的眼睛,“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学生如何会恨,又如何敢恨?” 一旁的四皇子似乎嗤笑了一声,太过清浅,赵诩无法分辨出他的声音。 “更何况,陛下未将此事搬弄成太后懿旨,对学生如此推心置腹,学生感激还来不及,怎么会对君上心生怨怼?” 皇帝被噎了下,竟徐徐笑了,“想不到朕竟给自己找了个如此牙尖嘴利的儿媳。” 赵诩看着皇帝过早苍老的龙颜,不知为何,所有的慌张随之而散,也跟着笑出声来,“泼辣些好持家。” 皇帝朗声笑出来,对一旁的四皇子道:“父皇让你在三个人里选,你自己挑的赵十九,怪不得父皇。” 赵诩这才像刚留意到似的,放肆地打量四皇子好几眼。 四皇子将将敛去眼中的怒意,“谢父皇赐婚,有贤妻如此,何惧大业不成。” 他尚是个半大孩子,嗓音有种介于少年与男人之间的喑哑,见赵诩盯住自己不放,干脆也扬起头看过来——肤白胜雪、瞳色湛蓝、高鼻深目。 赵诩不合时宜地想到前人诗句“胡姬貌如花,当垆笑春风”,看向四皇子的神情更是玩味。 皇帝适时开口,“朕已决意封四皇子为肃王,大婚后立即就藩。” 赵诩将视线收回,蹙眉道:“可《世祖训》明确说了,从此后不得再有皇子就藩,均遥领封地,只享有尊荣与赋税。若是有心之人揪住这点不放,恐怕就是陛下也无能为力……” 四皇子淡淡道:“父皇遵太后训导立了三皇兄为皇储,太后体恤父皇对母妃一片哀思,便破例许我就藩,肃州军务仍由安西都护府节制。” 赵诩恍然大悟,四皇子母家回纥部紧挨着安北都护府,距肃州尚远,而安西都护似乎是邓党,表面上看四皇子能独掌一州,可与当年的陇西王、临淄王比,可谓天差地别。 无兵无权的藩王,就算名义上有自己的封地,与富家翁又有何异? “赵诩,”皇帝缓缓步下玉阶,在他面前五步站定,“宣旨时,朕给过你选择的机会,现下大婚定在十日之后,除去尽心辅佐皇儿,你无路可走。” 赵诩掀起襕衫下摆,直直地跪在他面前,“生儿育女、打理内宅,恕学生无能为力。可若是整顿乾坤、匡扶朝纲,学生万死不辞!” “由古至今,赵氏满门都是忠臣呐。”皇帝慨叹。 四皇子低低哂笑,“大奸似忠耳。” “也罢,”皇帝显然对这儿子颇为纵容,对他方才言辞充耳未闻,“春光正好,你二人也用不着去守那男女大防,不如一道去御苑内走走吧。” “是。”四皇子应了,抓住他衣袖便向外走,“十九郎,随我来。” 赵诩任他拽着,笑道:“殿下慢些,奴家身娇体弱,走不快的。” 四皇子颤了颤,“我单名一个晦字,你可直呼其名或叫我四郎。” “四殿下,礼不可废。” 二人走到蓬莱阁,轩辕晦挑了一处无人的水榭,松开他负手站着,面上阴沉不已,“你是个聪明人,我便不与你绕圈子了,就在前日,琅琊王下狱了,你可知晓?” 赵诩一愣,也凝重起来,“臣若没记错的话,仿佛三年前金城王以罪判死,削国夺爵。” 轩辕晦点头,“正是,再加上前几日朝会时,频频有人弹劾诸宗室,这不得不让人多想。” “殿下的意思是,吕氏之祸?”赵诩心头一凛。 “父皇急着让我就藩,哪里是图谋什么大业,他最怕的就是皇室血脉断绝,我去了肃州,到底天高皇帝远,只要邓氏不撕破脸皮,就能保全我一命。” “何况从肃州奔去回纥王庭,快马加鞭只需五日功夫。”赵诩若有所思,“可若是殿下娶了我,在与我和离前,那可是注定无后的。” 轩辕晦抬眼看他,嗤笑道:“你一个大男人,又不是真的给我做王妃,竟还在意庶子庶女?” 不管是真是假,事关头上冠帽颜色,哪个男人真不在意? 赵诩摇摇手指,“虽是逢场作戏,可我也不能落个驭夫无方、治家无能的名声不是?更何况,殿下娶男妻,也算是皇族里的头一份,我猜猜,圣上是如何对太后、群臣交待的?情投意合、非君不娶么?若是太快便有了侧室、庶子一类,岂不是显得太过虚假?” 轩辕晦蹙眉,过了一刻缓缓开口,“我懂了,不过你也一样。” 二人相视一笑,心内却各怀鬼胎。 “准备准备吧,十日后大婚,大婚第二日,拜见过父皇、太后、皇后,咱们就直接启程。” 赵诩勾起嘴角,“如此迫不及待,殿下不怕路上横生枝节?” 轩辕晦随手折了根柳条摆弄,“打铁趁热,就是这个时候,他们才不敢妄动。赵诩……” “是。” 轩辕晦深吸一口气,“他日大业若成,我定不会负你。你且忍这几年,日后爵位权势、华屋美人定不会少你的。” 他看似云淡风轻,手指却紧紧扣住手中柳条。 赵诩阖下眼帘,躬身下去,“臣定全力辅佐殿下,至死方休!” 轩辕晦手指松了松,随意将那柳枝扔进波光潋滟的太液池。 “再好不过。” 第3章 从宫里回来后,赵诩便安心在府中“待嫁”。颍川赵氏门风极正,除去嫡庶之分外,对家中子弟,向来是能者居上,因此赵诩在族中名望极高。 也正是因此,此番外嫁,无论是族中哪房,均是幸灾乐祸者少,惶惶不安者众。幸好赵若凭提前敲打过诸人,不然还不知会有多少人来赵诩处宽慰开解、问计求方。 赵诩端坐在书斋中,面前站着四名随从小厮——白芍、白芷、白苏、白胡。 “公子,这二十五人均是死契。”白芍呈上一张名单,上面各奴仆的原籍、序齿、所长一清二楚。 赵诩接过细细看了,用朱砂圈了十人出来,“这些人跟我走,其余留下,归白芷调度。” 白芷上前一步,长跪下来,“奴婢自小便跟着公子,实在不愿离公子左右,还请公子收回成命!” “你们呢?也都不愿留下?”赵诩看向其他三位。 “我等也誓死追随公子!” 赵诩看他,“你以为跟着我走就是披肝沥胆,留下就是享福无用的么?大错特错!跟着我走或许艰辛,可总有我能照拂你们。若是留下,什么都得靠自己,其间艰险困苦,恐怕比边疆更甚。但你们要知道,若是无人留在京中做我的耳目和手脚,那我和聋了瞎了哑了残了又有何异?” 白芷立时叩了个响头,“我愿留下!” 赵诩将名单递给他,“我在大报恩寺旁有个卖香火蜡烛佛龛的铺子,此番送了给你,若有人从西北边来,便去彼处与你碰头。至于其余人手,安插在东市西市,我名下还有酒肆、茶楼、书坊、绸缎庄,你酌情办吧。” “公子,你将产业全都留在京中,不用带些走么?”白芍迟疑道。 白苏快言快语,“痴儿,你当公子不懂么?论起进项,西北哪里比得上京中?” 赵诩冷眼看着,心中思量——白芷忠心耿耿,老成持重,关键是口风极严,他显然是留在京中斡旋的不二人选;白苏心直口快,不适宜接触太过机密之事,但他跟着自己时间最长,照料起居非他莫属;白芍乍看有些愚钝,可心思尚算缜密,又长了张极讨三姑六婆喜欢的脸,日后用在内宅之中最合适不过;白胡身子骨壮实,脚程也快,可以让他四处跑腿送信,居中联络。 赵诩心意已定,又对白芷提点了几句,便打发几人退下了。 男子成亲本就不多见,他们此番又实在过于仓促,不可按常理论之,于是离婚期还剩三日,轩辕晦的彩礼才姗姗来迟。 赵诩带着白芍在里面翻找了半天,才搜出本薄薄的簿子,里面是轩辕晦在长安和肃州的全部家当。 “好端端一个皇子,竟比我还穷上几分,”赵诩翻着簿子啧啧称奇,故作惆怅,“此番我当真是低嫁了,依我看这买卖亏得很。” 白芍在旁边不敢作声,又听赵诩道:“祖母为我准备的嫁妆共有几抬?” “十八抬。” 赵诩也不意外,祖母向来疼爱他,说什么马上去了西北,上没有公婆需要讨好,下没有妯娌小姑子看笑话,何必送那许多嫁妆充门面,还不如化作私房,方才他给白芷的那些铺子就有不少是祖母的手笔。 “如四殿下和我这般穷困的王爷王妃,启朝开国也没几个。”赵诩淡淡自嘲。 从接旨以来,赵诩是一日比一日淡定,现在更是时不时以肃王妃自居,白芍心内对他家公子的景仰更上一层楼。 窗外几只乌鹊飞过,啼声清越。 赵诩侧过头听了听,笑道:“倒是个好兆头。” 景和十五年,六月初七,上封皇四子轩辕晦为肃王,册颍川郡公嫡长子赵诩为其正妃,赐食邑于肃州,不日就藩。 与民间男子成婚相同,轩辕晦一大早便至颍川郡公府迎亲,携着赵诩的手登上马车,径直向宫中去。 二人身着相似款式的吉服,唯一的区别在于轩辕晦那套绣的是四爪金龙,赵诩身上却是一只火凤。 “倒还真有不少看热闹的,”赵诩挑开车帘一角,瞥了眼道上人群,“娶男妻还搞得如此大张旗鼓,咱们也算开风气之先。” 轩辕晦有些心神不宁,“你见过太后、皇后么?” 赵诩留意到他人后称呼,忍不住一笑,“王爷说笑,臣一介白身外男,如何能睹她老人家慈颜?” “日后可不是外男了。”轩辕晦早觉他那幅云淡风轻的样子碍眼,忍不住出言讥讽道。 他板着一张脸,十足的少年老成,可眼里的狡黠、灵动和得意又哪里骗得了人? 想起日后数年注定要相扶相携,赵诩难免生出几分长兄的心思,便也不和他计较,只笑道:“倒还是沾了王爷的光。” 轩辕晦有些无趣地撇撇嘴角。 马车缓缓停下,二人神情霎时肃穆下来。 轩辕晦深深看他一眼,“今日委屈了你,算是本王欠你的。”说罢,转身先下了马车,伸手给他。 赵诩无声地笑笑,做出副温顺的样子,将手放在他手上。 轩辕晦牵着他,一步步攀上含元殿的玉阶。 纵是千重玉阶,也终有尽头,在宦官的唱诺声中,二人先是拜了皇天后土,后拜了皇帝皇后,最终面对面站定。 轩辕晦还未长成,宽袍广袖的吉服挂在身上显得有些怪异,可他的神色格外凝重,成个亲却带着无尽的隐忍。 赵诩突然觉得有些想笑,他也真的笑了起来。 轩辕晦拜完起身,一抬眼就见三步外的赵诩,嫁衣如火、眉眼含笑。 在周遭或恶意或戏谑的目光里,他依旧气定神闲、挺直如松,恐怕敌军压境、兵临城下也无法让他动容分毫。 真正的河东冠冕,名士风流。 轩辕晦心中的愁绪惶惑淡去,跟着扬起了嘴角。 众人议论纷纷,评头论足,而他们在铺天盖地的血红里,相视而笑。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次写到成婚的剧情…… 我也是醉 第4章 娶了男妃,以启朝惯例,自是不能再继承大统。由此看来,为了王妃,肃王付出的代价不可谓不大。 前排的重臣命妇们不动声色,余光却时不时在赵诩面上逡巡,其余人等则没这么好的定力,尤其是站在后面的,个个都踮起脚尖,探头探脑。 “肃王妃果真如传闻般美貌,难怪将肃王迷得神魂颠倒。”皇帝身旁一个满面刻薄的妇人开口,赵诩见她身着深青袆衣,想来应是邓皇后无疑。 这话用来形容男子未免有些不妥,皇帝不悦地皱起眉头,又听邓皇后继续道:“阮步兵的诗说的好,‘夭夭桃李花,灼灼有辉光。悦怿若九春,磬折似秋霜。流盻发姿媚,言笑吐芬芳’,本宫看用在肃王妃身上真是再好不过。” 这实际上便是明指赵诩以男子之身屈意承欢,在场诸人想起赵诩这般的世家子却甘愿沦为娈宠,邓党的堂而皇之地哄笑起来,士族出身的均是缄默不言,与颍川郡公府交好的诸人更是面色愤然。 轩辕晦目光一冷,正犹豫是否开口解围,就听赵诩不疾不徐道:“母后盛赞,实愧不敢当。儿臣蒲柳之姿得与肃王结缡,已是前世修来的福分。承蒙父皇母后不弃,儿臣无以为报,唯有尽好本分伺候王爷,才不辜负母后一番苦心。” 他这番话将姿态摆得低到了极点,面上确是不卑不亢,唇边还带着温存笑意。 轩辕晦心中一动,挺直身子,朗声道:“谢父皇母后成全,儿臣定当遵循母后教诲——愿为双、飞鸟,比翼共翱翔。丹青着明誓,永世不相忘!” “好!”皇帝适时道,“你夫妻同心,朕也便放心了。” 他往阶下看去,轩辕晦稚气未脱,眼中却满是坚忍,心中不由一软,“日后到了肃州,你……你们好好过吧。” 想起茫茫前路,轩辕晦也红了眼眶,叩首道:“儿子不孝,不能承欢膝下,还请父皇保重龙体!” 见他们这边父慈子孝,邓皇后失了兴致,“母后听闻你们这几日便走,很是伤怀,可她老人家近来凤体抱恙,怕给你们过了病气。你们临走时在兴庆宫外磕几个响头,就算尽了孝心了。” 轩辕晦恭顺道:“儿臣知道了。” 赵诩冷眼看着,好歹是个亲王爵位的皇子,成婚竟只是礼部草草办了,筵席、饮宴一概没有,甚至还要连夜启程。 “四郎,”皇帝起身步下玉阶,双手扶起儿子,细细看他,仿佛要将他牢牢刻在心里。 轩辕晦的眼泪终于落下来,猛然一把抱住皇帝的腿,泣不成声:“儿臣此去,不知何日才能归来,为天下计,父皇务必珍重!” 赵诩退后一步,静静跪着,无意中看见邓皇后下首有个默默垂泪的宫装美妇,看其衣服品秩,应是轩辕晦养母独孤贵妃无疑。与他视线相汇时,独孤贵妃凤眼一凝,罗帕下掩住的口型似乎是——蒿里行! 赵诩蹙眉,虽不明其意,但仍暗暗记在心里。 近黄昏时,轩辕晦与赵诩去了兴庆宫,远远地三叩首。 “启程吧。”轩辕晦已是一派肃然,若不看他微红眼眶,根本想不到这是方才哭到仪态尽失的那人。 二人均已褪下吉服,换了寻常襕衫。 赵诩默许轩辕晦将他扶上马车,笑道:“怎么,王爷这么迫不及待要走?臣本还等着回门礼呐。” 轩辕晦一愣,“可我二人毕竟不是寻常夫妻,难道也要回门的么?”见赵诩玩味笑意,才回过神来,白他一眼不再说话。 出了丹凤门,又有数十辆青纱马车跟上,轩辕晦解释道:“都是王府家臣,以后你也可以调度,这一路上尽快熟悉一二。” “朝廷已经百年未有藩王,敢问规制……” 轩辕晦揉揉额心,“自是与世祖前不能比,但也聊胜于无。除去军务要受安西都护府辖制外,肃州内政本王还是能够定夺的。只是原先大小官吏如何安排,吏部倒是未提。” 这话说的婉转,但实际上轩辕晦和刺史相比,唯一的差别,也就是每年的赋税不需上交朝廷而已。 赵诩缓缓点头,“王府长史是朝廷指派?还是王爷定下后请朝廷任命?” “沈觅。” 先帝时的探花,最高也只做到户部郎中,庸碌至极。 见赵诩沉吟不语,轩辕晦贴近他耳畔道:“他或许是父皇的人。” 风掀起车帘一角,从窗外看去,二人仿佛鸳鸯交颈,很是旖旎。 赵诩还是生平第一次与旁人靠的如此之近,强忍不适道:“其余属臣也是如此么?” 轩辕晦伸手将车帘掩好,立刻向后退了退,舒了口气。 二人均有些尴尬,轩辕晦冷冷道:“别一副贞洁烈女的模样,方才是有人窥伺,你当本王想……想……” “想做什么啊?”赵诩撇了撇嘴角,故意拖长了声调,“你我夫妻,王爷想对臣做什么都可以。” 轩辕晦看着他那张棱角分明的俊脸,握了握拳,将胸中那口浊气强行咽了,“多是吏部派的,估计有不少邓党的人,日后得找个时机,一一查明收拾了,否则永远束手束脚。” 守城官查了文牒后,车队浩浩荡荡地出了长安城,赵诩缓缓道:“王爷不下车再看一眼么?” 轩辕晦看着手中茶盏,“若是能回来,那总还能得见;若回不来了,看再多眼也只是徒添伤怀,何必呢?” “王爷看的通透,臣自愧不如。”赵诩干巴巴道,心下亦是一片茫然。 斜阳西下,车内被熏染成一片橙红,轩辕晦整个人映在火红夕光里,眉目都显得模糊。 赵诩闭上眼不再看,听着马蹄与车辙滚动之声,没来由的阵阵烦躁。 轩辕晦靠着车厢饮茶,似乎也无正事交待,只是静静发呆。 有侍卫驱马在车外,恭谨问道:“王爷,快到咸阳了,可要找地方落脚?” 见轩辕晦一时没有回话,赵诩戳戳他,“王爷?” 轩辕晦如梦初醒,“继续赶路,今夜歇在醴泉官驿。” 作者有话要说:  两个直男难免需要磨合 哈哈 皇后与轩辕说的都出自阮籍咏怀12 昔日繁华子。安陵与龙阳 说的是安陵君龙阳君 两个有名的男宠。 第5章 一到醴泉,刚进城门就有驿夫候着,无比谄媚地将他们迎进官驿。 “禀王爷,”驿夫对赵诩点头哈腰,“咱们这虽不是个大驿,但在西北驿路上已算是个大驿了,请王爷放心,小的们已将这里收拾的干净齐整……” “大胆!”轩辕晦的贴身公公守宁低声叱责道,“每日迎来送往,也不像个没见识的,想不到连王爷都能认错,这位才是肃王!” 赵诩低头莞尔,一旁的轩辕晦面色早已黑了。 这倒是守宁冤枉了驿夫,他二人都穿着便服,赵诩又比轩辕晦虚长一些,自是更高大英挺,难怪驿夫认错。 “你也别为难他了,”赵诩打圆场,“请他带路吧。” 驿夫感激不尽地看他一眼,“谢这位大人……” 轩辕晦忽然出声打断他,“这是本王的王妃。” 倒是个不肯吃亏的,赵诩同情地看了眼蒙在原地的驿夫,率先迈步上楼。 这些驿夫们消息灵通的很,听闻肃王夫夫新婚燕尔,便为他们备了间披红挂绿的上房,就差在榻上洒些花生红枣图个彩头了。 简单洗漱罢,二人并肩站在那张铺着红绸的长榻上,面面相觑。 “十九郎,”轩辕晦一副十分为难的模样,“虽说你我是逢场作戏,可做戏也要做像些,你以为?” 赵诩淡淡一笑,“别说驿夫们,就是咱们随行的那帮子人里,也是人多口杂,为防万一,也只能委屈王爷了。” 轩辕晦点头,忽而道:“十九郎,你我相识不久,本王的秉性恐怕你尚不了解。虽说此番未与你相商便定下婚事,在你看来或许是有些独断专行,可这乃是形势所迫,绝非本王本意。” 所有随从都被屏退,除去几位赭衣护卫,门外空无一人。前些日子兵荒马乱,想来轩辕晦今日终于找到时机,准备开诚布公了。 “我确实有几问,想请王爷解惑。” 轩辕晦亲自斟了两杯清茶放在案上,“请。” “其一,臣虽不才,可也有自知之明。通晓经书、擅长谋略的世家子弟绝不止臣一人,为何王爷偏偏选了臣?” “其二,延揽臣的办法不少,为何一定要选这离经叛道的法子?” “其三,王爷大费周章地招揽臣,要的到底是封地里的长史家臣、治世里的宰辅肱骨……”他顿了顿,眯起那双狐狸似的眼眸,“还是乱世里纵横捭阖的谋臣策士呢?” 他一连三个问题抛过来,轩辕晦只觉无法招架,苦笑道:“世人说你辩才无碍,倒是低估了你。” 赵诩皮笑肉不笑,“不敢欺瞒王爷,臣自小奉行‘敏于行,讷于言’。” 连日焦心劳顿,轩辕晦几乎是颓然地将自己砸到榻上,看着雕花床板,“十九郎应还记得,父皇曾说过当时本王是在三个世家子里挑中了你。除你之外的两人,一是博陵崔静笏,另一人是范阳卢渊。” “都是太学生。” 轩辕晦叹息,“与腿脚不便的二哥相比,太后对我简直忌惮到了骨子里。想要光明正大的延揽人才,无疑是痴人说梦。若只是为我做事的能吏,大可到封地慢慢招揽,或是父皇见缝插针地通过吏部送来;可若是与我共商大计的心腹……恐怕出不了长安城就被邓党察觉。先前太后要立轩辕昀,父皇借机提出让我就藩,太后虽是允了,可也只会想尽一切办法让我这个王爷有名无实。” “可心腹注定不止一个,难道之后王爷看中了谁,就都要纳了不成?”赵诩只觉匪夷所思。 轩辕晦自嘲一笑,“也不怕十九郎笑话,现下跟着本王的这百十号人,大概三成是细作,三成是首尾两端的文臣,三成是谋略不足的武夫,还有一成是粗使宦官宫婢。换句话说,能让本王坦诚相见的,只有你……而与你成亲,更可确保你不会轻易背弃。” 赵诩笼着双手,居高临下地看他,一言不发。 轩辕晦自顾自道:“你那最后一问,恐怕眼下本王也想不清楚。邓氏经营数代,门人姻亲盘根错节、遍布朝野。若是有朝一日,他们按捺不住不臣之心,天下乱了,本王断不会任人宰割,到那时你便是本王的良平郭荀;而若是祖宗庇佑,邓氏安分守己,三皇兄又是个明君,那么本王自会放你离去,让你去做萧曹房杜;倘若本王不幸中道殂没,那本王只求你能看在相知一场的份上,收殓了本王的尸骨归葬长安……” “那为何不是崔静笏与卢渊?” 轩辕晦翻身看他,笑了笑,“世家子里,你三人都堪称一时之选。然而,崔静笏不通庶务,卢渊清高脱俗,敛财聚财、招兵买马、收买人心,他们又有哪样比得上你?别的不说,十九郎这些年自己积攒的庄子铺子田地,恐怕比肃王府全部家当都多的多吧?” 利用人都如此理直气壮,赵诩怒极反笑,“人不出头,财不露富,此言果然不虚。” 他动了气,轩辕晦反而愉悦起来,“更何况,颍川赵氏自德泽年间便以不倒翁闻名,本王倒想看看此番被迫上了肃州这艘注定会沉的破船,颍川赵氏是否还能全身而退。” “当然,”轩辕晦凤眼微挑,故作轻佻地细细打量他,“马上玉郎春应醉,满身香雪落梅花。肃王初见王妃便惊为天人,情难自抑,便不顾律法伦常,苦苦求来这桩亲事。若非一等一的美男子,如何让人信服?” 轩辕晦不过十五,赵诩自己也就刚刚十七,靠这么点敌友不明、良莠不齐的人马,若要成事,简直难如登天。 刚刚入瓮的他懂,早已身在局内的轩辕晦不会不懂。 可他并未留在京中做个趋利避害保平安的富贵王爷,而是毅然决然地来了这蛮荒之地。 就凭这点,就足够让赵诩相信——轩辕氏虽衰,然天命未改。 赵诩豁然一笑,褪去外衫爬到榻上,在他身旁躺下,“良宵苦短,臣头次侍寝,还请王爷怜惜。” 作者有话要说:  蒋文恪诗:马上玉郎春应醉,满身香雪落梅花防止有孩纸不清楚 谋臣组 良平郭荀 张良陈平郭嘉荀攸;宰相组:萧曹房杜 萧何曹参房玄龄杜如晦不选荀彧还是荀攸的原因是 后者是谋主侍寝神马的说说而已……别有期待 第6章 士族子弟门风严苛,如颍川赵氏这般骄矜自持的,大多子弟到了成亲都还是童男子。头次与旁人同床共枕,赵诩只觉十万分的怪异,下意识地往榻边靠靠,不想扰了他人好眠。 轩辕晦倒是体贴的很,往里躺了躺,给他腾出一大片地方,“自光烈帝以降,古来便有君臣抵足而眠的美谈。如今想想,咱们成亲也就这点方便,白日里不便详谈的,晚上还可商议商议。“赵诩舒展了身子,感慨道:“酒池肉林、高床暖枕,臣如今也算是一步登天,都是沾了王爷的光啊。” “高床暖枕或许,至于酒池肉林,”轩辕晦嗤笑,“你当肃州是什么了不得的去处?恐怕日后光没沾到,还得跟着本王一道忍饥挨饿、吃苦受累。” 赵诩打了个哈欠,“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王爷勿忧,臣贤惠得很。” 轩辕晦刚想回嘴,就发现身旁人呼吸声平稳下来,竟是睡熟了。 将一个清高傲物、目下无尘的世家子强娶进门,他是会怨怼仇恨,还是会阳奉阴违;是会自怨自艾,还是会自保为上,拒人于千里之外? 他之前预想过种种情形,却料错了眼前这人。 轩辕晦迟疑了下,还是侧过身去,面对赵诩。 本王期待着,能将背心托付给你的那日。 天光一亮,他们就又浩浩荡荡地上路了。 轩辕晦闭目养神,赵诩则精神抖擞地捧着本话本在读,时不时笑出声来。 “昨晚睡得不好么?”半个时辰后,赵诩将话本放到一边。 轩辕晦睁开眼,不置可否,“尚可。” 微光透过竹制车帘,在轩辕晦面上映出一道道印迹,那张还有几分少年圆润的脸庞显得晦暗不明。 赵诩伸手将帘子全部挂起来,阳光一下子倾泻进车里。 轩辕晦一惊:“你!” “王爷也未出过京城吧?”赵诩托腮看着外面,“你看,虽不似春光,可夏时景致不也很美。” 轩辕晦顺着他的目光看出去,不过一条黄土夯成的笔直官道,道边偶有丛生杂草,不禁挑眉看他。 “臣虽一介布衣,可也有幸进宫过几次,不错,这景致确是比不得太液池,更不要说那几千间的蓬莱阁。”赵诩缓缓道,“而这野草比起那御苑里的牡丹桃李,可谓卑贱以及。但臣还是觉得沿途风貌之美,简直平生未见,王爷知道为何么?” 天边有不知名的禽鸟翱翔而过,啼声悠扬。 “若是有日王爷得偿所愿,回到长安四方宫墙之内,不知会否想起今日的天空海阔?” 轩辕晦似乎是笑了笑,吩咐守宁将自己那侧的帘子也悬了起来,“我轩辕家的儿郎,但凡不是养于妇人之手,被磨平了性子的,谁不想着征战八荒,荡平天下?可就算有日注定困于深宫之内,只要胸中有天下,何愁眼里看不见天下?” 赵诩意味深长,“最重要的……还是手里有天下。” 二人对视一眼,齐齐笑了出来。 再好的景致也有看腻的时候,旅途漫漫也只能谈天说地。 不知不觉间,两人已谈的颇为投契,话题也从不痛不痒的试探变为共商大计。 到了岐州的时候,轩辕晦提出就地修整两日,将大队人马安置在驿站,便和赵诩微服出去闲逛。 启朝虽一直奉行以农为本,但对商贾也无太多压制,故而这一路商路不绝,越往西北,来往客商越是云集,其中不乏红发绿眼的胡商。 “四郎这副形容,咱们说是行商,也无人不信的了。” 轩辕晦本就是半个回纥人,今日又穿了一身胡服,混在满城胡商中间显得意外的和谐。 “不如十九郎说说,”既是微服,轩辕晦也未再端起那王爷架子,“咱们卖些什么,才能赚些大钱?” 赵诩知他近来一直在愁到了肃州后的生计,也不点破,“胭脂水粉?笄簪钗钿?绫罗绸缎?妾突然想起成亲时祖母赏了不少,不如就将那景福长绵簪和金八方镯变卖了?” 轩辕晦颇为无奈地看了他一眼,人多眼杂时,赵诩总是一副温润如玉的模样,京中甚至有人赞他是霞姿月韵。谁能想到,私底下他却是谈笑无忌,甚至兴致上来时没羞没躁、没脸没皮? “若单单是这百十号人,这买卖足以糊口。”轩辕晦蹙眉,“但若是万人,乃至十万人呢?” 赵诩突然眼睛一亮,兴致勃勃地向一蹲在地上的贩夫走去,边含糊道:“真到了那日,妾自有良方。大不了便如蛮夷般边打边抢,总不会误了郎君的大事。” 轩辕晦跟在身后,没好气道:“人多时不见你给我什么体面,如今只有你我,倒是一口一个‘妾’、‘郎君’的拿我打趣,亏你还比我虚长两岁,有你这般做兄长的么?” “哦?郎君是要重振夫纲了?”赵诩似乎看中了把破剑,对那贩夫道:“五十两黄金,你卖是不卖?” 五十两黄金,相当于一个三品官一年的俸禄! 轩辕晦先是一惊,但估摸着赵诩必有后招,便只在一旁冷眼看着。 “本以为有几分见识,竟又是个有眼无珠的。”那贩夫抬头,相貌极其冷峻,眼角下竟还有一条狰狞疤痕。 赵诩微微摇头,“一年五十金,你跟我走。” 贩夫斜睨他一眼,“仅此而已?” 赵诩俯身与他对视,轻声道:“要人要银两我都给你,甚至……给我点时间,我能搞到安息钢。” 贩夫已有几分动容,赵诩退后一步,作了个长揖。见轩辕晦傻愣在一旁,赶紧拽了拽他,后者这才如梦初醒般跟着行礼。 “也罢,”贩夫将那破剑扛在肩上,拍拍身上的尘土,“欧悬。” 赵诩狡黠一笑,“那这把剑算是送咱们的?” 欧悬很有点嫌弃地看他一眼,哼了一声,也不知应允与否。 “守安,你引这位欧兄去官驿。”轩辕晦目送欧悬远去,蹙眉看赵诩,“你知道他的来历?” 赵诩打哈哈,“天机不可泄露。” 轩辕晦一看他神情便知他也只是误打误撞,并无十足把握,不由指着他鼻子,恨恨道:“败家!” 第7章 赵诩木着脸看着喋喋不休的轩辕晦,他是有点不明白,到底也是天潢贵胄出身,见过多少大风大浪,历经多少大灾大难,为何对这黄白之物如此斤斤计较。 “若是他日生变,要与乱党抗衡,仅凭肃州之力,完全是螳臂当车。何况肃州贫瘠,以后就是养活王府上下恐怕都成问题,你这般一掷千金……” “啊……休屠楼,难不成做的突厥菜么?”赵诩颇有些造作地转身,径直进了酒肆,“小二,来个雅间。” 坐定后,也不管轩辕晦,径直点菜,“烤驼峰、酪酱、熊白……” 轩辕晦跟着他上楼,忍无可忍,“赵十九!我的话你听进去不曾?” 斜眼看他,赵诩凉凉道:“妾身用的是自家的嫁妆,与郎君有何干系?” 看他二人穿着,分明是哪个豪富胡商家的小公子带着男妻出门闲逛,小二匆匆扫了眼,谄媚道:“热洛河二位客官可要一些?” “何为热洛河?”轩辕晦从未出京,自是不知。 “鹿肠、鹿血。”小二说罢,还无比猥琐地挤眉弄眼。 轩辕晦不明所以,“若是招牌,也无不可。” 小二隐晦一笑,退了下去。 一旁的赵诩狂笑不止,轩辕晦已觉怪异,“为何发笑?” 赵诩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怡情的……” “怡情?”轩辕晦下意识地重复了遍,随即一张玉面胀的通红,“放肆!” 赵诩平复下来,给二人斟了茶水,“既不是我提的,又非我点的,郎君不分青红皂白地叱责妾身,实在是让人心寒。” 轩辕晦被他那几声“妾身”搞得一个激灵,再大的火都有些发不出来,又想起先前五十金之事,干脆一个人默默坐着生闷气。 “行了,”见他真恼了,赵诩想起他毕竟少不更事,不由温声道,“方才逗你玩的,鹿血虽是大补的好东西,但不想吃,不吃便罢了。” 轩辕晦咬住下唇,看着窗外。 这次他能就藩,父皇和邓氏一党整整磨了两年,其间做了多少妥协,付出多少代价简直无法估量。虽然最终换来的只是一个无兵无权无银两,只有贫瘠一州的藩王,可这已然是山河倾颓时,轩辕宗室的最后一线生机。 若是苍天护佑,太后以及其亲族还有一点点忠义廉耻之心,那他甘愿永镇肃州,做个被众人淡忘的诸侯王。 可若是邓氏一党最终发难,他也定不会袖手旁观,就算以卵击石,也是以死全节,不坠祖宗威名。 “许多事情,欲速则不达。”话音一落,赵诩自己都觉得无比苍白。 轩辕晦抬眼看他,“你只比我大一两岁,怎么老是搞出一副老气横秋、波澜不惊的样子?我就不信,这世上没有让你惊惶无措之事。” “有,”赵诩细细将杯盏竹箸洗了,“赐婚那日,我就慌得很。” 轩辕晦立时语塞,干巴巴道,“对不住。”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你我也只能勉力而为,不是么?”赵诩给自己斟了杯酒,挑眉看轩辕晦。 轩辕晦起身接过酒壶,给自己满上,高举过头顶,“该说的先前你我已分说清楚,都是男子汉大丈夫便不必再忸怩作态。若你不弃,你我便义结金兰,你居长,我便叫你一声赵大哥……“赵诩打断他,“都说了不必惺惺作态。你我已有夫妻之分,何必再多此一举?待到功成之时,还怕没有别的关系?” 轩辕晦先是一愣,随即笑道:“是我糊涂了。” 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所以,日后还请夫人多多帮衬……你花了五十金请来的那人,是个工匠?” 赵诩先是被那称呼一噎,后又苦笑道:“那五十金的事,郎君还挂在心上呢?不过郎君博闻强识,想来应知欧冶子?” 轩辕晦坐直身子,“竟是剑圣后人么?可你单凭那把锈剑,如何判定他的身份?” 赵诩自负一笑,“非我自夸,太学三座藏书阁,百二十间书库,不敢说尽数阅毕,最起码也看了八成。杂项兵类左数第二个柜子第三层第二本,《越地奇兵传》有载太阿剑长二尺二寸……“不待他说完,轩辕晦激动地倾身向前,“太阿!那把威道之剑!?” 赵诩似笑非笑地看他,轩辕晦才知自己失态,轻咳一声。 “其实,若是世上当真有轩辕剑,我倒是想为王……郎君寻来。王者之威,霸主之强,哪里抵得上天命所归?” 轩辕晦按捺下心中狂喜,“这等传说中的宝剑,能得一把已是不负此生,我哪里有那么贪心?” 他凑到赵诩耳边,压低声音,“更何况若是做最坏的打算,日后逐鹿中原,不是正需要这把威道之剑?” 小二上来送菜,就见那高些的男子懒洋洋地靠窗饮酒,唇角如有一缕春风,那胡人与他耳鬓厮磨,说不出的风流旖旎,不由暧昧道:“二位客官,你们点的热洛河。” 见他笑容猥琐,轩辕晦赶紧坐回座上,挥手让他退下。 “玩笑归玩笑,这些都是大补大热之物,郎君年纪尚小,还是少吃为好。”赵诩夹了一筷子鹿肉,还未放进嘴里,便被轩辕晦打掉。 轩辕晦挑眉,“夫人与我序齿相当,也少吃些吧。更何况,此地到底不比京师,恐怕找不到什么国色天香的美人给夫人泻火。” 不知是否幻觉,赵诩总觉那“夫人”二字他咬的极重,对他偶有的少年心性颇有些无奈。 “那郎君便赏了人罢。” 轩辕晦点头,拍了拍掌,便有一护卫模样的人走上前来,“咱们的护卫虽都着褐色,可你记住,肩上此处有条暗赭花纹的便是我的亲卫,机密事宜若非他们前来,皆不可信。这是自小跟着我的大侍卫,狻猊。” 狻猊恭谨行礼,“见过主子。” 赵诩认了认人,笑道:“都是主子身边伺候的,我算得什么主子。” 狻猊低声道:“王妃如何能和我们这些下人相类。” 自觉扳回一城,轩辕晦促狭道:“这热洛河你带走分给宫里配的侍卫们,然后让他们晚间自寻乐子,别误了明日上路便行。” 好在不是个痴儿,赵诩看着他眼中光亮,在心中暗暗想。 作者有话要说:  小二是助攻 第8章 休整了两日,一行人又冒着晨露启程。 “王爷,出了岐州到陇州还需十日,这一路上大的市镇愈发少了,可要多准备些干粮?”狻猊低声问道。 轩辕晦摇摇头,“去秦州。” 从长安往西域,必经岐州,大多数使节商旅均会选陇州、兰州这条直道,不仅官道通畅,更途经数个大城,无论是吃住还是补给都极为方便。 轩辕晦却舍了陇州往西,是早有打算,还是临时起意? “是。“狻猊尽管诧异,却还是照办了。 赵诩并不多言,重新拿了本传奇,津津有味地看起来。 这传奇名曰《慧娘传》,说的是某个叫慧娘的小姐依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予一书生,帮着他振兴家业,考取功名。不料这书生得志便猖狂,借口成婚三年都不得子嗣,硬是要休妻再娶。此时慧娘才知晓,这书生早就攀附了朝中的权贵,死皮赖脸地要娶人家的女儿,又看上了个青楼里的清倌,被迷得七晕八素,只等着慧娘将别苑让出金屋藏娇…… 慧娘悲愤之下,将那清倌和书生一并杀了,修书将原委告知那权贵之女,最后投了江,什么荣华富贵、娇妻美妾,什么恩爱不移、同心白首,最终都落得个干干净净。 “王妃……王妃?”赵诩一转头,就见轩辕晦极其不悦地看着自己。 赵诩不动声色地将话本藏在袖中,“王爷有何吩咐?” 轩辕晦本就猜测此书是从太学藏书阁中带出,又见他躲躲闪闪,不由更是好奇,心道让他一路如痴如醉的,不知是何等高深玄妙的术书兵法。可见赵诩讳莫如深,也便按下不提,反而道:“王妃武艺如何?” 赵诩如实道:“君子六艺,骑射尚可,勉强上的了马,能开一石弓。” 轩辕晦揉揉额心,“那你跟紧我,之后这一路,不管出了什么事都别怕。” 顶着张白嫩小脸,做出副顶天立地伟丈夫的样子,怎么看都觉得好笑得很,赵诩抿唇笑道:“那就劳烦王爷照拂了。” 轩辕晦极其认真地点了点头。 往秦州的一路,他们的脚程明显加快不少,不再像之前那般优哉游哉,真正地有了点赶路的样子。 暗夜如墨,狻猊放轻脚步,疾走在屋檐瓦片之上,未发出半点声响。 “痛!” 走至王爷那间时,他分明听见男子的痛呼之声,少年清亮的声音沾染上了不明的味道,显得格外撩人。 狻猊涨红了脸,可又想起事态紧急,还是从窗口飞跃而进。 “狻猊,是你么?”轩辕晦耳力甚好。 狻猊眼睁睁地看着王爷那半截白玉般的手臂撩开帘子,不知为何还是缩了回去,王妃也坐了起来,朱红色的纱幔朦朦胧胧地映着两个影子,似是交缠在一处。 狻猊赶紧低下头,压低声音道:“王爷派遣先行的那队护卫,在离陇州二十里时遇袭了,五十号人除了三人外,尽数遇害。” 轩辕晦也是吃了一惊,“都是宫中拨来的侍卫,个个武艺超人,怎么都……这让本王如何向皇祖母交待!” “那王爷……如何是好!” 轩辕晦也是慌了手脚,“本王还未至肃州就遇到了刺客,这不是在打朝廷的脸面么?你现在就去,去请沈觅沈大人写个折子呈上去,请父皇让刑部、大理寺严查此事,一定要给本王一个公道!” 狻猊慌慌张张地去了,合上门的那一刹,仿佛看见王妃从后头抱住王爷的脖颈,二人双双倒了下去…… 王爷这也算琴瑟和鸣了吧…… “他多半想多了。”轩辕晦趴在榻上,一头青丝散了一床。 赵诩在他身后为他刮痧,手法尚算娴熟老练,“淫者见淫,不过王爷这招借刀杀人用的倒是不错。” 轩辕晦眉头紧蹙,忍着身上阵阵火辣痛楚。 “王爷自幼习武,为何体质却如此寒凉?”赵诩将手中竹板放到一边,又用素绢将轩辕晦背上擦拭干净。 轩辕晦起身披上里衣,漫不经心道:“五年前不小心坠入太液池受了凉,无甚要紧。” 知是说不得的宫中私隐,赵诩也不追问,“待到了肃州,我给王爷开个方子。习武之人,日后也不知要不要上战场,趁着年轻调养调养总是没错。” 轩辕晦突然笑了起来,“听闻颍川才子不仅胸有丘壑,有治国安邦之能,更术精岐黄,有悬壶济世之德,原先我不信,今日倒是信了。” 赵诩慢悠悠道:“一个人生了病,只要有个杏林高手,再加以灵药补汤,总能痊愈;可若是一国染病,就不是那么简单了,用错了方子,恐怕就是天山雪莲、千年人参、赤紫灵芝也救不回来。” “那你觉得启朝还有得治么?”轩辕晦苦笑。 赵诩不语。 轩辕晦躺回榻上,枕着手肘,“幼时承蒙父皇偏宠,我常在紫宸殿伴驾。困倦了,我也便在一旁的软榻上歇息。每每半夜醒来,都可见父皇还在批阅奏折,甚至修书延揽臣下。后来再大些,我也知那些朱批很可能只是一纸空文,不合太后心意的,会被中书省的邓党扣下,甚至出不了紫宸殿。一次我担忧父皇龙体,便上前劝诫,你猜父皇怎么回的?” 赵诩摇摇头。 轩辕晦微微一笑,眼里有些怀缅的水光,“父皇当时说,‘万一呢?万一就有个忠直臣子看见,愿意为这社稷出一份力呢?’还偏偏便有这个万一,这次我能就藩,就是托了已经致仕的吴阁老的福,若他不是邓演的恩师,哪怕是三皇兄的储位来换,邓党怕也不能这么轻易松口。朝野民间都说父皇昏聩无德,懦弱无能,可他的勤勉,他心里的苦,你们又有谁知道?” 外戚,朋党,权宦,天灾…… 吏治不清,国库不丰,民心不稳,宗室不力…… 当真是亡国种子,济济一堂。 赵诩在轩辕晦身旁躺下,将二人身上锦被掩好,“方才王爷问我启朝的病可否治得,我想人尚有起死回生之说,江山或许也如是罢。” 作者有话要说:  小皇子有点恋父 第9章 星夜兼程,从秦州到鄯州,再到凉州,他们只花了半月。 “进凉州城么,王爷?” 轩辕晦与赵诩对视一眼,“先不进城。” “现今的安西都督驻地是在凉州,咱们若是不去拜见,难免失了礼数。”赵诩缓缓道,“可巧就巧在这安西都督名曰邓翔。” 太后一族骁将辈出,别的不说,这邓翔弱冠参军,迄今三十年来未有败绩,尤其是先前在山南道平叛时,曾创下五千士卒大败三万敌军的战绩。他的叔伯堂弟邓翱,曾领兵部尚书衔征讨南诏,生擒南诏王,被封为侯。正因为此,德宗立当时还在妃位的邓太后为后。 朝中邓氏一党地位如此巩固,除去邓太后父兄在朝中的苦心经营,更得益于邓翔兄弟在边关的武功煊赫。 轩辕晦双手无意识地抚过袖口纹路,“依王妃的意思?” “进,为何不进?”赵诩的口气也是淡淡,“不进是显得我们心中有鬼,还是怕了他们?” 马车再次向前,在黄沙上留下两条浅淡车辙。 轩辕晦凑近了些,“你说在陇州设伏的是何许人?” 赵诩有些好笑地看他,“我还以为王爷未卜先知。” 世上哪有那么巧的事——一时起意兵分两路,自己安然无恙,而宫里派来的护卫全军覆没?别说邓党,就是他自己也是不信的吧? 轩辕晦也不面红,“我自小便有个陋习,凡事呢,都喜欢和旁人对着来。原先这路线是礼部选的,想着那帮老古董,我就有些头痛,故而此番也真是凑巧了。” 赵诩眯着眼看他,轩辕晦不避不让,“你我夫妻,理当同心,怎么你还不信我么?” “恐怕是王爷不信我吧?”赵诩离他远了些,又拿起那本传奇。 轩辕晦在他身后笑笑。 直到车队停在凉州官驿,二人都一路沉默。 轩辕晦掀开车帘,无比潇洒地跳下车,又伸手给赵诩。 不知谁走漏的消息,说肃王带着新婚妻子就藩,官驿外被挤得水泄不通。地处边陲的百姓淳朴至极,人人都想一睹天家风采——尤其是传闻中风流倜傥的肃王连同沉鱼落雁的王妃。 于是乎众人所见的,是身高不足七尺的王爷,还有玉树临风的王妃…… 赵诩对周遭的惊呼非议置若罔闻,落落大方地执了轩辕晦的手下车,临进官驿门时,还对瞠目惊舌的众人拱了拱手。 “这王爷有了胡人血统,为何还如此之矮小?” 不知哪位情难自禁,嗓门略大了些,让肃王夫夫听了满耳。 “荒唐!”轩辕晦冷声道。 赵诩看着他头顶发旋,“王爷如今身量不足,全是因了年纪之故。如王爷这般的天生龙种,日后定会长成万一挑一的伟男儿。王爷只需好生用餐饭,切勿太过忧虑。” 他话说的好听,可轩辕晦却只听出讥讽之意,恶狠狠地瞪他一眼,便对身旁守宁吩咐道:“投拜帖去都督府,就说本王将在凉州停驻一日,若他有暇,本王明日将与王妃前往拜会。” 赵诩轻轻松松地为他理好顶上发冠,“我身居内宅,不便抛头露面,我看就不必去了吧?” 轩辕晦将他手打掉,笑得意味深长,“王妃切莫忘了,若不是你我私定终身,死生不渝,皇祖母恐怕还不会允了这桩婚事呢。” “王爷王妃,水已备好,还请二位沐浴。” 许是有要事要与赵诩相商,因而轩辕晦想也未想便道:“我与王妃共浴。” 周遭下人纷纷低头,内监如守宁等见惯宫闱风月的表情更是暧昧,轩辕晦这才意识到哪里仿佛不对,耳廓却是红了。 赵诩上前挽住他臂膀,满意地感到他全身僵硬,造作道:“王爷有命,我如何敢不从?” 于是当二人双双站在一汤池边上,才有些尴尬起来。 “不如你先沐浴?”轩辕晦不自在道。 赵诩本也有些不自在,见他这般,突然超脱起来,径自宽衣解带,“都是男子,何必如姑娘家般扭捏?” 轩辕晦语塞,也只好跟着宽衣,又听赵诩道:“何况你我夫妻同命,有何事不可言,又有何物不可见?” 说罢,他目光还意有所指地向下看了看。 轩辕晦虽未经人事,可也明白他的意思,脸瞬间涨得通红,手留在腰带上解也不是,系也不是。 赵诩到底是不是个登徒子,见逗弄得差不多了,便转过身靠着池边,“方才唐突了,王爷请。” 虽知他看不见,轩辕晦还是瞪他一眼,匆匆褪去衣物,进了汤池,舒服地长叹一声。 赵诩这才转过身来,无比坦荡地在轩辕晦身上逡巡一遍,笑道:“冰肌玉骨清无汗,说的便是王爷了。”他这倒不是纯然的吹捧,轩辕晦算半个胡儿,本就比常人白些,加上他自幼习武,宽肩窄腰长腿,身上肌理分明,一丝赘肉全无,待到年纪大些,定然也是个高挑挺拔的美男子。 “你就不能正经些,真不知当时父皇怎么就挑中了你。”轩辕晦无奈道,“对了,明日去邓翔那儿,他若问起,你我如何应对?” 这是对供词来了,赵诩笑笑,“这还不简单?明日王爷不必开口,那邓翔老儿留给我应付好了。” “邓翔才不过不惑之年,怎么就是老儿了?”见他胸有成竹,轩辕晦莫名放下心来,愣愣地看着水面不说话。 赵诩知他又在想心事,打岔道:“听闻凉州城西莲花山有一药泉,最宜调养身子,此番是赶不上了,下回若是路过,我定要住上个十天半月。” 轩辕晦神情更是惆怅,“同样都是藩王,百年前的陇西王与我就不可同日而语。虽是驻在凉州,可几乎整个陇右道都为他所有,更别提那数十万铁骑。权、钱、地、才,我有什么?” 赵诩凉凉道:“王爷有王妃。” 他今日时时都在插科打诨,轩辕晦实在无法和他深谈下去,干脆不谈国事,聊起风月来。 作者有话要说:  即使写两百年后的文章 我也要黑王爷一把 这是爱 第10章 翌日,二人方梳洗罢,守宁便来通报,“二位殿下,宣王府的回帖送来了,今日晌午请二位过府一叙。” “宣王?”赵诩蹙眉。 轩辕晦亦是一愣,厉声道:“狻猊!” 狻猊不知从何处出现,跪伏在地,“前日的朝会上,陛下将邓都督由宣国公升为宣郡王。昨夜我们才得到消息,因王爷歇下了就未通禀。属下办事不力,请王爷责罚!” 轩辕晦面色气得煞白,上去就是一脚踹在狻猊背上,“这么大的事情,竟然未及时上报,你知不知道因你这次延误,可能要坏了多少事情?养着你们这些人到底有什么用!” 他气得狠了,拔了自己佩剑就要抽下去,赵诩一把抓住他手腕,“王爷息怒,此事虽算紧要,但早几个时辰迟几个时辰无甚差别。狻猊虽然有错,但他也是出于好心,还请王爷看在他惯来忠心的份上饶了他这次吧。” 这一路上赵诩已不止一次地发现,轩辕晦自离了京城后,性情与传闻中大相径庭,喜怒不定,易焦躁,常迁怒他人,有时候脾气上来,甚至会对着下人撒气。 想来也好理解,轩辕晦虽在宫中一直被邓党压制,可皇帝与独孤贵妃对他均是爱若至宝,加上又有一半回纥血统,难免养成了骄纵的性子。 如今天高海阔,无人辖制,骨子里的这些毛病便统统暴露出来,现下正要韬光养晦,若不及时打住,恐怕日后会酿成大祸。 轩辕晦冷冷地看赵诩一眼,“本王教训下人,就不用王妃插手了吧?还是王妃是觉得本王无用,连个下人都骂不得了?” 赵诩紧紧擒住他手腕,面上笑意不减,“王爷怕是气急了,狻猊是王爷的心腹,如何算的得下人?狻猊,还不快去取昨夜那密报!守宁,去给王爷端份青梅汤来。其余人等,先退下吧。” 轩辕晦眯了眯眼,还欲说话,狻猊也畏缩着不敢退下。 赵诩收敛了笑意,挨个看过去,“怎么,我说话也不算数么?” 众人忙不迭地退下,剩下他们俩在室内。 赵诩将他手甩开,冷声道:“王爷谬矣!” 轩辕晦双手拢在袖中,亦是冷着脸,“还请王妃明示,本王何错之有?” “王爷一路都在抱怨如今缺地缺银缺人缺兵,可王爷如今这番作态,是恨不得将人都往外推!”赵诩在榻边坐下,疲惫道,“我说王爷,银钱田地也好,谋士兵卒也罢,难道都是靠着旁人赏赐的?淮阴侯、留侯都是秦三世赏的?武侯、寿亭侯是献帝赐的?云台二十八将都是领了吏部的文书去光武帝那儿述职的?” 他从前对轩辕晦都还算客气,如今这语气可算是咄咄逼人了。 轩辕晦定定地看他,面色有些难堪,却强撑着不肯服软。 “地是打下来的,金银是赚来的,兵卒是练出来的,而人才呢……自然是延揽来的。”赵诩与他对视,带了十分恳切,“王爷以为邓氏如今之势,全是因邓太后之故?” 轩辕晦咬着牙道:“邓翔、邓翱二贼向来擅于用朝廷的银子去收买人心……”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赵诩打断他,“说句大逆不道的话,黎民庶首的眼里可没有什么宗庙社稷,谁让他们吃饱饭,谁让他们远离战火和徭役,他们就愿意臣服于谁。而那些寒族子弟呢,谁重用他们,谁让他们扬名立万,让他们出将入相,他们就对谁忠心。圣人所说的忠孝节义,遮掩了赤、裸的利欲熏心,不过是个让大家面上都好看些的幌子。” 轩辕晦的脸色已很不好看,“那你怎么解释皇室血统往往能一呼百应?譬如汉昭烈帝,若不是他是汉室宗亲,他能得三分天下?” “曹氏孙氏亦有三分天下,可他们姓刘么?更不要提一统九州的司马氏,”赵诩到底也是少年气性,懒得顾及对方,干脆把话说的不能更直白,“让末帝禅让,容易吧?更永无后患的,造个祥瑞出来,说是得了天命,亦或者来个谶语,说是皇家失德、获罪于天。得天下不易,守天下难,丢了天下,却是容易得很呐。” 他这番剖白,却是明明白白地在告诉轩辕晦,他目前所倚仗的,一是皇帝的厚望,二是肃州一州之地,三是轩辕氏的血统。 可皇帝自己都是朝不保夕,肃州地处偏僻、苦寒贫瘠,而他最引以为傲的轩辕氏正统,在外敌、逆贼与暴民眼中均是不堪一击。 看似什么都有,细想起来,他轩辕晦竟是一无所有。 如果说启程时他只是有些一筹莫展,如今却是一腔热血都凉了个彻彻底底。 赵诩图一时痛快将话都说尽了,冷静下来却见轩辕晦一张脸白得吓人,细看他浑身都在战栗。 他几乎立时就后悔了,赶紧起身去拉轩辕晦的衣袖。 轩辕晦轻巧一避,转头就向外奔去。 赵诩追出去的时候,轩辕晦已上了匹白马,一抽马鞭,狂奔出官驿了。 原地吐了口气,赵诩对一脸惶然的守宁吩咐,“让狻猊派人远远跟着,记得带上兵器,不要让旁人知晓。” 说罢,他随便挑了匹马,追了出去。 无论文武,轩辕晦在皇子中都很是出类拔萃,骑术也不例外。还未到城门,赵诩已觉得很是吃力,塞外的烈风如刀如鞭,抽在脸上无比痛楚。 “王……郎君!”眼看着轩辕晦就要跑远,赵诩赶紧大呼,一不留神就吸了一大口带着沙的狂风,禁不住闷咳起来。 轩辕晦似是顿了顿,又发了狠般继续向前。 赵诩此刻是十二万般的后悔,悔自己不该用话激他,坏了前不久刚结下的交情;悔自己不该忘了尊卑之别,当真将这权宜之计的夫妻一体当成了真…… 或者,他最该悔的就是当时没举全族之力抗婚,跟着这黄毛竖子到塞外吃沙子。 这么一分神,手中的缰绳松了松,马霎时失控了。 赵诩就见轩辕晦回过头来,满脸的惊惧。 作者有话要说:  一盆狗血袭来 第11章 赵诩脑中一片空白,他虽少年老成,但也只是比同年人多一点心眼,遇事更沉着些,可面临这种生死攸关的状况,到底还是乱了手脚。 “双腿夹紧了!”轩辕晦已经调转马头,向着自己疾驰过来。 赵诩慌得厉害,狠狠用指甲掐了掌心一下才勉强能够动作,“还是不行。” 他声音颤抖,轩辕晦还是头次见他如此失态,咬了咬牙,干脆奔马到他身侧,在那匹疯马如闪电般驰过的那一刹,拦腰将赵诩抱住,拖到自己马上。 赵诩本就比他高大,奔马的速度又实在太快,轩辕晦只觉双手剧痛,仿佛两条胳膊都快被卸掉,可又不敢放手,怕将赵诩摔下马去。 “王爷!”赵诩还未从震荡中缓过神来,就见他痛苦神色,不由慌道,“你……” 纵然轩辕晦胯、下是匹难得的宝马,可两个近乎成年的男子分量也着实不轻,那白马哀鸣了一声,开始踉跄起来。 轩辕晦借机一拉缰绳,缓缓停了下来。 “下马吧。”轩辕晦双手脱力,待赵诩站定,才松开手来。 赵诩惊魂未定,一把抓过轩辕晦的手查验,好在只有些红肿擦伤,其他并无大碍。 轩辕晦惆怅地看着另匹骏马远去的方向,不知如何面对赵诩。 “多谢王爷救命之恩。”赵诩一个大揖,冲着轩辕晦拜了下来。 轩辕晦赶紧双手托住,嗫嚅道:“此事深究起来,还得怪我,若不是我……” “此事你我二人均有过错,不如就此揭过,以后都不得再提,王爷你说可好?” 轩辕晦求之不得,“也好。” 他们已跑到一处草场,赵诩早膳还未用便是一阵折腾,又死里逃生,如今已是累极,干脆一撩下摆,原地坐下。 轩辕晦也在他身旁坐了,或是觉得还不够,干脆枕着胳膊仰躺下来。 “从前在崇文馆读书,曾经读到句‘匹马随飞鸿’,当时便觉得豪气干云,极有气概,先顾不到今日竟也试了一遭。” 赵诩看着轻笑道:“我看王爷方才确是豪迈得很。” 二人不再说话,两个也算是金枝玉叶的人物,就这么并肩躺在西北已有些枯黄的草场上,一同看着云淡天高。 “喂,”轩辕晦突然开口了,“世人说我的那些话,许多都是看着父皇和轩辕氏的面子。我并无那般成器,我知道。” 赵诩张了张嘴,想说什么,轩辕晦拿手肘碰碰他,“我自小被独孤母妃带大,二哥不能行走,御医说他很有可能都活不到行冠礼那日。从晓事起,人人都道,将来要我来匡扶帝祚,重振我轩辕氏荣光……吃穿用度虽比不过养在邓皇后身边的三个兄弟,可比起二哥来,到底还是强上不少。邓党一手遮天,原先是个陈郡谢氏的先生来为我和二哥授课,传授我们经世之道、帝王之术,可莫名有日他便暴卒在府中,至此便再无多少太学的大儒愿来。肯为我们授课的皆是清流士子,可他们教的了经史子集,那些更为重要的政论权术,他们就算敢教,又懂得多少呢?” 赵诩淡淡道:“难怪你的王妃人选,皇帝均是挑的世家子弟。” “饶是这般,我还是换了六个师傅,学的也是断断续续。”轩辕晦将本就略薄的双唇抿成一条直线,“你说的没错,我确实一无所有,我也确实在将所有人往外推……或许若是当年独孤母妃怀胎时不曾被暗算,今日二哥来支撑大局,会远比我强些。” 赵诩侧过头看他一眼,“我不可能如旁人般纵着你,宽慰你。可既然当时同意了这赐婚,答允了你父皇,甚至和你成亲,那么在大局定下之前,你我一体,你我同命,我便绝不会抛下你不管。” 轩辕晦喉头哽了哽,“你我约法三章吧。” “好。” 轩辕晦坐直身子,从靴中取出一把匕首,在灼烈日光下熠熠生辉,正应了那句“曜似朝日”。 “难不成这是魏文所造百辟匕首?” 轩辕晦对他粲然一笑,“十九郎果真博闻强识,不错,这正是扬文。既已到了草原之上,不如就随着胡人的规矩,今日我们便对天起誓、歃血为盟。” 赵诩心中觉得幼稚不堪,好不容易将那句“你怎知曹孟德和吕伯奢不曾歃血为盟过”给吞了回去,转而道:“王爷若愿意,我亦无不可。” 轩辕晦那双湛蓝的眸子里满是认真,“回纥男子从不说假话,我虽只有一半回纥血统,可发过的誓都是作数的。” “也好。”赵诩心中觉得陪他玩玩,聊胜于无,便一撩下摆,对着南方长安的方向长跪下去。 轩辕晦跪在他身旁,“其一,但凡涉及朝政之事,我与赵诩之间再无私隐,任何大事均由我二人商定;纵使意见相左,也要心平气和,更不得一意孤行。” “其二我主管军中之事,而银钱之事,则尽数交托赵诩,换句话说,肃王府私产,均由赵诩管控。至于用人……” 赵诩插嘴,“见机行事,若是心腹,则需二人一同考度。” “其三,”轩辕晦转头看赵诩,神色无比端肃,“我记得成亲之初十九郎便与我说起过一事,如今我深以为然。肃州之事,千头万绪,正需你我勠力同心、清心寡欲、克己奉公。你我和离之日,许是大业已成之时,而你我和离之前,绝不近女色。” 见赵诩木愣愣地看着自己,轩辕晦恍然补充道:“还有男色。” 赵诩哭笑不得,“一共三章,你就许这个?” “别忘了,”轩辕晦故意撇撇嘴角,有些邪气地一笑,“你我夫妻,合该为彼此守身如玉,方才那条都该放第一个的。” 赵诩没好气,从他手里夺过匕首,在手腕上比划了一下,又被轩辕晦抢回去。 “那一刀下去,你是要自尽么?” 轩辕晦小心地用匕首尖在二人左手某指上轻刺一下,赵诩只觉微微一痛,便有少量鲜血洇在指尖。 轩辕晦在自己唇上抹了抹,又在赵诩唇上轻擦过去。 赵诩忍住异样之感,依葫芦画瓢。 就在此时,一条长虹纵贯天地,绚烂夺目。 周遭一片惊呼之声,赵诩这才留意到王府诸人早已候在周遭。 “此乃吉兆也!”轩辕晦欣喜道。 赵诩:“……” 难道重点不该是这帮人看了多久的笑话么! 作者有话要说:  小王爷还是很有浪漫细胞的吧?比他的前辈 第12章 又是惊马狂奔,又是在草场上打滚,回去时两人皆是泥泞不堪,赶紧沐浴梳洗罢,便上车往都督府而去。 “所以宣王府在长安?”轩辕晦对狻猊和颜悦色道。 狻猊抖了下,更加恭谨道:“不错,宣王妃连同世子均在长安,此番除去邓翔被封郡王,邓惊雷被封世子,另有三子封侯,分别是安阳侯邓翻云、荥阳侯邓覆雨、舞阳侯邓乘风,只有翻云覆雨二位公子随父在凉州。” “这名字起的,”赵诩凉凉道,“生怕旁人不知他是个没读过几本书的大老粗。” 轩辕晦冷笑,“翻云覆雨,他是生怕旁人不知他是个心生反志的逆贼!” 他声色俱厉,狻猊吓得跪伏在地,两股战战。 赵诩瞥了罪魁祸首一眼,轩辕晦讪讪一笑,随即又摆出副平易近人状,亲自将狻猊扶起,“早间我心绪不佳,恐怕是委屈了你。但你要知道,从宫里带出来的人里,除了守宁,我最信的人就是你,所以若是你也不认真办事,我还能重用谁,还能依仗谁?” 狻猊不仅没有丝毫被感动的样子,反而趴得更低了,连头都贴到了地上。 “属下办事不力,罪该万死!” 轩辕晦打好的一番温情脉脉的腹稿尽数卡住,眼看又有些愠怒,不知想起什么又强忍住,扫了赵诩一眼。 那眼神竟还有些委屈,赵诩在一旁看的乐不可支,终于想起解围,“狻猊,王爷已经不怪你了,日后注意些就好。对了,方才王爷吩咐,在咱们去都督府时,你为王爷做件事,这次,可别再……” “属下领命!” 赵诩又对身后的白苏吩咐,“把先前胡市买的那把宝刀取来。” 轩辕晦挑眉看他,果不其然,赵诩对狻猊笑道:“之前王爷见这宝刀不错,说是衬你得很,我便体察上意买了赏你。宝刀送英雄,切莫推脱了。” 狻猊感激涕零地看着轩辕晦,后者颇不自在,轻咳一声,“这是我和王妃的心意,也算作今晨的赔罪。” “行了,”赵诩从袖中取出张字条,塞给狻猊,“你去此处与一名为白胡之人碰头,他自会和你分说仔细。” 跪着的狻猊偷偷瞥轩辕晦一眼。 心中其实颇为受用,轩辕晦笑笑,“从此后,我与王妃一体,王妃吩咐,你们照做就是了,你自去吧。” “领命!” 轩辕晦无比自然地捉住赵诩的手腕,挽着他上了马车,柔声道:“昨夜折腾得晚了,小心些。” 赵诩满面纠结地看他,心道莫不成那歃血为盟竟是个邪门的巫术,怎么城外一趟回来,轩辕晦竟陡然开了窍,简直让人无法消受。 拉下车帘,合上车舆的门,轩辕晦才问道:“白胡是何人?你要狻猊去做什么?” “王爷倒是不见外,”虽觉得他顺杆爬得有些可笑,赵诩却也不想隐瞒,“在长安时,我便在着手安排些事。王爷知晓丽竞门吧?那本是世祖留下护佑皇族的,不料上一任统领五蠹却被邓党寻机构陷,不仅身死,更累得丽竞门被裁撤,除去少许逃脱外,更多丽竞门人惨遭毒手。这些活下来的暗卫探子,其中必然还有不少心系轩辕正统,对邓党恨之入骨,若是能笼络他们,不仅可以壮大肃州势力,更要紧的是……” 轩辕晦一点就透,“丽竞门毕竟叱咤百年,还不知有多少密档舆图,就算不能得到,也不能让其落在邓党手里。” “正是,先前我便让白胡居中联络,就是前几日,我才接到他之传书,说是有个已然眼盲的丽竞门人被他寻得,只是行动不便,当前还留在长安。” 轩辕晦并不见失望,“无妨,有一便有二。既然咱们想得到,邓党应该也想得到,还需保护好他才是。” 赵诩点头,“而且,我还在想另一件事,因邓太后的关系,邓党与宦官交情匪浅,甚至听闻邓党的探子均由太后身边的权宦侯虎掌控。若是咱们能安插人过去……” “这恐怕得要独孤母妃操持。”轩辕晦蹙了蹙眉,连鼻梁都微微皱了起来,看起来格外有少年模样。 赵诩打了个哈欠,已是有些疲了,可身旁那不省心的小王爷却一点不体贴,“也好,探子细作的事就全托付给你了,外事不决问肃王,内事不决问十九嘛。” 赵诩恶狠狠地瞪他一眼,“被王爷看上,我真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 “不不不,是你积了八辈子的福报,五百年的善果。” 懒得再和他贫下去,赵诩扯开话题,“咱们出京城也这么久了,王爷与沈觅谈过么?” 轩辕晦阴着脸摇头,“其实刚到岐州,他便借口身子不适,恐怕要比咱们迟些时日。” 赵诩笑笑,“意料之中,毕竟要人家跟着咱们去肃州吹冷风吃沙子,搞不好还得连累一家老小的性命,心生不忿也是人之常情。” “迟早有日……”轩辕晦冷声道,“我要让整个肃州都换上我的人,再不用缩手缩脚,如履薄冰。” “王爷、王妃,请移驾。” 二人定了定心神,轩辕晦摆出副彬彬有礼的文弱君子模样,先踩着绣凳下车,又无比温存地扶赵诩。 “见过肃王、肃王妃!”约百名全副甲胄的兵士齐齐站成两排,吼声直上云霄。 赵诩不清楚自己面上有无变色,可轩辕晦却神色如常,只点了点头。 “宣王有请!” 轩辕晦淡淡道:“带路吧。”他的手紧了紧,箍得赵诩手臂发疼。 可他却无法怪他,只因琼楼金阙般的安西都督府,简直处处违制——敢问他昨日才被封郡王,为何一梁一栋、一砖一瓦均是比照亲王? 难不成竟还大过他这个龙子凤孙的嗣王? 轩辕晦只觉自己每走一步,心里都是一抽,隐隐有所悟,或许今日要见的便是他启朝的王莽。 “末将见过肃王殿下,不曾远迎,还请见谅。” 作者有话要说:  小王爷就是有点抽风 喜怒不定的很 大家不要嫌弃他~ 第13章 邓翔全套郡王冠服,不过五十上下年纪,龙行虎步,双目灼灼,让人不敢正视。 轩辕晦上前一步,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口称:“舅舅。” 邓翔赶紧侧身避开,“肃王殿下乃是皇子,又贵为嗣王,末将如何担得起这声‘舅舅’?” 轩辕晦坚持得很,“母后乃是小王嫡母,既是嫡母的亲兄,那便是小王的舅舅了。还是宣王殿下嫌弃小王鄙陋,不愿认小王这个外甥?” 邓翔捋须一笑,“既然殿下不弃,末将也就不再推辞了,来,请二位殿下上座。” 赵诩一直垂首微笑,在轩辕晦坐下后,才跟着落座。 “先前从京中传来消息,说是肃王抛掷一切为蓝颜,我还一直不以为意,今日见了,方知传闻不虚。也只有王妃这般的品貌,才堪堪配得上殿下风姿。” 轩辕晦转头看了赵诩一眼,有几分扭捏,“舅舅休要取笑,我本就是个胸无大志的闲王,此番父皇能开天下皇族风气之先,允了我与十九郎的婚事,十九郎也愿跟着我去塞北苦寒之地,此生我早已再无所求。” 他说的实在肉麻,却又偏偏看起来情真意切,赵诩强忍欲吐的欲望,柔声道:“谢王爷垂青。” 邓翔端起茶盏,“既是一家人,就说些家常话吧。都说佳偶天成,王爷是如何识得王妃的?” “太学。”赵诩低声道。 在宽大袍袖遮掩下,轩辕晦捉住他手,“不瞒舅舅,我自小不喜崇文馆的那些老夫子讲的经史子集,反而喜欢诗词歌赋、志怪故事、传奇话本一类。无奈在宫中并不敢多看,唯恐因玩物丧志被父皇叱责,于是便只能在开宫禁之时微服出宫,去太学的藏书阁一饱眼福,我就是在藏书阁识得十九郎的。” 邓翔笑而不语,赵诩适时道:“别说了,免得让舅舅笑话。” “我对王妃一番情意,这有何好笑?”轩辕晦眉飞色舞,向前又倾了倾身子,“舅舅,我与你说,十九郎可是个一等一的才子,据闻太学三座藏书阁,百二十间书库,他竟读了九成以上,是我平生所见最博学广识之人。而且呀,琴棋书画也是颇通,一曲平沙落雁精妙绝伦,连天上群雁都为止倾倒,纷纷落地,江湖人称‘落雁公子’……” 他喋喋不休地将赵诩好一阵夸耀,不仅说的赵诩头抬不起来,最后连邓翔都用茶盏掩住嘴,满面尴尬。 “王爷。”赵诩瞪他一眼,示意他切莫做戏过头,交握的手狠狠掐了他掌心一下。 却不知他这番情态看在邓翔眼中却是羞恼,对他二人的关系竟是又信了三分。 “贵客到访,我等失礼了。” 不知何时,门外站着两位刚过弱冠的贵家公子,乍一看还有几分相似,想来便是一母所出的“翻云覆雨”了。 轩辕晦立时起身,拱手道:“想必是二位表兄吧,小王见礼了!” 邓翻云、邓覆雨对视一眼,均未想到轩辕晦会如此客气,便双双笑道:“见过表弟。” 赵诩犹犹豫豫地扯了扯轩辕晦的袖子,后者立即会意,执了他手对邓氏兄弟道:“这是赵诩。” 说着又抿唇一笑,“朝廷敕封的肃王妃。” 邓覆雨目光在赵诩身上放肆地逡巡一遭,格外有深意地在他腰肢、股部停了停,“早知圣上破天荒地册了个男王妃,今日见了,果真是个出尘拔俗的美男子,只可惜我没肃王这等艳福。” 轩辕晦蹙眉,侧身为赵诩挡去一半视线,淡淡道:“不错,本王惜福得很。” “三弟,肃王视王妃如珠如玉,岂是你可随意调笑的?休得放肆!”邓翻云显然性子沉稳得多。 “表兄错了,”轩辕晦沉下脸来,稚嫩面上带着说不出的执拗坚持,俨然一副用情极深的书呆模样,“我视王妃如命!” 赵诩强忍阵阵恶寒,打圆场道:“表兄不过一句戏言,王爷如此较真,就有些失礼了。” 轩辕晦咬住嘴唇不说话,受了天大委屈似的转头看赵诩。 “覆雨!休得胡言。”邓翔斥道,又对轩辕晦笑道,“小儿无状,殿下勿怪。” 邓翻云道:“前堂已设了筵席……” “想着舅舅日有万机,不便叨扰,咱们便用罢午膳方过来拜见,”赵诩客套道,“待会趁着天光未暗,又得立时启程,舅舅好意,咱们心领了。” “怎的如此见外?”邓翻云还欲挽留。 邓翔道:“主随客便,既然二位殿下忙着赶路,末将也不多留了。” 轩辕晦使了个眼色,守宁便招呼着人将礼物抬入。 轩辕晦从袖中取出张礼单,双手奉给邓翔,“舅舅为大,一点薄礼,谨尽孝心。” 邓翔也未推辞,“此去路远,我与你表兄也给你备了些物什。” 说罢,便有人抬着数箱东西过来,又有四名美貌女子、四名美貌少年被引入堂内。 轩辕晦立时转头看赵诩,见赵诩低头不语,便干笑道:“多谢舅舅好意,这东西我便收下了,身边伺候的人足够,还是将这些仆从留下侍候舅舅罢。” “难不成王爷惧内?”邓覆雨嗤笑一声。 轩辕晦讪笑,“是有些。”随即对邓翔拜了拜,正色道:“舅舅,早在求亲之时我便对天立誓,此生绝不负他。这些人是做侍女也好,做侍童也好,长成这般颜色,瓜田李下……” 那些妖童媛女有些早已按捺不住,美目含泪地看着轩辕晦。 若是一般的男子,早已怜香惜玉,可轩辕晦却狠心道:“除非毁去他们容貌,不然我绝不敢收下,让十九郎伤心。” “哈哈哈,好一个痴情男子,也罢,既然王爷看不上你们,你们就退下罢。”邓翔不以为意,“只是听闻你有一队卫队在陇州遭袭?” 轩辕晦点头,“不错,先前我已修书求朝廷查察。” “这一路民风彪悍,马匪横行,这样,我拨五十人于你,均是私兵,日后便归你所有……” 邓翔话音未落,轩辕晦便喜不自胜地作揖,“多谢舅舅,舅舅大恩,待小王到了肃州,定倾力报还!” 邓翔眼中精光一闪,慨叹道:“做长辈的只求你们平安顺遂,哪里要什么报还?” 轩辕晦眼中泪光闪闪,“舅舅!” 又是好一阵依依作别,一行才重新上路。 作者有话要说:  舅舅为大是南京的说法 指的是舅舅需要格外敬重 不知全国其他地方以及古代是不是也是一样 这里便按我生活体验用了落雁公子是王爷胡诌的 第14章 一上车,赵诩的脸色沉了下来,轩辕晦却依旧在笑。 过了一炷香的功夫,赵诩见他还在笑,气不打一处来,“行了,都快出凉州了,惺惺作态给谁看?” 轩辕晦用手遮住脸,“笑僵了。” 赵诩冷哼一声,“今日在都督府诸事,谁都不许再提。” 想起方才场景,轩辕晦禁不住又笑出声来,“想不到啊,王妃的美色竟然连邓覆雨都觊觎。” 见他难得笑得开怀,赵诩也懒得跟他计较,“是啊是啊,若不是虚有几分颜色,我哪里能入得王爷的法眼,弱水三千只取我一瓢饮。诶,王爷,那几个美人当真不错,若不是为了我,恐怕你早已左拥右抱了吧?啧啧,人间憾事。” 轩辕晦瞥他一眼,不屑道:“你当我是你这等风流才子?自小独孤母妃便教导我与二哥做人决不能负心薄幸,说真的,咱们这些你们眼中的胡人,其实最是重情义,对阏氏也颇为敬重,哪似你们汉人男子,动不动就朝三暮四、宠妾灭妻。” 轩辕氏祖上为鲜卑人,他母妃又是回纥公主,这么看倒真是个胡儿无异了。 赵诩禁不住笑道:“那得看是什么人家,像我颍川赵氏这样的乌衣门第,自袭郡公爵来,凡二十二代,中有十六代郡公均未纳妾,难不成你回纥可汗大半都是只有一个阏氏的?” 语塞之下,轩辕晦扯开话题,“那依你看,咱们‘舅舅’送的这数十卫士又该如何处理?” “王爷的意思?” “原来是客,既来了,咱们就好好招待着。” 赵诩摇头一笑,“若我是王爷,我就会反其道而行之。” “哦?” “‘舅舅’既送给王爷,那便是王爷的私产了,”赵诩挑眉,“那王爷如何处置,还不是全凭王爷?” “只是,打狗尚且看主人,”轩辕晦在他耳边道,“更何况,这些可不仅仅是恶犬,更是耳目。” 赵诩于是也侧过头,耳语道:“那便让他的耳目变成我们的喉舌,让他只能看见咱们想让他看的,听见咱们想让他听的。” “那便依王妃所言,着人去办吧。” 正巧一阵狂风刮过,掀起车舆青纱,于是扈从众人,尤其是邓翔刚送的甲卫,均见王妃斜靠在王爷肩上,二人如同鸳鸯交颈一般窃窃私语。 王妃目光氤氲,王爷笑容邪魅,但凡是经了人事的,一看便知方才车内发生了什么旖旎故事。 可惜风声渐止,车帘随即落下,众人叹息之余,却是更加确定了赵诩在轩辕晦心中的地位。 车内赵诩与轩辕晦早已分开,赵诩似笑非笑,“想不到昨日王爷还如同稚子,今日便成了做戏的高手,真是士别三个时辰就当刮目相看。” “到底是九重宫阙里长大,见惯了那些后宫手段,别说做戏,就是唱戏也是手到擒来。”轩辕晦洋洋自得。 “哦?我倒是觉得那句‘我视王妃如命’,耳熟得很。” 轩辕晦呛了下,尴尬道:“闲来无事,那日便翻了翻你那本《慧娘传》,似乎那薄情书生对那权贵便是这般表衷情的,怎么,有何不妥?” 赵诩僵着脸,“王爷不觉得假的很么?” 轩辕晦没心没肺地一笑,“他们信了,也便成了。” 说罢,他掀开车帘看出去,才离凉州一个时辰,却已不见多少城廓,只偶有一两个小小村落。 黄沙,黄土,黄昏……铺天盖地的黄。 “下个大些的城镇便是甘州,”赵诩缓缓道,“以咱们目前的脚程,怎么都还要七八日。” 轩辕晦看他,“接着这一路无多少官驿,恐怕还得风餐露宿,你一个王孙公子,此番跟着我吃苦受累……” 赵诩打断他,“都是八尺男儿,哪有那么精贵?说起来王爷这样的天潢贵胄,此番才是受罪了。” 轩辕晦不再多话,从暗格里取出本翻得很是破旧的《韬略》细读起来。 西北夏时日长夜短,戌时天色才暗沉下来。 车驾地极稳,赵诩禁不住睡了过去。昏昏沉沉重,就听车外守宁的声音,“王爷,是否在此扎营。” 赵诩微微眯着眼,就见轩辕晦掀开车帘跃下去,四处看了看地形,“可。将干粮分一分,再命睚眦他们几个去打些野味。” “是。” 轩辕晦跳回车上,满面顽劣的笑意,寻思着怎么将赵诩叫醒,最终当他伸手准备捏住赵诩的鼻梁时,被赵诩擒住手腕,抓了个正着。 “王爷雅兴。”赵诩推开他,起身伸了个懒腰。 轩辕晦有些无趣,“你倒是警醒。” 一到外间,赵诩愣了愣。 星垂平野,夜凉如水。 数堆篝火熊熊燃烧,兵卒们三三两两围坐着喝酒吃肉,口中说着听不明的粗犷俚语,时不时还有人引吭高歌。 “唱的什么?”赵诩只觉那音韵说不出的慷慨悲凉。 轩辕晦凝神细听,渐渐面上笑意褪去,换上了种莫名的神色。“走马西来欲到天,辞家见月两回圆。今夜不知何处宿,平沙万里绝人烟。这说的倒是咱们了……” “今夜不知何处宿,平沙万里绝人烟……”赵诩低吟一遍,却爽朗一笑,“何必做那小儿女神态?想当年德泽承平极盛之时,多少好男儿赴边拓土开疆,那是何等的英雄意气?” 轩辕晦依旧郁郁,“人家求的是功名,咱们求得却是生门。” 赵诩一笑,揽住他肩向着为他们备的篝火走去,手随意指向他们从长安带出来的亲卫,“袍泽兄弟。” 又拎了壶烧刀子,“美酒野味。” 指了指自己,“旷世佳人。” 最后对着已有些忍俊不禁的轩辕晦道,“如此良辰如此夜,自当对酒当歌、及时行乐,何苦自寻烦恼?” 轩辕晦那双湛蓝的眸子映着顶上星子,简直灿若星河。 赵诩心旌微微一荡,低首为他倒了碗酒,“王爷还欠我一杯合卺酒呐。” 轩辕晦双手接过那海碗,高举过顶,“别说合卺杯,就是合卺坛今日也补上!你我不醉不还,一醉解千愁!” 作者有话要说:  影帝夫夫 每日要在车里秀恩爱 走马西来欲到天,辞家见月两回圆。今夜知何处宿,平沙万里绝烟。 碛中作 岑参。 第15章 不醉不还的结局就是,赵诩几乎一路躺到了甘州。 轩辕晦托腮看着他,满面嫌弃,“看你的架势,还以为你千杯不醉,谁晓得竟然是个三杯倒。你当时向后栽下去的时候,我还以为你被人投毒了。” 赵诩看都懒得看他,“过甘州了?那岂不是再过十日,必到肃州?” “不错,对了,你可还记得你招揽的那个欧悬?” 赵诩挑眉,“我不是让白苏安顿好他,还拨了两个婢子照料他日常起居了?” 轩辕晦白他一眼,“你真是给我惹了个大、麻烦,这还没到肃州呢,他已经开始要这要那,又是要人,又是要地,又是要银子……” “要地?”赵诩猛一坐起来,头便在车厢磕了一下,疼得一咬牙,“他要了什么地?” 不知今日是谁驾的车,实在是有些不稳,赵诩晕晕沉沉地险些又要撞上去,轩辕晦看着实在累得慌,干脆伸手扣住他后脑。 “他竟和我说要一座山!” 赵诩顿了一下,“那便给他。” 轩辕晦微妙地看他,“王妃号称博览群书,难道不知肃州无山?” “这倒是……”赵诩揉了揉眉心,“守宁,叫白苏过来!” 过了会,白苏出现在车外,“公子。” “你去问他,就说肃州无山,只有地窑石窟,让他看着办。” “是。” 白苏走后,轩辕晦便扶着他头,让他倒回去,“若只是铸剑,恐怕不需如此兴师动众吧?” 赵诩笑笑,“王爷果真聪慧,沈觅到哪儿了?” “呵,”轩辕晦冷笑一声,“文官文弱,在岐州养好的病,在凉州又复发了。我看他是病入膏肓了,不然一个小小长史,何须安阳侯亲自探望?” 赵诩蹙眉,“这个沈觅……再看看吧。” 一阵狂风刮过,吹入不少黄沙。 轩辕晦起身,将青纱车帘又拢紧了些,不再多话。 还未到肃州,便已如此荒凉,简直难以想象,再往西北去百里,又会是如何的一番景象。 “道阻且长……”轩辕晦幽幽道。 “行则将至。” 轩辕晦转头看他,却只见他微阖着眼,仿佛是睡着了。 他斜斜地倚着凭几,姿态懒散落拓到了极点,但却莫名让人觉得安心。 轩辕晦扬起嘴角,“做则将成。” 据肃州州城还有十里时,身娇体弱的王妃终于下得车来,与肃王并辔而驱。 官道年久失修,早不复当年平直。疲惫不堪的车队也已是强弩之末,想起很快就要尘埃落定,诸人都有种难以抑制的欢欣鼓舞。 “王爷,前方就是城门!”斥候快马而来。 赵诩观他神色,似乎有些欲言又止,不禁低声问,“怎么,有何不妥么?” “城门紧闭!” 圣旨传下至今两月有余,哪怕不用六百里加急,一个个官驿传过去,肃州大小官吏也早该知晓。 谁给他们的胆子,对朝廷的旨意置若罔闻,又是谁给他们的胆子,将他们未来的王拒之门外? 轩辕晦暴怒,狰狞道:“城楼上可有人守卫?城门可有人把守?” “回王爷的话,无论是城门口、城楼上还是瓮城里,都空无一人。” 轩辕晦目光森冷,一抽马鞭,径直向城门狂奔而去。 睚眦几个跟了上去,赵诩却没急着追,一双凤目看似漫不经心地扫过随从诸人。——邓翔“送”的那些私兵,看似与他人无异,可眼中的幸灾乐祸均是无所遁形;从长安带出来的亲卫,大多面带愤慨,可也有几个神色诡异。 赵诩暗暗记下,笑道:“好一出空城计。” 说罢,也一扬马鞭,剩下众人面面相觑。 “二位殿下都走了,还愣着做什么,跟上呐!”守宁反应过来,尖着嗓子叫道。 赵诩赶到城门口时,轩辕晦驻马而立,其他几骑离他几步呆愣着,城内外均是一片死寂。 “连个应门的都没有。”狻猊见赵诩来了,赶紧求助。 轩辕晦仰头看着城门,脊背挺得笔直。 赵诩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黑底的牌匾上是鎏金隶书的 “肃州”二字。 “十九郎,想不到吧,肃王竟根本进不了肃州……真是滑天下之大稽。”轩辕晦并未回头,喑哑的声音里波澜涌动。 赵诩压下心中怒气,强笑道:“许是他们一时疏忽了。” 朔风凛冽,人心却更是寒凉。 赵诩驱马向前,站在他身旁,一同看着这巍峨城门,“王爷准备如何做?” 离开长安的时候,纵然已在深宫中吃了不少苦头,轩辕晦还是个养尊处优、偶有骄纵的皇子,可经过这数月奔波,他的面上已然有了些风霜的味道。 “怎么办……”轩辕晦竟是笑出声来,“你说我怎么办,哭着回长安,求父皇为我做主?” 他眼里满是恨意,甚至带上几分戾气,竟有几分可怖。 赵诩最怕他这般,一把抓住他手,低声道:“王爷息怒。” 轩辕晦甩开他手,死死咬住牙关,恨恨道:“他们是笃定了本王不敢攻城么?” 不顾他手中粗糙皮鞭,赵诩死死扣住他手,冷声道:“就凭咱们随行这百十号人?何况他们再如何不是,也是科举出身、吏部遴选的朝廷命官,就算王爷天纵神武,靠这么些兵卒攻入肃州城,王爷又能如何呢?将他们尽数诛灭?“轩辕晦转头看他,本就比汉人深些的眼眶通红。 “不报兵部擅自用兵、谋害朝廷命官,哪一条不是彻头彻尾的谋逆?”许是气得很了,轩辕晦的手凉得惊人,青筋都凸了出来,赵诩迟疑地握住他手,轻轻摩挲。 轩辕晦阖上眼,虽仍气得直喘,但心绪似乎已平复了些,“可若是我无所作为,那肃州子民将如何看我,跟着我的这些人将如何看我,君父将如何看我,天下又将如何看我!?” 赵诩一时间竟无言以对,默然地看着城门片刻,缓缓道:“我有一计,王爷可愿听听?” 第16章 赵诩一时间竟无言以对,默然地看着城门片刻,缓缓道:“我有一计,王爷可愿听听?” 他手上暖意源源不断地传来,轩辕晦心定了定,“愿闻其详。” 赵诩笑笑,“其实也是个没有办法的办法,第一,王爷先让人安营扎寨,随即让将士们生火烤肉,高歌纵酒;第二,若有百姓出城问起,王爷便让人实言相告,更可伺机派出探子,务必将此事在城内传的沸沸扬扬;第三,直接递折子在大朝上弹劾肃州上下官吏,将此事抖出去,闹得越大越好。” “沽名钓誉得很,果然有世家子风范,”轩辕晦蹙眉,“只是,若我一直示弱,我如何在将士和百姓们眼中立威?” 赵诩叹道:“恕我直言,王爷如今离立威还远得很,如今能立足便不错了,谈何立威?” 轩辕晦不再犹豫,转头吩咐道:“传我的命令,就地扎营。守宁,将先前带来的酒菜分给将士们,这一路辛苦,左右无事,今日让他们开怀畅饮!” 说罢,他捏了捏赵诩的手,“王妃,下马罢?” 赵诩一愣,这才察觉自己被人调戏了,不由莞尔一笑,“人都说小孩儿的脸,六月的天,果然如是。” 轩辕晦将他手一甩,轻巧地跳下马,“王妃,要本王抱你下来么?” 赵诩端坐马上,慢悠悠道:“有劳王爷了。” 未曾想到他如此厚面皮,轩辕晦只好张开双臂,“美人在怀,何谈劳烦?” 赵诩哈哈一笑,搭着他的肩膀下马,“来,今日我们一醉方休!” 轩辕晦认命地扶稳他,“然后再卧床不起个半个月?” “彼时,城门定然开了。”赵诩信誓旦旦。 轩辕晦忍不住笑出声来,揽着他向前大步走去。 本来长途奔袭却被挡在门外,将士们均有些忿忿不平,对跟着肃王的前程亦深感不安。可正主气定神闲,甚至轩辕晦还挨个敬酒敬过去,感谢诸位将士这段时日随扈之情,于是众人便按捺下种种怨言,尽情饮宴起来。 夜间,轩辕晦与赵诩难得地歇在营帐里。 连日劳累,纵使并无床榻,赵诩还是很快睡熟了。 二更天时,赵诩被风声惊醒。 帐外一片幽暗,唯有守夜兵卒的篝火忽明忽灭。 “是刚醒,还是一直未睡?”赵诩低声道。 轩辕晦原本背对着他,听他出声便转过身来,“我一声未吭,你如何知道?” 暗夜中,他的轮廓看不分明,赵诩却依旧觉得那双蓝眸正幽幽地瞪着自己,不由一笑,“下次再装睡时,切记,人在睡着时吐息要比往常重些,更平稳些。哪有憋着气睡的?” 轩辕晦靠近了些,“无事,我每隔断时间便会有日难以入眠,并无大碍。” 赵诩扣住他把脉,片刻后松开,“小小年纪,心思倒是颇重。” “你们赵家果真人人都是郎中,”轩辕晦嘟囔了声,“肃州苦寒,世人诚不欺我也,怎么越睡越冷。” 赵诩碰了碰他指尖,果然微凉,轻笑道:“可惜王爷娶了我这么个七尺莽汉,不然怀抱软玉温香,定能得一夜好眠。” “王妃既被人赞作芝兰玉树,那定有玉树之软、芝兰之香,不如本王便将就将就?”轩辕晦凑过来,戏谑地靠在他身上,极其造作地叹了声。 赵诩不禁嗤笑,干脆仗着高上几分将人揽过来,将二人被褥叠在一块铺好。 轩辕晦僵了僵,可从赵诩身上传来的暖意又实在诱人,便干脆自暴自弃地抱住他,“我算是知道什么叫‘老婆孩子热炕头’了。” 他二人一路虽一直同榻,可相拥而眠倒是首次,赵诩正觉怪异,却发现轩辕晦竟抱着他的腰身沉沉睡去,甚至还微微打着鼾。 又是好笑又是嫌弃,赵诩把被子掩好,竟也跟着睡熟了。 “二位殿下!”一大早,守宁便在帐外叫唤。 赵诩睡得轻,立时醒了,一旁轩辕晦嘟囔一声,倒是未醒。 “宫里的规矩是怎么教的?也不怕惊扰了王爷?”赵诩掀开帐子,气势汹汹。 他发髻散乱,只披着件中衣,面上还有些晨起的潮红。 守宁抑制住不合时宜的想入非非,赶紧道:“方才守城官前来问话,奴婢便将文牒给他看了,他已去禀报,估计很快就会将二位殿下迎入城内了!” 赵诩揉揉眉心,冷笑道:“那可未必,你且看着吧,不到一个时辰,他们绝不会有命官出城。” 往回走了两步,他又道:“对了,王爷早膳恐怕会迟些用,你备些牛乳。” 帐内轩辕晦也已醒了,正睁着眼神游。 “王爷,我伺候你穿衣?”赵诩斜双手抱胸。 轩辕晦回过神来,张开双臂,笑得没心没肺。 他本就长得有种异于汉人的俊美,如今迎着晨曦笑开,简直好若春花烂漫。 几乎是认命的,赵诩取了他衣物便为他穿上,“若王爷当时未选我,而是挑了崔静笏或者卢渊,他们可未必这么好风度。” “本王慧眼独具,看面相都知道赵十九是个贤惠能持家的。”轩辕晦洋洋得意。 赵诩冷哼,“做臣子时得做牛做马,为内眷时还得为奴为婢,天下怕找不到第二个如我这般命苦的王妃了。” 这时守宁端着牛乳进来,轩辕晦一饮而尽,纳闷道:“为何近来总有牛乳?这可难得。” 赵诩一言不发,只比了比二人身高。 比自家王妃略矮半头一直是轩辕晦心中之痛,不由恨恨道:“我轩辕氏男儿个个顶天立地,我只是长得晚些。” 赵诩闷声笑了会,道:“那王爷就好吃好喝好睡,不然怎么顶得住这天地?” “王爷,肃州司马求见。” 轩辕晦沉下脸来,“哦,这刺史倒是日理万机,还是本王实在不招人待见,竟连屈尊纡贵地见本王一面也不肯?他不来跪迎,倒要本王去拜会他不成?” 赵诩瞥了眼他脸色,淡淡吩咐,“让他等。” 第17章 “依照以往朝廷的惯例,”轩辕晦蹙眉,“本王这般的藩王,各州属官应由本王自己调度,没错吧?” 赵诩点头,“没错,问题就在于世祖德泽撤藩后,便再无藩王,这个惯例多少人还记得,又有多少人承认,这就是未知之数了。” 轩辕晦抿唇,“这个刺史,是不能留了。” “徐徐图之吧,”赵诩挑起帐子一角,“等沈觅到了肃州,王爷恐怕还得试他一试,能为我所用便罢了,若不能……” 轩辕晦站在他身后,果不其然,有个矮胖男子正和守宁打着官腔,虽被太阳烤的汗流浃背,可神色倔傲,看不出半分敬畏。 “城中百姓听闻王爷不得入城,流言四起。”赵诩缓缓道,“有的说邓党欺人太甚,有的说州中长官咄咄逼人,还有人说……” “说我轩辕家大势将去?”轩辕晦无所谓地笑笑,“这话我从小听多了,早就不在意了。” 赵诩按按他肩膀,“当然,昨夜咱们在这通宵达旦地纵饮,也是有人留意到的,有人说王爷成竹在胸,达观高举;有人说王爷这个时候还想着寻欢作乐,实在无药可救。” 轩辕晦掀开帐子,“若是他们能记得我这个肃王,就随便他们说。依我的性子,万人侧目总好过默默无闻。” 赵诩迟疑片刻,并未跟出去。 那司马只见一冰肌玉雪的少年由帐而出,着紫色大科绫罗,饰以玉带,料想应是那胡人所出的肃王无疑,便敛去傲色,上前道:“臣张奉贤拜见肃王。” 近一炷香的时间,轩辕晦皆一言不发,只冷冷打量着他。 张奉贤久等那句“免礼”不到,便干脆直起腰来,“李刺史公务缠身,不能亲自来迎,还望殿下见谅。中午,刺史大人将在翠柳居设宴,为王爷王妃接风。” 轩辕晦眯起眼睛,“掌嘴。” 守宁对身旁小宦官使个眼色,那小宦官二话不说,捞起袖子就招呼过去。 张奉贤猝不及防,瞬时面上便有个红肿的掌印,“王爷你……” 轩辕晦面无表情,守宁立时会意,怒斥道:“王爷叫你停了么?” 那小宦官下手毫不留情,不过一会张奉贤的脸便肿成了个猪头,他奋力推开那小宦官,大声道:“敢问王爷,臣是朝廷任命的司马,臣有何过错,王爷要如此折辱于臣?” 守宁冷笑,“王爷让你起身了么?对王爷不敬,就是藐视朝廷,藐视君上!立时处死都是合乎律法,王爷慈悲,不过掌几下嘴,张司马就如此多怨言,眼中到底还有没有朝廷!” 此时早过了辰时,他们扎营处离城门不远,人来人往,很是热闹。 昨日便有不少人知晓肃王被拦在城门之外,如今见了这边剑拔弩张,顿时众人便都有点走不动路,纷纷驻足围观。 张奉贤一见周遭百姓那副唯恐天下不乱的模样,更觉羞耻,不由梗着脖子道:“吏部未有明文免去我司马一职,我为何要听命于王爷?我倒是想问王爷,太后娘娘可有颁布懿旨,说是肃州军政尽由王爷节度?” 在帐中凝神细听的赵诩蹙眉,张奉贤所说确是实情,虽然肃州是轩辕晦的封地,可朝廷确实没有明旨,说清原有官吏如何安排。 张奉贤见守宁与轩辕晦都默然不语,底气更足了几分,干脆扬声道:“我是德宗年间的进士,为国守边至今,想不到却有如此遭遇,这难道就是天子的用人之道,难道就是皇子的德行么?” 这几乎就是在直截了当地控诉了,周遭百姓窃窃私语,中间还有张奉贤带来的小吏齐声助阵。 轩辕晦目光寒了寒,忽而面南而跪,别说守宁、睚眦等人,就是张奉贤及周遭百姓都愣了愣。 赵诩正正衣冠,也掀开帘子出去,跪在轩辕晦右侧靠后的位置,哀声道:“殿下,你这是做什么啊!”边给守宁等人递眼色。 刹那间,宦官内侍、王府私兵、属臣文官,百余人黑压压跪了一地。 轩辕晦以袖拭面,“皇天后土、列祖列宗在上!小王受父皇之命就藩肃州,便星夜兼程,不敢有一日懈怠。小王自知不肖不贤不才,自领命以来,几近夜不能寐,唯求与诸位同僚勠力同心,勉力进取,令肃州大治、百姓安泰。可谁料,昨日终抵肃州,不仅肃州官吏无一人迎候,更在宵禁前便将城门紧闭,将朝廷敕封的肃王与长史、别驾各官吏拒之门外。今日,刺史竟托词有事,只命司马接驾,这位张司马,更言辞狂悖、藐视君父,父皇亲政已久,皇祖母早不问政事,他却向小王讨皇祖母简擢各地方官员的懿旨……” 言及此处,轩辕晦竟涕泣连连,“他这番言语,一是暗指中书省、门下省吏部眼中并无父皇,只惟太后之命是从,二来,世人谁人不知,皇祖母最为持躬淑慎,先前为社稷故才摄政二十余载,父皇亲政后,皇祖母便紧闭宫门,再不干政,张奉贤此语,乃是诋毁皇祖母清誉,说她恋栈弄权!其人何其狠毒,其心何其可诛!” 他梗咽难言,赵诩也跟着悲切道:“在陇州时殿下便险些遇袭,随行五十人尽数折损。后来到了甘州,殿下又身染恶疾,臣劝你养病,殿下却怕肃州各位臣工同侪等的心急,执意赶路。若是知晓这帮小人连肃王的肃州都不让进,殿下又何必糟践自己的玉体!” 轩辕晦应景地闷声巨咳,直咳得眼角带泪,满面胀红。 肃州虽地处边陲,可百姓对邓党的威名也是早有耳闻,如今见龙子凤孙这般惨态,也纷纷叹息不语。许是这刺史司马官声不佳,竟还有个别胆大的,对着张司马指指点点。 “你们……你们……”张奉贤一时间蒙了。 不知人群中谁说了句,“诶,王爷既然都跪下了,咱们站着是不是于理不合?” 于是知礼守礼的肃州百姓也跟着跪了一地,徒留张奉贤及其属臣依旧站着。 轩辕晦容颜惨淡地看他一眼,“看来,张司马不认本王,也是不认轩辕氏的天下啊……” 随即,他竟吐出一口血,硬生生向后栽倒过去。 “王爷!!!”赵诩撕心裂肺。 作者有话要说:  这王爷有点表演型人格 第18章 肃王就藩,没进得了城门也便算了,还被区区一个司马羞辱,乃至旧病复发,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后吐血昏厥。 这消息瞬间如野火一般,瞬间由陇右道燃遍了天下三百二十八州府、一千五百七十县。天子听闻,勃然大怒,严令吏部彻查此事,御史台亦有言官上书弹劾肃州刺史、司马不敬不忠之罪。尽管最终中书令柳俜将此事压下,但不论士林民间,都对这爹不疼娘不爱,祖母弹压舅舅欺侮的倒霉王爷同情之至。 “中书省最终怎么说?”轩辕晦斜靠在榻上,含糊不清道。 赵诩白了他一眼,“张嘴。” 轩辕晦无奈地张嘴,赵诩不甚轻柔地将药膏涂在他舌上,满意地听到他一声痛呼。 “咬舌这般下作的法子,也亏王爷想得出来。” 轩辕晦疼得泪眼朦胧,不知情者还以为赵诩欺负了他。 “朝中尚无消息,但刺史和司马另行指派,这几乎是一定的了。只是王爷,我在想,就算肃州的刺史与司马是咱们的人,于大事又有何裨益?” 轩辕晦把玩着手中父皇赐下的佛珠,沉吟不语。 当日轩辕晦晕厥过去之后,自是一阵兵荒马乱。张奉贤当即跪下请肃王移驾,可肃王妃却拥着肃王垂泪,说什么‘庶民尚知可杀不可辱,况王爷乎’,硬是不肯入城。周遭的百姓见肃王被区区一个司马欺凌到如此地步,纷纷愤慨起来,最终张奉贤无法,只好命人去请刺史。 当原本有重大要务的李刺史不过一盏茶功夫便出现在城门口时,纵使是七八岁的垂髫小童也知这肃王确实被怠慢了,一时间也再顾不得平日肃州官吏们积压的淫威,群情激愤地指责起来。 李刺史与张司马二人好说歹说,又是磕头赔罪,又是自扇耳光,最后那张奉贤拔剑出来以死相逼,赵诩才命人抬着已经憋笑快背过气去的轩辕晦入城。 于是,他们此番才暂住在刺史府,被人好吃好喝如同菩萨似的供着。 “行了,先别说这个,”赵诩端了水给他漱口,“王爷可知肃王府在何处?” 轩辕晦大着舌头,“想来也知绝不是什么好地方,不过……我倒是希望越偏僻越好。” 赵诩和他对视一眼,笑道:“如今我同王爷是愈发聊得来了。如王爷所愿,肃王府在城西南部,地势较高。” 轩辕晦眼珠一转,“你那欧悬有去处了。” 赵诩挑眉,“什么叫我那欧悬?” “你对人家心心念念、无微不至的,吃穿用度都快赶上我了,若不是我知道你与他后来再未见面,我都怀疑我内院的红杏开出墙头去了。” 他舌头受伤,讲话本就滑稽,又故意做出这番受伤之态,实在可笑到可爱了。赵诩坐在榻边,前俯后仰道:“怎么,就准王爷三方四院,不许我面首三千不成?” 轩辕晦也跟着笑,“咱们本就是皇族里头一份惊世骇俗的夫妻,也不怕再离谱些。不过……” 他在赵诩耳边道:“这欧悬可是要私造兵器?” 赵诩眉头一跳,并不作声。 轩辕晦对他笑笑,“你我可是约法三章永不欺瞒的。这私造兵器虽是死罪……可就目前这态势下去,总有一日就要用上。你务必让他小心,此刻若是被人发现,那别说他,你我都是万劫不复。” “恩,别的都好说,就是这生铁……”赵诩为难道,“不知王爷和母族可还有联络?” 轩辕晦刚想回话,就听屋外守宁禀告,“二位殿下,狻猊求见。” “进。” 只见风尘仆仆的狻猊匆匆进来,身后跟着个精壮男子,一见赵诩便跪下行礼,“公子,白胡幸不辱命。” 赵诩起身,“果真?” “我们已将枳棘大人安顿好,只等二位殿下得空召见。” “好!”赵诩原地转了个圈,“此事一定要保密。白胡,这一路你辛苦,先去歇息吧。” 白胡称诺退下,赵诩又对白苏道:“欧悬、枳棘这两位大人,你多留意些,他们要什么,你都尽量满足,若是有所逾越,便来问我或是王爷。” 他与轩辕晦歃血为盟时,白胡并不在,因此听他这句吩咐,不免讶异,但他极快地按捺心情,恭顺道:“谨遵王爷、王妃旨意。” 待他们退下后,轩辕晦似笑非笑,“王妃持家有方,这下人一个个调、教得以一当十,本王看着都眼热。” “你我夫妻一体,我所有之物,王爷尽可以自取,而我的人,王爷自然可以任意支使。”见轩辕晦立时笑得如同偷腥的猫,赵诩只觉好笑,忍不住伸手捏捏他仍有些圆润的脸颊,“王爷倒是容易知足。” 轩辕晦别过头,瞪他一眼,“以下犯上。” 过了会又道:“说来也怪,自出了长安,我心中一直惶惑,既为无兵无权愤懑,又为到肃州后众人生计发愁;既忧虑邓党过于谨慎,丝毫不给我们可乘之机,更担忧京中局势、父皇龙体;既怕你记恨我不肯帮我或是浪得虚名,让这场赐婚得不偿失,又怕舅舅不认我这个外甥,不肯出兵相助。不瞒你说,有阵子我几乎夜夜辗转不能成眠……” “自成亲后我便与王爷同床共枕,怎么觉得王爷睡得挺熟?”赵诩忍不住打断。 轩辕晦瞪他一眼,自顾自道:“可不知为何,到了肃州后,又是不能进城,又是官吏怠慢,没一桩顺心的事,但我如今心里却安定得多。你说,我是否与肃州有缘?” 他眼里仿佛带着光,如同西域传来的月光宝石,赵诩一时间有些晃神,“兴许肃州日后会是王爷的龙兴之地,也说不定。” 这话实在僭越,轩辕晦不由一惊,赶紧左右环顾,见并无旁人才放下心来,“慎言!” 赵诩也反应过来,歉然道:“我失言了。” 午后日光正好,轩辕晦打了个哈欠,“无妨,日后留意些便是。这几日折腾得厉害,不如王妃也一道小憩片刻?” 他一说,赵诩也觉困乏,便在他身侧躺下,“既王爷有此闲情,妾自当奉陪。” 轩辕晦轻哼了声,嘴角却禁不住扬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这文怎么写的甜的发腻…… 第19章 肃王就藩,地方官吏主要做了三件大事。 其一,拒之门外,给肃王一个下马威。 结果:朝野民间皆惊,满盘皆输。 其二,串联中枢,保住肃州上下官位。 结果:帝党邓党拉锯,前途未卜。 其三,清库理账,不留肃王半点余财 结果:神不知鬼不觉,进展顺利。 与之相反,肃王到了肃州,却只做了一件事情——踏青。 虽已是夏日,肃王仍兴致颇高地带着王妃,在卫队的护送下出城踏青。 “你猜,朝廷养着的这拨忠臣良将此刻在做什么呢?” 赵诩打开折扇,遮住灼热日光,“不是忙着往京里送礼,就是忙着往家里敛财,还能做什么?” 轩辕晦撇撇嘴角,“京中还未有消息?” “这李刺史多半是留不住了,可我怕的是,新来一个或许会比李刺史更不好对付。” “哦?”轩辕晦蹙眉,“那你的意思是将他留下?” 赵诩笑笑,“若是这个李刺史,我有八成把握能将他收服了,若是旁人,可能更容易,可能难些。不过,如今看来换个新刺史已是在所难免,所以多说无用。” 二人默不作声地一路往西,直到轩辕晦勒紧缰绳。 “十九郎,你看,”轩辕晦用马鞭点点远处,“皇祖母真是给我挑了个好地方。” 一马平川,触目荒凉。 “以前读括地志,说肃州春有狂风、夏有酷暑、秋有大旱、冬有霜寒,确实万里挑一。”赵诩摇着折扇,却不小心扇了自己满面的沙,只好恨恨地将附庸风雅的习气尽收起来。 轩辕晦嗤笑地看他一眼,走马到他身旁,低声道:“当下,我无可仰仗,唯一可以寄望的便是我的母族,可你也要知道,毕竟我与他们也只有书信往来,未曾谋面,若是识人不清,便是与虎谋皮……” 赵诩点头,心知今日轩辕晦怕是要谈正事了。 说来好笑,虽有三媒六聘、十里红妆,可他这个王妃,与其说像正妻,还不如说是个谋士。 轩辕晦翻身下马,命守宁取出张舆图,“隆中对一出,为汉室保住三分天下。今日你我倒可以效仿先贤,无奈此处连茅庐都无,只能委屈王妃席地而坐,指点江山了。” 仆从被调教得极好,话音未落,便有人铺上厚厚的毛毡,又取出麾盖遮阴。 轩辕晦自己褪去鞋履,展开舆图,见赵诩还愣着,便招手道:“既已到了蛮荒之地,便不必讲那些世家子的排场风度了吧?” 赵诩无奈一笑,也脱了鞋,在他身旁跪坐下来。 “你看,这是肃州,”轩辕晦凑过来指给他看,“这是邓翔驻军的凉州,这是安北都护府,这是浑义河,回纥王庭,也就是我舅舅的牙帐便在此处。” 赵诩点头。 “仅靠肃州之势,绝无可能成就大事,可肃州离回纥,总是隔得远了些,日后无论借兵还是合兵都不方便,若是有办法与回纥连成一片……”轩辕晦侃侃而谈,显然已酝酿已久,早已烂熟于心。 赵诩笑了,对诸人道:“这里不需人伺候,你们全部退后五十步。” 守宁称诺,率先退下,瞬时他二人身旁空空荡荡,只余风声飒飒。 赵诩双手拢在袖中,打量轩辕晦,“王爷……虚话套话便都省了,今日我便给你交个底吧。” “但说无妨。” “近十年来,轩辕宗室被夺爵者数十人,殒命者八人,其中有五名亲王、三名郡王。除此之外,保皇党三大国公里,陇国公独孤氏有三人获罪,贵妃的弟弟也未能幸免,判流徙岭南;吴国公周氏子孙凋零,早于邓氏兴起前便灰飞烟灭;赵国公赫连氏族内颇有分歧,经过一番内斗,偏向邓氏的赫连覃娶了邓翱之女,算是彻底背弃了皇室。” 轩辕晦苦涩道:“不错。” 赵诩直视他,“目前所有宗室,唯有王爷得以就藩,其余尽数在京城仰人鼻息。那敢问王爷,仅凭肃州之力,碰上邓党,胜算几何?” “并无。” “说句大逆不道的话,这么下去,保皇党消磨殆尽,只要河东士族保持中立,改朝换代,可还远么?” 轩辕晦面色一暗,却还是道:“轻而易举。” 赵诩虽不忍,可还是继续道:“快则两年,慢则五年,不远了……” “虽不愿承认,可我心里一直有数,”轩辕晦看着舆图,“这么短的时间,威逼京师、驱逐邓党、还政父皇,哪一件都是痴人说梦。” “所以……咱们得做好最糟的打算。” 无非便是复国。 轩辕晦深吸一口气,“咱们在这里,短时间内性命应是无忧了,可留在长安的人呢?父皇、母妃、二哥,他们又该如何呢?” 最好的结果是困在深宫之中,苟且着寿终正寝。 不知如何回话,赵诩干脆沉默不言。 轩辕晦勉强笑笑,“吉人自有天相,他们定会平安无事。” “咱们的时间不多了,就算是三年吧。这三年里,强兵、富民,内合士族、外联回纥……” 轩辕晦绝望道:“强兵富民,仅凭肃州之地,谈何容易?” 赵诩忽而一笑,“这才是我要说的,为今之计,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先联回纥,避开邓党的耳目,在这里做些文章。” 他手指划过舆图,最终落在巴里坤湖、天山北路以及居延海之中。 “此处水草不甚茂盛,对回纥来说,本是鸡肋之地,若是能和回纥谈个价码,将此地拿下,那么练兵移民屯粮,都好办得多。此外,倘若有日邓党发难,削藩降罪,快马加鞭赶至此地,只需两日,咱们总有个回旋余地。” 轩辕晦眼睛一亮,“没错!更主要的是,回纥虽向朝廷称臣,可安北都护空有其名,只要打点得当,完全可以瞒天过海。” 越想越激动,轩辕晦站起身来,“咱们还要重建丽竞门,培植我们自己的细作探子……” “万事俱备,”赵诩凉凉叹道,“只差银子。” 作者有话要说:  我发现这是一篇种田文 第20章 “万事俱备,”赵诩凉凉叹道,“只差银子。” 轩辕晦又坐回去,哀叹:“贫贱夫妻百事哀……” “缺银子,王爷就准备放弃了?”赵诩打趣道。 轩辕晦伸手去拽他袖子,“待我回去便修书,托一忠诚可靠的亲卫送往回纥王庭,也算是探探口风,看他们到底能做到哪一步。” “母妃是可汗亲妹,我想,就算他们不出手相助,最起码也不会勾结邓党吧?” 轩辕晦蹙眉,“你要知道,就算是胡人,王族也是无甚骨肉亲情的。我看啊,要想让回纥帮咱们,晓之意义、动之以情,恐怕都不如诱之以利来得有效。” “所以,就说这片地吧,王爷打算以何物来换?” 轩辕晦想了想,腆着脸笑道:“王妃那儿可有什么好东西?” 赵诩作势打他,“臣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诶?) 轩辕晦躲开,“行了,不闹了。自突厥亡后,铁勒各部以回纥为首,再未犯边。自淑惠公主以降,又有十数位宗室女远嫁,数位回纥公主和亲。明面上看来,似乎回纥与我轩辕氏早已是两姓之好,邦交永固。可我以为,他们交好的不过是中原朝廷,至于皇帝换谁来做,是轩辕氏还是邓氏,于他们,根本无关紧要。” “王爷能想到这层,在这个年纪,实属不易。”赵诩由衷道。 轩辕晦不无得意地挑眉,“难得从你嘴里听到句好话。因母妃的关系,自小我便对回纥事颇为上心。方才我虽说的严峻,可有一点好处,那就是回纥人颇讲究信义。若是我们能抢先和他们定下盟约,纵然邓翔他们给的价码再高,他们也不会轻易毁诺。” “哦?”赵诩若有所思,“先前与他们定下盟约的是……” “承平二十年,回纥骨力部统一铁勒,仁宗命太子轩辕懋歆与太子少傅秦佩出使回纥,有富贵城之盟。二十五年,仁宗禅位于太子,回纥使团进京纳贡,正式称臣。”轩辕晦倒背如流。 “回纥人的生计,可是靠牛羊皮毛?” 轩辕晦刚一点头,就见赵诩那双狭长的眼睛先是一睁,随即缓缓眯了起来,活像只得道的狐狸。 “有了。” 虽知他想起的定然是条妙计,轩辕晦还是忍不住挖苦道:“要不要请御医探脉?看看是男是女?” 赵诩啐他一口,正色道:“马!” “马?”轩辕晦没转过弯来,“回纥马确是神骏……” 赵诩打断他,“牛羊皮毛虽好,可毕竟也不是什么稀罕之物,来换我中原的绢丝,最后回纥怕也不赚多少。可若是马呢?” 轩辕晦先是一愣,随即一把抱住赵诩,语不成句,“而且,以后咱们就有马了!最起码,不会便宜了邓党!” 他气力过大,赵诩只觉被勒得差点断了气,“王爷,你这是谋害亲夫啊!” 轩辕晦松开他,“回去我便修书给可汗,与他定盟。你回去算算,咱们大概需要多少马匹,每年买上多少,他们会愿意做这桩买卖。” 近来多有不顺,光是这个还没影的消息,竟然便让轩辕晦喜上眉梢。 赵诩心里叹了声,从一旁取了茶盏斟满,端给轩辕晦,“肃州天干气躁,你多用些茶水。” 轩辕晦就着他手一口喝光,又道:“若是能打通商道,咱们自己就能和西域通商,搞到安息钢,你那欧悬……” “我与欧悬俱是王爷的臣子。”赵诩无奈道。 轩辕晦笑笑,“至于笼络大小官吏,收买人心、搜寻把柄一类,十九郎是个中好手,我也就不多问了。” “沈觅较为特殊,待他回来后,我看王爷还是亲自见见为好。” 轩辕晦点头,“这我省得,唉……上下打点、交好回纥,处处都要银子,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又得委屈你了。” 赵诩抿唇,“我那些铺子庄子,养活一人还好,要养一州、一军,还是痴人说梦。咱们得想点别的法子,做点别的买卖才好。” 黄沙漫天,烈日炎炎下,两人坐在一处冥思苦想,说不出的滑稽。 轩辕晦忍不住笑出声来,“其他皇子,个个珍馐玉食,整日花天酒地;其他皇子妃,每日里也就忙着梳妆打扮,勾心斗角。不像你我,如今还得为了生计发愁,怎一个惨字了得。” 赵诩也跟着笑笑,“银子的事,还是徐徐图之吧。王爷,咱们不如现下去会会那枳棘?” “王妃相邀,敢不从命?” 枳棘被安置在一处不起眼的宅院里,他二人到时,只有白胡一人在外间候着。 “枳棘大人呢?”赵诩蹙眉。 白胡恭谨道:“回公子的话,枳棘大人先前曾受过重伤,每日都需睡足十个时辰,现下还未起呢。” “十个时辰?那岂不是每日只有两个时辰清醒着?”轩辕晦以为自己听错了,就见赵诩也是满面惊诧。 白胡挠挠头,“属下方听闻时也觉不可思议,可先前赶路时,他果真每日只有亥时和子时两个时辰醒着……” 赵诩失笑,“不亏是丽竞门出身,咱们以后若是有要事找他,还得乘夜,这倒是不担心有人窥伺了。” 轩辕晦有些扫兴地看着日头,对白胡道:“及时如此,你便好生伺候着。要什么药材,尽管去府里问管事的要。” “对了,白芷在长安可还顺利?”白胡递上几本账簿,赵诩一目十行,边随口问道。 “一切顺利,他正按公子的吩咐在人市上采买。” 赵诩点头,“好,告诉他,多买几个豆蔻之年的美貌少女,粗粗调、教后便送来吧。” “是。” “怎么,王妃急不可耐了?”轩辕晦正负手赏着墙上挂着的一幅仕女图,看着还有几分风雅。 赵诩勾唇一笑,“我哪里有那个胆子?这些女孩儿,都是准备送来伺候枳棘先生的。”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这个和回纥互市马 也是唐代的做法 尤其是安史之乱 回纥出了骑兵帮忙唐皇室镇压乱军之后 但是问题是 出于外交、政治、感激问题 马的数量一直非常巨大 远远超过需要 后期带来一定的财政压力这个大概就是历史背景吧。 第21章 轩辕晦冷哼一声,“谅你也没那个胆子。不过,现在枳棘先生久不醒转,咱们是先行回府,还是在此等候?” “还是先回吧,”赵诩从袖中抽出封信笺放在案上,“如今咱们还暂住在刺史府,夜不归宿,怕要惹人猜疑。” 想到要早早回府和那帮官油子周旋,轩辕晦顿觉十万分的扫兴,撇嘴道:“也罢。” 见他心有不甘,赵诩抬眼看看天色,“已到了晚膳时分,肃州地处边陲,也不似长安有宵禁之说,若是王爷不疲乏,不如移驾市集,体察民生?” “还可顺道用了晚膳!”轩辕晦瞬间又打了鸡血似的,一把挽住赵诩的臂弯,“那还不快走?白胡,好好看顾枳棘先生,转告他,我与王妃他日再来拜会。” 赵诩只来得及对白胡点了个头,便被轩辕晦拖走,苦笑道:“初识王爷时,我也想不到你竟是这般跳脱的性子。” 想了想,又道,“不过,在旁人面前,王爷的架子还是端的很足的。王爷只在我面前谈笑无忌,在下是否可以沾沾自喜一二?” 莫名有些赧然,却也无法否认,轩辕晦只好皱了皱鼻子,“本王是看得起你,还不谢恩?” 赵诩对着他笑,“臣感激涕零。” 轩辕晦颇为矜持地点了点头,马车一进市集,便掀开帘子,忙着观望街景了。 不知不觉,从赐婚到今日,已过去五个月有余,赵诩不得不承认,原先只觉得他与轩辕晦间将仅止于君臣,他日后将最多是个差强人意的僚属;可现下看来,这一路不说尽如人意,也是远超所期,尤其是轩辕晦,已然是他的意外之喜。 原本,天子与后党相争,赵诩犹在摇摆不定,可如今,就算他没有肃王妃的这个名头,他也绝对会站在轩辕晦这边。 尽管因年纪与阅历所限,他难免有些遇事慌乱、脾气骄纵的毛病,可对日后的上位者而言,他已足够难得。 小小年纪,便能为皇父筹谋,甚至自请离京,远赴千里之外的苦寒之地,足见其忠孝毅勇;一路以来,星夜赶路、风餐露宿,赵诩都常觉支撑不住,可他却不曾抱怨半句,还有余力谈笑风生、鼓舞士气,足见其坚忍旷达;先前被赵诩当面责难,虽意气出走,但最终能悔悟致歉,足见其自省坦荡;在邓党面前矫情自饰,作出一副温文懦弱,沉迷风花雪月的书生模样,实则颇为好武,更熟读兵书,足见其城府心机。 更值得一提的是,赵诩每与他议及权谋韬略,他多半都能立时心领神会,就算当即不能,略一思索后也会一通百通,更能举一反三,可见其剔透灵慧。 当然,赵诩托腮端详他侧脸,心道若是他再丑上几分,恐怕这些难得之处也便烟消云散了…… “怎么?”轩辕晦突然回头,湛蓝眼中映着六街灯火,竟如湖中红莲。 直到他骨节分明的手指在面前晃了数下,赵诩才回过神来,“我在想,该买个酒肆下来,既可做居中联络之用,更可常来消遣买醉。” “买醉……一醉解千愁么?”轩辕晦率先下车,将赵诩也拉下来。 “留仙居,好大的口气。” 想来应是肃州最大的酒肆,热气蒸腾、熙熙攘攘,操着天南地北口音的客商或饮酒作乐,或相商要事,更有胡姬四处劝酒,热闹极了。 二人在靠窗的位置坐下,随意点了几个小菜。 轩辕晦目不转睛地看着台上旋舞的胡姬。 赵诩挑眉,笑道:“确是个美人,郎君可是看上了?” 轩辕晦缓缓地摇了摇头,“从前见阿娘跳过。” 他七八岁时便痛失生母,难免面露惆怅,赵诩自饮一杯,“方才我言语有失,自罚一杯。” 轩辕晦也不客气,将自己杯中酒也饮了,“不知者不罪,何况你我之间,何须如此客气?” 两人默不作声地吃酒用菜,赵诩却突然顿了顿,对着某个方向笑道:“既然沈兄已然到了,不打个招呼,恐怕有失礼数吧?” 轩辕晦转头看去,果见一绯衣文士独坐酒肆一角,正坦坦荡荡地看过来。 对着脑中模糊记忆,此人不是王府长史沈觅,又是谁? 难怪方才赵诩一语双关,这不仅是指酒肆偶遇,更是暗指沈觅已到了肃州却不曾前来请安,有失体统了。 沈觅对小二吩咐了几句,自己端着酒杯走过来,对他二人作了个揖,“给二位请安。” 轩辕晦与赵诩对视一眼,便不答话,将沈觅扔给赵诩,只自顾自地喝酒用菜。 赵诩淡淡看他一眼,“何时到的?” 沈觅气定神闲,“前日便到了。” 那也仅比他们迟了两日…… “怎么,在凉州宣王不曾留你?还是安阳侯招待不周?”赵诩凉凉道。 沈觅环顾一周,“此处人多口杂,非要在此说么?” 赵诩微微侧过头,意味不明地笑笑,转头看轩辕晦,“那相请不如偶遇,不如一道?” 轩辕晦懒洋洋地扫沈觅一眼,颔了颔首。 沈觅躬了躬身,落座便为他们斟酒,“我家小尚在长安,待到了秋日,便将他们尽数接来。” “骨肉团聚,天伦之乐,沈兄好福气。”赵诩不无诧异,可又实在摸不清他的底细,便只好打哈哈。 “恩,我来前听闻,说是王府尚在营建,恰好我曾任工部郎中,于此道也算是有些心得。若是二位放心,不如便交给在下全权打理?” 赵诩有些犹豫不定,毕竟他对这沈觅的底细知之甚少,而这沈觅行藏又实在捉摸不定。 “这一路过来,无论关东、咸阳,还是远在万里的淮南,均是民生凋敝,思来也是断尽愁肠呐。”沈觅看着轩辕晦双眼,一字一顿。 赵诩清晰地听闻轩辕晦长吁一口气,随即轩辕晦举杯笑道:“那便劳烦沈大人了,来,一路辛苦,我为沈大人接风。” 略一思量,赵诩也明白过来,埋怨地瞪轩辕晦一眼,“方才言语怠慢,还请尊上见谅,这杯我敬大人。” 作者有话要说:  王妃看王爷的时候自带美图…… 最后呼应前面独孤贵妃的暗语 蒿里行 关东有义士,兴兵讨群凶。 初期会盟津,乃心在咸阳。 …… 淮南弟称号,刻玺於北方。 …… 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 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 第22章 从留仙居出来,赵诩有些不胜酒力,上车后又开始摇摇欲坠。 轩辕晦无奈地翻了个白眼,将他扶着侧卧下来。 “蒿里行,你竟未告诉我?”赵诩喃喃指控。 轩辕晦一头雾水,“此事我觉得无关紧要,你我又都一直不曾提起,故而我便不曾告诉你,话说回来,你是如何知晓的?” “大婚之时,独孤贵妃的唇语。所以,那蒿里行是个暗语?知晓这暗语的便是自己人?” 轩辕晦沉默下来,“回去若你还清醒着,我便告诉你。” 赵诩冷笑一声,将原先车厢内的冷茶一口喝下,闭目养神道:“那我可得醒着,才能‘好好’听王爷说这故事。” 一回卧房,赵诩便撑着头坐在榻边,冷冷地看过来。 轩辕晦莫名有些心虚,摸了摸鼻子,“你可知金城王?” “记得,你我初次见面,王爷便提及了他,三年前身死除爵的那位?” 轩辕晦负手站在窗边,看着头顶泛蓝月光,“金城王与父皇共一高祖,乃是宗室内为数不多仍有傲骨的亲王。二十余年前,邓氏日益势大,金城王曾屡屡向德宗进谏,无奈邓太后以柔顺媚主,德宗并未纳谏。后来邓太后又从宗室里过继了穆宗,邓氏气焰日益嚣张,金城王颇为忧虑,便联合了宗室及勋贵中的有识之士,暗中结社以暗中对抗邓党,他日匡扶轩辕氏社稷于危难之中。父皇是德宗幼子、穆宗幼弟,彼时只是个嗣王,却深明大义,一经金城王游说,便也加入了他们。” 赵诩已然沉浸在往事之中,连手中茶水早已凉透也未察觉,“后来呢?” “后来父皇登基,众人极其兴奋,都以为约束邓氏有望,孰料经穆宗那十余年,邓党早已盘根错节,无论军中朝野均早已一手遮天。父皇无奈,只好一边处理朝政,一边与之周旋。可金城王性情耿直,更有些急躁,难免和邓氏有些冲突,终于他和其余宗室的来往被邓太后知晓,门下侍中邓演便设了一条毒计,最终将金城王以谋逆罪处死,怜其乃宗室,便不夷三族,而只诛灭其全府。” “太原之变。”想起前事,赵诩也是心有余悸。 皇帝命亲卫向金城王报信,金城王便举家南逃,逃至太原时,被太后亲信权宦侯虎率鹰扬卫围住,阖家二百三十四口人尽数被诛,据闻连下了三日大雨,血水都未被洗刷干净。 那时赵诩本想与族中几名子弟一道出京游历,就是因此事而被赵若凭禁足在府中,故而印象尤深。 “金城王虽死,可这些人还在,自号白日社,取忠贯白日之意,目前是受父皇节制。如今情势愈加危急,他们从事也愈发隐秘,年年都会换上个新的暗语,今年便是蒿里行。独孤氏从开国以来便与我轩辕氏荣辱与共,自然也在其中,我只是没想到,初初见面,她竟就对你信任如斯。” “可还有别的事瞒着我了?”赵诩挑眉。 轩辕晦想了想,“暂时未想到,你以后有何疑问,问我便是。” 赵诩再撑不住了,立时往床上一栽,沉沉睡了过去。 轩辕晦推他不醒,颇为无奈地摇了摇头,将他往里挪了挪,自己挤在一边。 三更天赵诩便醒了过来,转头便见轩辕晦蜷在自己身旁睡着,锦被掉落在地。 颇为无奈地将被子拾起来,赵诩想了想,有些费力地和他换了个位置,将锦被盖好,睁着眼等天明。 “怎么了?”他动作再轻,轩辕晦还是醒了,头抵着他肩胛骨。 被他弄得发痒,赵诩将他头发拨到一边,“昨日歇得太早。” “唔,”轩辕晦嘟囔道,“你说这沈觅可信么?” 赵诩迟疑道:“他家小若是尽数接来,按理说反水的可能性不大。先前王爷便说他是陛下的人,加上如今又有了白日社这重身份……”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轩辕晦叹了口气,“日后王府的事,你和他商量着吧。” 赵诩冷笑,“王爷倒是个甩手掌柜,肃州上下最清闲的,非王爷莫属。” 轩辕晦讪笑,“有你这样的贤内助,哪里还需我烦心?” “千头万绪,我一人肯定是不行的,明日我们分头行事,王爷你将沈觅引荐给朝廷指派的诸位官吏,日后就由他来负责应付他们,顺便再探探此人的底细。” “你呢?” “我?一是见见欧悬,二是帮王爷赚钱啊。”赵诩无辜道。 轩辕晦忍不住掐了他一下,“怎么又是欧悬!还有什么叫做为我赚钱,我可是把所有银子铺子宅子都给你了,这阵子就见你花销,什么时候有过半文进账!” “好好好,”赵诩告饶道,“日后我一定打理好内宅,阖府上下省吃俭用,绝不多花一文银子,王爷满意了?“似乎是满意了,轩辕晦在方才掐他之处又揉了揉,才道:“咱们哪日还得抽空见见枳棘,还有我前几日写了封家书,准备遣使捎给可汗。我不如你这般有文采,明日你帮我润色润色,我再用回纥语誊了。” “好,”赵诩困意上来,伸手捂住他嘴,“趁着天还未亮,王爷再睡会吧。” 轩辕晦将他手打掉,“还不是你先把我弄醒的?你也知我睡眠浅,恐怕是再睡不着了。” “那可不一定。”赵诩迷迷糊糊道,找到他百会穴轻按数下,又轻轻摩挲,不过片刻轩辕晦竟感到阵阵睡意。 “文能安邦、武能兴国,可救人于将死、可救国于将亡、可挽大厦于将倾,出得厅堂、入得厨房、上得牙床,得妻如此,夫复何求?”轩辕晦说着说着,便睡死过去。 赵诩于酣梦中勾起嘴角,别的不提,邓党谁有他家王爷嘴甜会说话? 日后还不知要哄得多少人为他出生入死,斩头沥血。 或许还心甘情愿。 作者有话要说:  撒糖不要钱 第23章 “这就是王府?”赵诩神色莫辨。 沈觅双手拢在袖中,躬身笑道:“正是。” 赵诩转头看他,“沈大人也从神京而来,难道不知嗣王府的规制?恕我直言,恐怕沈大人在长安的府邸也比这气派几分吧?” 眼前的府邸占地不过四十亩,除去几根大梁用了金丝楠木,其余木料均是寻常松木。府门石阶也并非汉白玉,而是普通石料,将两扇不甚敞阔的朱门衬得格外寒碜。 沈觅不慌不忙,“回王妃的话,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单凭少府寺拨下的银子,能修成这样已很是不错。” 赵诩瞥他一眼,颇有几分不悦地率先进门,沈觅连同其余仆从紧跟在后。 轿厅、花厅、内堂、后园…… 若不提前知会,任一人见了这宅子,多半都以为是哪家致仕乡绅的别院。 赵诩站在院中,手抚上隔断后院与前堂的门,缓缓笑了,“方才不曾进府便加以申斥,是我武断了些。这宅子别有天地,沈大人有心了。” 白苏低声问白芍,“公子是被气糊涂了吧?这还叫做有心?” 趁着赵诩没注意到,白芍指了指那门,“你看,这门的两面,一面是松木,另一面却是石料,若是以后有人冲杀进来或是走了水,这石门到底还能抵挡一阵,也不至引人注意。” 白苏恍然大悟,却听赵诩道:“你们都在外守着,没我吩咐,任何人不得入内。” 众人退下,赵诩对沈觅作了个揖,“神不知鬼不觉地修这么座园子,还不知要花费多少心力,我代王爷谢过大人。” 沈觅也不自谦,坦然受了此礼,笑道:“看来王妃已明其中玄机?” 眸光一转,赵诩撩起袖子,先指了指天,后指了指地,最终双手一合,十指相扣。 上可钻天,下可入地,有敌来犯,请君入瓮。 “看来王妃果然如王爷所说那般博闻强识,”沈觅抚掌一笑,“只是王妃如何想到?” 赵诩随手取了一茶盏,边走边沿着地砖缝隙滴水下去——那一小股水缓缓流动,流至其中某两块砖间时,竟瞬间渗了进去。 “我方才进门时便已留意到那几丛芭蕉,肃州尽管缺水,可王府中的花草定然有人日日服侍,比芭蕉更金贵的兰草都还好好的,为何这芭蕉却奄奄一息?我又仔细看了看,发觉那芭蕉下的土松软干燥……” 沈觅捋着胡子,摇了摇头,走到那丛芭蕉边上,拨开其中一株的根须,竟是个小小的石制暗门,上面有个匙孔。他从袖中取了三把铜钥匙,将其中一把插进去一转,用力一提,那石门便被打开了。 “王妃,请。” 往下看去,唯见一片漆黑。 赵诩取了火折子,壮着胆子跟着他走下去——蜿蜒石阶下,是一间间石室,每间均可容纳十余人。或许在不远的将来,这里可用来操练细作、审讯囚犯、囤积粮草,甚至可用来避难…… “不愧是做过工部郎中的人,只是工匠都可靠么?”赵诩不无赞叹地走到一处机关旁,想去伸手触摸。 沈觅一把擒住他手腕,“机关无眼,王妃还是不要乱动为好。所有工匠均来自江南,且都是蒙着眼来的,如今已被我放归家中。” 赵诩点头,“确实该积些阴德,待我与王爷拜会过枳棘大人,这些石室便可派上用场了。” “枳棘?”沈觅茫然。 “丽竞门原先的一个统领,我与王爷延揽了他来,”赵诩打量着几个通风眼,赞许地点点头,“他如今病体支离、双眼已盲,均是拜邓党所赐。这里可能住人?” 沈觅霎时了悟,“你是说让那枳棘连同细作均住在此处?” “这地下似乎比上面还大些,我看容纳五百人都不成问题。”赵诩沉吟道,“在我们能够把控肃州之前,让他们居于此处,既可以保密,又能确保他们的安全。” 沈觅忽而道:“我一直觉得王妃并不如王爷那般信任在下,可今日却将如此机密之事和盘托出,这是否意味着王妃终于对我卸下心防了?” 赵诩看他,“错了,其实我对你放下戒心,远比王爷要早。甚至早在你于凉州面见邓翻云的时候,我便已决定要用你。” 一个心中有鬼的人,怎会如此坦荡地去见对家? 而若是他想要投邓党,为何不早些投,却甘愿坐了那么多年的微末小吏? 沈觅不再多言,只是从袖中将那三把钥匙取出,“肃王府之事,王妃均可做主?” 赵诩只淡淡一笑。 沈觅将三把钥匙尽数交至他手中,“这世上唯有三把钥匙可开石门,还请王妃好生保管。” 赵诩接了钥匙,还了一把给他,“你且留着,若是日后我不慎丢失了,好歹还有你不是?” “恭敬不如从命。”沈觅欠身一躬。 出了地道,二人在后院一同用了晚膳。沈觅是探花出身,赵诩成亲前也是太学一等一的才子,饮酒品菜、吟风弄月,倒也十分投契。 回府前,赵诩对沈觅道:“我与王爷均不曾出仕,你在官场日久,又是朝廷敕封的王府长史。如今我将肃州官务尽数交给你,给你两年时间,我要肃州官场清明、上下同心,我要肃州真的成为肃王的肃州!” 沈觅拱手相送,“为社稷,不敢辞耳,唯尽心竭力以报天恩。” 回刺史府时,早已月上中天。 想着轩辕晦应是歇下了,赵诩便低声吩咐白苏为他收拾客房。 不料,一个凉凉的声音传来。 “还知道回来?” 赵诩抬头一看,轩辕晦臭着脸站在厢房门口,抱着双臂。 “怎么,我为王爷奔波,王爷反倒要怪我了?还是……少了我在身侧,王爷孤枕难眠?”赵诩戏谑道。 轩辕晦翻了个白眼,又打量他,“今日你也乏了,便早些歇息。明日,咱们再一道去寻枳棘。” 说罢便抬脚回房,见赵诩还一身单衣立于原地,便直接抓了他手腕,拖着他回房。 奉命去取锦被的白苏愣在当场,半晌缓缓道:“蜜里调油就是这般吧……” 第24章 “这个笔力,这个间架,还是弱了些。” 修葺一新的王府里,轩辕晦正凝神运笔,赵诩晚间酒喝多了,斜靠在凭几上,边吃点心边评头论足。 “嗯,这张虽好些,但王爷的字虽圆润有力,却失之呆刻,与前人相较,总是少了些灵气神韵。” “你行你来写啊?”轩辕晦被他扰得不行,一气将笔扔了,冷冷地看他。 赵诩也不惧,捡起那笔,定了定心,在他那句“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旁添了句“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 “咦,我见过你字迹,你不是自小习的魏楷,为何此处选用章草?”轩辕晦奇道。 赵诩挑眉,“自己想。” “唔,张兵曹这篇千古奇文,意境澄澈空明、清丽幽远,你不觉得以章草行文,略有轻浮,不够雅致么?” 赵诩又拈了块龙凤糕,慢条斯理道:“醒看风月只觉凄清孤寂,醉赏风月却感浩荡苍茫,而若是半梦半醒时,我思来想去,唯有两字可描摹一二。” 轩辕晦被他绕的发晕,“哦?” “无常。”赵诩眯了眯眼。 气氛一滞,纵使轩辕晦再不谙世事,也被这两字的重量惊了惊。 “我醉了,若是说了什么冒犯之言,还请王爷宽宥。‘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说的可不就是无常么?”赵诩长叹一声,“于眷侣,是爱也无常,恨也无常;于离人,是聚也无常,散也无常;于帝祚,是兴也无常,衰也无常。可这江山、可这日月,却是千秋万载,无悲无喜。这么一比,咱们的这些执念,咱们的这些心机,尽是为了那些无常之物,可不是可笑可叹得紧了?话归原题,王爷未看清楚,我方才写的并非章草,而是随兴而书,不论书体,这个‘随心’便是合了无常之意。” 轩辕晦先是被他说的一愣,沉思片刻道:“我没你这般好的学问,我只知‘生也无常,死也无常’,若是无所作为,我如何对得起来人世的这一遭?” 即使这一路走的如此之险、如此之难,他眉宇间仍有龙子凤孙的煌煌贵气,更有独属于少年的凌厉锐气。 “小子轻狂。”赵诩指指他,浑然忘了自己只不过比他虚长两岁。 轩辕晦斜觑他一眼,将那宣纸折好收了,“天色不早,咱们早些歇了吧。” 赵诩起身伸了个懒腰,还未迈开步子便是个踉跄。 对他的酒量早已无力鄙夷,轩辕晦认命地托起他肩,架着他回房,“三杯便醉,竟还厚着面皮自称是伟丈夫……我看肃州当垆卖酒的小娘子都比你强些。” 赵诩捂住他嘴,“这是谁家的小郎君,讲话如此不留情面,还不叉出去剁碎了喂狼?” 轩辕晦气得咬了他手一下,“这哪里是讨了个媳妇,简直是娶来个祖宗!” 被他逗笑,赵诩顺势捏了捏他脸颊,倒在榻上,见合上的门外并无人影才道:“王爷可是准备今夜去见枳棘?” “知我者,王妃也。”轩辕晦费力地褪去他的鞋袜,出了一身汗,“想不到你竟还挺沉。” 赵诩笑笑,自己脱了外衫,“这都觉得沉?王爷臂力几何,不会只有四力半吧?” “去去去。”轩辕晦在他身旁躺下,对着外面守宁吩咐了声,“亥时三刻唤我与王妃起身。” 月黑风高,一处极常见的民宅外,一辆青纱小车缓缓停了,走下两名身披大氅的男子。 正是轻车简行的肃王夫夫。 “枳棘先生可还醒着?”赵诩边将大氅扔给白胡边问道。 白胡笑道:“回公子的话,今儿正巧了,枳棘先生刚刚醒转。” “哦?”轩辕晦急不可耐地推门进去。 只见梨花木的榻上有一清俊男子,双目以白布裹缠,面色惨白,显是受了极重的伤。 即使知道他目不能视,轩辕晦仍是规规矩矩地长揖在地,“小王轩辕晦见过枳棘先生。” 赵诩跟着道:“肃王妃赵诩,见过先生。” “在下不过废人一个,当不起王爷王妃如此大礼。”枳棘冷淡道。 轩辕晦还想客气几句,却被赵诩拉起,在椅上坐下。 赵诩笑道:“我们也不过是尽了礼数。既然先生体弱,不如咱们就趁先生醒着,直入主题如何?” “正合我意,”枳棘坐直身子,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笑意,“细作暗卫,从来都是最锋利的刀刃,出鞘必然见血,见血必然封喉。王侯将相,但凡有些本事的,谁不想有?” 赵诩微微一笑,“我与王爷亦不能免俗。” “没错,为图大计,小王愿不惜一切代价,请先生帮我。”轩辕晦适时恳切道。 枳棘冷笑,“我丽竞门数百条人命,还有我这双招子都是废在他们手上。先前我若死了也便罢了,可我既虎口逃生,就断没有苟且偷生,放过他们的道理!” “好!”赵诩击掌赞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端的是大丈夫所为!” 轩辕晦放下心来,“我们已为先生选了五十余间地下石室,共可容五百余人。还从人市秘密买了来自九州十五道的童子童女十几人,全部拨给先生调遣。至于钱财物,只要先生开口的,我们便竭力满足。” “好,那还请王爷先为我找几个人。” 白胡备了纸笔,赵诩亲自记下。 “长安教坊娘子云秀、隐居在山南道奉节县的樵夫莫开、岭南西道融州黄水的游方郎中杨杏……” 他每念一个名字,轩辕晦的神色就欣喜一分,身遭大劫之后还对属下下落一清二楚,这个枳棘先生,确实是个能人。 赵诩整整记满了四张纸,小心地吹了吹墨印,“在下家学渊源,略通医道,若是先生放心,可否让在下探探脉?” 略一思索,枳棘便将手递给赵诩,赵诩把了把脉,沉吟道:“我学术不精,先生双眼怕是无能为力,然而先生这嗜睡之症,我却有七成把握。” 枳棘神色仍是淡淡,“那便劳烦王妃开方了。” 作者有话要说:  王爷:u can u up. 王妃:笑 好呀 我上就我上 第25章 枳棘神色仍是淡淡,“那便劳烦王妃开方了。” 赵诩一笑,就着手头的纸笔龙飞凤舞地写了数行字,旁边白胡接了,恭恭敬敬地双手呈给枳棘。 枳棘虽目不能视,可仅以手触摸竟也能读个七七八八,冷峻面上露出些笑意,“王妃慈悲。” 轩辕晦不好搭腔,只静坐在一旁察言观色,如今见事情谈的差不多,枳棘又面有疲色,便道:“夜色深沉,我等还是先告辞了,免得耽误先生歇息。” 枳棘点点头,赵诩便顺势起身,“不送了。” 快出门时,轩辕晦回头瞥了眼,只见枳棘依然如同泥塑蜡人般倚在床头,没有半分生气。 “你方才写的,是真方子还是……” 赵诩挑眉,“总之能治病,是不是方子又有什么干系?” “真是搞不懂你们这些读书人,一两句话便可说清的事情非要故弄玄虚,整日神神叨叨的。”轩辕晦低声嘟囔。 赵诩也不和他计较,“枳棘的事便了了,明日便修书与白芷,让他把人送来。” “只是运送这么多人,沿途守城官若是问起,以何名目?” 以袖拭面打了个哈欠,赵诩轻身上了马车,“明日再说罢,王爷还不回么?” 轩辕晦跟过去,扯着他袖子,“遮遮掩掩,其中必有关节,快老实道来!” 偏不想答他,赵诩便倚着靠枕装睡,轩辕晦急得不行,凑过去在他耳边喋喋不休,“说吧说吧,又不是什么机密事宜,如何就说不得了?” 被他烦的不行,赵诩把他按在身旁,“行行行,怕了你了。来了肃州之后,我便让旁人出面,买下了留仙居,后又买了处……” “什么?” 轩辕晦那双蓝眼瞪得滚圆,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赵诩反而说不出口了,喃喃道:“呃,客栈。” 轩辕晦扑哧一声笑出来,“青楼就青楼,如此扭捏作态,反而让人觉得十九郎过往形迹可疑了,怎么,难不成咱们十九郎不显山不露水,竟还是京城春风楼头牌的入幕之宾?” “说的什么混账话,”赵诩伸腿踹他,“人小鬼大,宫规森严,这些混话都是谁告诉你的,活该拖出去杖毙了。” 轩辕晦昂首道:“正常皇子到我这岁数早就开荤了,我也就是独孤母妃管得严,又讨了个河东狮,所以呀……” 看着他摊手的得意样子,赵诩简直气不打一处来,刚欲说话,就听守宁在车外禀报,“沈大人先前递了帖子求见,二位不在,他便先行告辞了。““沈觅?这么晚了,他来做什么?”轩辕晦收了玩闹的心思,蹙眉不语。 赵诩立时吩咐道:“还愣着做什么,还不赶路?” 二人赶回王府时,一见沈觅,便同时放下心来。 沈觅满面喜气,上前拱手道:“恭喜二位殿下。” “哦?”轩辕晦一贯在沈觅面前端着,只淡淡道,“何喜之有?” 沈觅从袖中取出一个金箔筒,筒口以蜡密封,筒壁上隐隐雕有异族字样。 轩辕晦一见,双目便是一亮,忙上前取过金箔筒,从中取出张羊皮纸,细读起来。 “看来是回纥的好消息。”赵诩看着他欣喜模样,也露出点笑影来。 沈觅笑道:“不错,晚间我去留仙居用膳,便有胡姬突然靠近,坐在我腿上肆意调笑。我刚反应过来,怀里就被塞了这个物什,幸好无旁人在左右,不然让我夫人听闻,我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因已熟了,赵诩便不留情面地嘲笑道:“难怪我听白芍说沈大人是出了名的惧内,我本还不信,如今看来,他怕还是说的含蓄了。” “赵十九!”轩辕晦抬眼看他,佯怒道,“军国大事你丝毫不放在心上,反而对人家内宅之事盘根究底、津津乐道,你也不觉得羞耻。” 赵诩抿唇一笑,造作地做了个万福,“郎君此言谬矣,我本就是朝廷敕封的肃王妃,我不关心内宅之事,去管军政要务,那才是我越俎代庖,有违妇道呢。王爷从前还说我贤淑贤德,怎么如今又觉得我是长舌妇了?” 他一个将近八尺的男儿做妇人状,实在难看得紧,沈觅不忍卒睹地别过头去,心中暗悔今日夤夜前来。 轩辕晦嘴角抽搐着憋出一句,“王妃今日这癫病犯得有几分厉害,你就没给自己号个脉?” 赵诩坦然道:“医者不自医。” “说正事吧,王爷。”沈觅看不过去,轻咳一声。 轩辕晦将那信展开,上面以回纥语工工整整地写了数行,“他们尽数允了,巴里坤湖以东、天山北路以南、居延海以北之地,咱们尽可享用。可汗甚至说,他可以命此处牧人为我们遮掩。” “他们开价是?” 轩辕晦神色暗了暗,“我为肃王时,每年买三万匹马;大事成后,每年买十万匹马,匹马换绢三十匹。” 赵诩沉吟道:“如今厉兵秣马,这买卖倒也不亏,可若是大局已定,海内宴清,还要那么多战马作甚?这样,王爷告诉他们,你为肃王时,年购五万匹,待到天下鼎定,再和他们做别的生意,绝不少于三百万匹绢。” “这……”沈觅有些迟疑。 赵诩不以为意,“你们啊,都是正经读书人,不似我净看些玩物丧志的志异杂谈。回纥有不少好东西,未必是马,放心,到时候咱们也亏不了。” 见他如此笃定,轩辕晦也放下心来,“那便如此吧。” 沈觅躬身一礼,“至此,无论是细作、回纥还是肃州吏治,都已按着王爷的谋划行事。往下,只需韬光养晦、徐徐图强,不出三年必有小成,若有十年,何愁天下不定?” 赵诩也跟着行礼,“沈大人所言不虚,此番确实可喜可贺。” 轩辕晦将他二人扶起,“请二位帮我。” 沈觅道:“万死不辞。” 赵诩看他一眼,笑了笑,并未多言。 挽过他手,轩辕晦长叹一声,“尽人事听天命,唯求祖宗庇佑!”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卷 END 肃王阵营基本集结完毕 我明天开始出国玩儿 但是不影响更新 存稿箱里有 评论等我回来之后回复 (如果有的话) 【第二卷】 第26章 景和十八年。 肃州,王府倾盖堂。 轩辕晦端坐在上,左下首为文官幕僚,右下首为武将内卫。 “禀王爷,今冬比往年苦寒,是否该提前预备粮食冬衣,以防商贾囤积抬价?” 轩辕晦点头,“事关民生,着长史具体去办吧。” 沈觅点头应了,又道:“王爷,近来衙役巡查,已有数名老人冻死在家中,您看是否可建一养济院暂时收容他们,待到春来再将其放归家中?” “既是善事,自是准了,”轩辕晦端起茶盏抿了口,又笑道:“人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依本王看,沈大人别说七级,七十级都造起来了。” 沈觅打趣道:“都说颍川赵郎舌粲莲花,咱们王爷却也不差,这叫做什么?比翼连枝、琴瑟和鸣?” 众人又是一阵笑,正在此时,守宁在门外报,“王妃到!” 门被推开,带入凛冽寒风。 赵诩披着件朱红大氅进来,鬓角眉梢皆是白雪。 “王妃。”众人起身行礼。 轩辕晦取了身旁暖炉给他,“弄成这样,雪地里扑腾去了?” 赵诩在他边上坐了,“隔了几丈远都听见有人编排我,便黯然神伤地在门外呆立了半晌……” “窈窕佳人,独立瑶阶。”轩辕晦摇头晃脑地吟道。 赵诩白他一眼,“已到了膳时,府里已备好了酒菜,还请诸位将就着用。白苏,带几位大人下去用膳。”又转头对沈觅道:“今儿个小厨房将好做了沈大人爱吃的胡麻饭,不如留下与王爷一道用吧。” 沈觅也不推辞,“恭敬不如从命。” 待旁人全都退下,赵诩才露出些疲态来,靠在罗汉榻上恹恹道:“刚刚我从白日社得的消息,就在今日的朝会上,中书令颁了诏书,宣邓翔为骠骑大将军,不再领安西都护!” 轩辕晦与沈觅同时一惊,半天说不出话来。 “那你可知何人接任安西都护?”沈觅急切道。 西北民风彪悍,历来北军战力极强,即使对上骁勇善战的胡人也不落下风。故而邓氏在西北钻营日久,邓翔的私军便主要由凉州、甘州、瓜州、肃州等地青壮男子组成。 就算邓翔离了西北,他也绝不会坐视肃王在西北坐大,必会派亲信前来驻守。 赵诩竟还有闲情卖关子,“不如二位猜猜?” 沈觅端详他神色,蹙眉,“邓氏权势之盛,可以说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从邓翔等人作态来看,不臣之心昭然若揭。以我拙见,他们此番必然会派一邓氏子弟或是亲族前来坐镇西北。” “轩辕晥。”轩辕晦冷冷道。 皇长子轩辕晥虽占了个长字,可生母不过是个御前端茶递水的侍女,生下他之后便不明不白地去了。轩辕晥一直养在邓后身边,虽未上玉牒,可也一直以元后嫡子自居。邓后膝下三个皇子,三皇子因是邓后表妹所育,自被高看一眼,此番更得了储君之位;皇五子年纪尚小,仍是个懵懂幼童;而对邓后最忠心耿耿的便是这皇长子。自景和十一年他娶了邓翱的亲女,与赫连覃做了嫡亲连襟后,虽不能继承大统,可也被封亲王,颇受邓氏器重,若当真是他来了,那可就麻烦得很了。 “王爷英明!”赵诩半真半假地恭维道。 沈觅捋须,“到底是轩辕宗室。” 轩辕晦冷哼一声,“沈大人远离宫禁,只知我那大哥是轩辕皇族,却是不知道这其中的厉害。我这好哥哥,与其说是姓轩辕,恐怕早就姓了邓了,所以这消息,有忧无喜呐。” 一筹莫展,赵诩与沈觅均是无话。 守宁在门外禀,“茶厅里诸位大人都已用完膳了,他们让奴婢过来问问,待会王爷还议事么?” 轩辕晦看向窗外,只见雪虽是小了,可乌云滚滚,直从天山往这边扑过来。 “让他们回罢,明日若是暴雪,也不必来了。若有机要事宜,遣个下人送折子来便是。” 赵诩对沈觅道:“过冬之事,还请沈大人着手去办吧。白苏,将那三十年的老参给沈大人拿来。” 沈觅推辞,“这些年阖府上下蒙王妃照料,收受王妃之物甚多,若是再收了,岂不是显得贪得无厌?” 赵诩笑道:“听闻尊夫人前些日子受了风寒,又遇着这冷冬,恐怕还是虚乏了些,正需补补身子。这是我与王爷孝敬嫂夫人的,你就勿再推辞了。” 沈觅无奈只好受了,又行了礼退出去。 “王爷,”待他走远,赵诩才缓缓道,“枳棘那边已有小成,请王爷得空过去品评。” 轩辕晦点头,“先前猎来的狐裘,贡去京城吧,父皇、独孤母妃还有二皇兄各一条。” 赵诩记下,又给他盛了碗羊羹。 轩辕晦温了酒,给两人都满上。 满怀心事地饮酒用菜,约莫一盏茶功夫,落雪竟又纷纷扬扬地降下来,简直如同搓绵扯絮。 “燕山雪花大如席,纷纷吹落轩辕台。”赵诩悠悠吟道,“倒是应景。” 轩辕晦瞥他眼,“也不怕犯了忌讳。” 他这些年身量已然长成,也不知是否是一半的胡人血脉作祟,还是托了每日那牛乳的福,竟比赵诩还高上些许,蜂腰窄臀、颜色绮丽,人谁见了,都得赞声翩翩少年郎。 赵诩看着雪眯了眯眼,“不过方才倒是有件大事忘了向王爷禀报。” “嗯。” “王爷心心念念的那位博陵佳公子,今科点了状元。” 轩辕晦蹙眉,“博陵?崔氏?心心念念?我怎么不记得?” “崔静笏崔子宁是也,王爷竟如此薄情,这才三年就忘了?”赵诩打趣。 轩辕晦这才想起那桩旧事,端了自己的酒盅凑到他嘴边,“没影的事,王妃何须如此介怀?这盅敬你,权当赔罪。” 赵诩就着他手喝了,“可惜呀,好端端一桩良缘竟被我搅了。不然他与王爷琴瑟和鸣,我正好捞了个驸马。” “驸马?”轩辕晦一顿,“他们终于对河东士族下手了?” 赵诩缓缓道:“太后懿旨,崔静笏尚中宫嫡女孝恵公主,下月初二完婚。” 作者有话要说:  小王爷长大了 我竟有几分不舍 还是正太可爱啊当然在王妃面前永远是一样的崔静笏就是当年王妃三个候选人之一 第27章 轩辕晦目光一冷,“我对士族之事不甚清楚,你可知这崔静笏在族中地位,比你如何?” “唉,”赵诩哀叹,“我于族中,不过一可有可无的弃子,人家可是侯府世子,日后八成要袭爵的,和我这种嫁出去的赔钱货怎么好比?” 赐婚是轩辕晦最亏欠他之事,至今每每他提起都觉得心虚气短,不由讪笑着亲手为他添了酒,“依十九郎所见,这崔氏已和邓党站到一块去了?” 羊肉被切得薄如蝉翼,赵诩夹起一片在酱料里滚了滚,放到轩辕晦碟中,淡淡道:“如崔氏这般的世家大族,哪里行事会那么轻率,我看啊,崔长宁此刻应是既怒且悲,既惧且忧呐。” 轩辕晦低声笑了笑,“如你当日?” 赵诩点头,“如我当日。” 雪下得大了,左右今日也无事,轩辕晦着人将此处收拾了,便向后院秾李楼而去。 王府修的朴拙,这秾李楼因是二人日常居住之所,却很是费了一番功夫。 极少有人知晓,有条幽径直通倾盖堂往后院,轩辕晦一马当先地走在前面,黑色大氅在身后晃悠,下摆拖在雪地上,沾染着几点白,很有些刺眼。 “若崔长宁性情当真如我一般,”赵诩慢悠悠开口,“要是那公主不是太蠢,对了他的胃口,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诱之以利,投了邓党不无可能。” 轩辕晦放缓了脚步与他并肩,“哦?十九郎的意思是我合了你的口味?我是否该沾沾自喜一番?” 赵诩见他神色轻快不少,便道:“在太学时,我曾与崔长宁打过交道。数年前王爷曾对他有过考语,说他不通庶务,这话对,也不对。” “哦?” 寒风刺骨,赵诩将大氅拢了拢,“河东八大士族自德泽迁都西京以来便比邻而居、同声共气,于是世人便以为我八姓本是一体,这便是想当然了。八姓中,我颍川赵氏封爵最高、封邑最丰,家中才俊层出不穷,别说是三品以上的大员,就是宰辅过些年也必出一个。” 见他打了个哆嗦,轩辕晦便碰了碰他手,果然如同冰块般,便伸手握住,“你的意思是,崔氏对赵氏不服,一直想要取而代之?” 他到底习武,手倒是暖和得紧,赵诩反手包住他手,“崔长宁彼时在太学,虽与我不甚熟稔,可隐隐总有与我争锋之势。此番他成了邓氏的女婿,恐怕与我这个轩辕氏的媳妇,到底终有一战了。” 轩辕晦忍不住笑出声来,“我看呀,若是比这面皮,除去那几个邓党的匹夫,你是天下无敌了。” “承蒙王爷盛赞。”赵诩假模假样地称谢。 “对了,再过数月十九郎就快及冠了吧?父皇惯来看中你,怕是要亲自赐字。” 赵诩无所谓道:“原先家父倒是拟了几个,还未挑出个头绪,如今看来也用不上了。既是陛下所赐,想来也不会差的。” “那可未必,”轩辕晦指了指秾李楼的牌匾,“那不就是。” 说起此事,赵诩又是一阵气短,“平王之孙,齐侯之子。圣意倒是昭然若揭,生怕旁人不知你我勾当似的!” 在他看来,这便是指他二人成亲乃是缔盟的权宜之举了。 轩辕晦迈步进去,虽无寒风,屋内却依然是一片阴冷潮湿。 肃州可无银丝炭那等奢侈物,取暖全靠木材,而西北易旱,树木金贵,最后连木材也不点了。其余跟他们从中原北上的仆从卫士均入乡随俗,燃那牛粪取暖,可赵诩生平喜洁,却是死都不肯,于是便有了如今肃王夫夫一同挨冻的惨状。 “你也是做贼心虚,过于敏锐了。以我对父皇了解,他多半啊,是夸你‘何彼秾矣,华如桃李’呢。” 见一打岔,他已暂时将皇长子与崔静笏之事忘了,赵诩微微放下心来,“兴许他老人家是希望你我二人‘唐棣之华’吧。” 见一楼堂屋书斋均是太冷,轩辕晦便提议道:“上楼?” 赵诩牵着他上去,“北风其凉,不如上榻?” 榻上铺着极厚的毛毡,又压了几床老棉被,二人挤在一处,方觉得有些暖意。 “你啊,”轩辕晦继续絮叨,“就是太过固执,我先前偶然去了狻猊他们的值房,暖和得很。那物虽听来不雅,可也无甚异味……” 赵诩斜睨他一眼,“免谈。” 料到会碰钉子,轩辕晦也只好哀叹一声,将双手也塞进被中,“在太学时,你和那崔静笏都比试了什么?” 赵诩想了想,“无非是君子六艺,外带手谈、作画一类,所谓才子比试,无非这些。” “你可赢了?”轩辕晦在被中扯住他衣襟,紧张道。 赵诩奇道:“诶,我与他比试,你这么在意作甚?” 轩辕晦冷笑声,“我的娘子可不能比孝恵的夫君差了去!” 难怪……看来这是有旧仇,看他神色,似乎还是个血海深仇。 “总之吧,”赵诩接着道,“崔静笏此人,不可谓没有高才。就算是我,与他也是互有胜负。” “你不是太学第一才子么?” “这也能信?崔静笏号称河东第一才子,卢渊号称京中第一才子,区区太学才子又算的了什么?” 轩辕晦瞠目惊舌,“原来才子的名头这么不值钱的?” “你道如皇子这名头那般值钱?”赵诩没好气道,“你和孝恵公主又是怎么回事?” 在倾盖堂坐了一日,轩辕晦便干脆躺下来,头枕在赵诩身上,“还能有什么……彼时我母妃病重,父皇和独孤母妃先后命人去请御医,结果百般推搪,说是孝惠公主偶感风寒。无奈之下,我便跑去朱镜殿跪求……” 心里默算了年岁,那时轩辕晦也不过五六岁年纪,赵诩将被子捻好,手放在他肩上,一言不语。 “大门紧闭,我便让跟着的小黄门叩门,他们还是不开,我就叩首求见。不知是哪个嬷嬷发了善心,偷偷给我开了西角门,我闯进去才发现……” “什么?”赵诩心内其实已猜到八分。 轩辕晦冷淡道:“御医们是在朱镜殿不假,可都在喝茶叙话,而孝恵……她在荡秋千!” 作者有话要说:  国风 召南 何彼襛矣,唐棣之华!曷不肃雝?王姬之车。 何彼襛矣,华如桃李!平王之孙,齐侯之子。 其钓维何?维丝伊缗。齐侯之子,平王之孙。 此诗作于西周时期,是为“武王女、文王孙”的王姬下嫁齐侯之子而作。 by度娘百科 第28章 轩辕晦冷淡道:“御医们是在朱镜殿不假,可都在喝茶叙话,而孝恵……她在荡秋千!” 赵诩先是瞠目惊舌,紧接着为他感到一阵酸楚。 感到肩头那只手紧了紧,轩辕晦闭上眼,“许多年前的事了,十九郎无须为我难过。只是,我与孝恵的仇怨却是结下了,彼时年幼,我曾在心中起誓,终我一生定要报此血仇!愚公可移山、精卫可填海,我就不信邓氏之势能比山高海深!” 他眉目早已长开,不复当年秀美精致,可经塞外风霜摧磨,却别有一番朗丽萧疏。就藩肃州后,诸事千头万绪,片刻不得清闲,眉宇间难免笼上些阴翳,颇让人难以亲近,就连自小跟着他的守宁,有时见他神色不愉也不敢贸然上前。 若说还有谁有那个胆子与他插科打诨,恐怕也只有赵诩这个“椒房独宠”的王妃了。 “王爷,咱们先小憩片刻,之后去见枳棘?” “嗯。”两人抱在一处到底暖和,轩辕晦应了声,便沉沉睡去。 日薄西山时,雪并未见小,轩辕晦蹙眉看着,不由得担忧起明年的收成来。 赵诩自他身后为他披上大氅,“船到桥头自然直,愁也无用。只是这么大的雪,不知回纥那儿如何了。” “咱们虽也不宽裕,但该花的银子不能省,该做的面子情还是得做,你酌情办吧。”轩辕晦苦着脸。 赵诩好笑道:“哟,铁公鸡也知道拔毛了?” 瞪他一眼,轩辕晦对迎出来的白胡道:“通报枳棘先生,我与王妃来了。” 白胡憨厚一笑,引着他们进去。 这三年间,赵诩顾念跟着他北上不易,让白胡白芷等人自己挑了合心意的丫鬟成婚,白胡如今已有一儿一女,小日子过得和美,办差更是尽心。 下到幽暗地牢,赵诩一时间双目不能适应,踉跄了下。 他身形刚一颤抖,轩辕晦便伸手扶住,搀着他一层层往下走。 虽是数九寒冬,地下却不若上面那般冰冷,赵诩又一直厚待枳棘,几个炭盆日夜点着,生怕枳棘又染了病气。 “见过王爷、王妃。”枳棘端坐在椅上,满面病态的苍白。 “先生近来可好?”赵诩可亲道。 枳棘淡淡道:“尚可。二位来的倒巧,我正好有事禀报。” “哦?”赵诩与轩辕晦对视一眼,二人虽均已猜到三分,可进度这般快,还是忍不住露出几分喜气来。 枳棘击了击掌,两边的石室里响起悠悠乐声。 循着乐声走去,只见十数名美人姿态各异,个个美目含情,哪怕是天下最清高的道学先生,恐怕也得被勾了魂去。 轩辕晦下意识地看赵诩,只见赵诩赞叹连连,目光丝毫不舍离开。 心里莫名堵得慌,看着这样的美人竟也没什么兴致,轩辕晦凉凉道:“待到大业成了,别说这几个美人,就是公主郡主,也是任君挑选。” 赵诩方才便在以余光留意他神情,此刻见他那刻薄样子,忍不住发笑,“王爷既这么说,我便当真了。” 轩辕晦蹙眉,还想说些什么,就听见一阵极轻微的铃声。 赵诩不习武,耳力自是不如他,“怎么了?” 轩辕晦猛然回头,只见在他们身后有一面容绝美的红衣女子,正跳那龟兹传来的飞天之舞,白玉一般的足踝上各系着一小巧金铃,伴着乐曲,撩人心弦。 那石室内其他乐伎也纷纷起身,边奏着腰鼓、拍板、长笛、横箫、芦笙、琵琶、阮弦、箜篌等乐器,边随着那红衣舞女款款起舞。 那红衣舞女翩然而至,绕着他三人打转,眼里三分含情三分含羞四分含嗔,一旁看着的白胡早已是心神荡漾,痴痴迷迷。 “王爷王妃好定力。”枳棘话音刚起,乐声便止了。 轩辕晦负手站着,面无表情,赵诩却笑道:“先生目不能视,如何就知道我们不曾意动?” “如今之人惯了矫饰,无论是神情还是话语,都可做到无懈可击,可有一样东西却是骗不了人的。” 轩辕晦挑眉,“你说的是气息?那恐怕先生错了,王妃方才明明意动得很。” 赵诩凑到他耳边,低声笑道:“王爷还是先将醋坛子扶正了再说正事吧。” 轩辕晦只觉耳廓一点点烧起来,心下有些莫名的惶惑,干脆冷了脸不说话。 幸而地下黑暗,无人见他发红面颊。 “所以这十二位姑娘,先生建议如何处置?”赵诩笑问。 枳棘轻咳一声,白胡赶紧为他披上狐裘,“其余人不论,这位红衣女子,王爷就未觉得面熟么?” 轩辕晦有些诧异,走近一步,盯着那女子看了半晌,最终摇了摇头。 赵诩在一旁冷眼看着,轩辕晦离京时还不到十五,此女定非侍妾,难不成是什么自小跟着他的小宫女,天热为他打扇,天凉为他暖床,为他挨过打,为他罚过跪,为他生为他死…… 郎骑竹马来,倒是故人重逢了,赵诩有些恶趣味地冷眼看着。 那红衣女子泪珠儿要坠不坠,妖冶妆容下的脸孔竟显出几分孤高的脆弱。 “这就来了。”赵诩在心里暗自想。 不料,先开口的竟是轩辕晦,只见他目光在那女子面上逡巡片刻,竟是一震,“柔仪姐姐!” 那女子哽咽出声,不住地点头。 轩辕晦走到她面前,想去扶她,又住了手,只站在原地,形容哀戚。 “柔仪郡主是琅琊王嫡女,三四年前琅琊王下狱后,女眷充为官妓。柔仪郡主沦入乐坊,经我再三查访,最终去年才通过教坊娘子云秀将她救出。” 赵诩心中暗叹,枳棘和他的手下当真手眼通天,竟还能从乐坊内将官奴换出。 轩辕晦却是行了个大礼,“我代轩辕宗室谢过先生。只是,先生为何不早先告诉我们堂姐下落,而让她在此受苦?” 这口气便是质问了。 “休怪先生,这是我的意思。” 作者有话要说:  好浓的醋味 第29章 柔仪郡主名字虽起的娇弱,人却干练的很,如今已收拾了仪态,淡淡道:“不瞒王爷王妃……” “一家人何须如此见外?”轩辕晦打断他,“和从前那般叫我四弟便好。” 柔仪郡主如今已是最卑贱不过的官妓,轩辕晦这般说,显是要抬举她的身份,将往事略过。 “不瞒四弟四弟媳,”柔仪领了这个情,继续道,“我既已入了教坊,哪里还有什么名节?尤其是父王母妃去后,我早已心如枯槁,若不是枳棘先生着人寻我,让我知晓弟弟在肃州,还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恐怕我早已经跟着去了,哪里会忍辱偷生地活到今日?” 赵诩听见“四弟媳”那三字难免抖了抖,本想抗议,可见人家姐弟均是激动万分,倒也不好插言,只坐在枳棘一旁,默默听着。 “柔仪姐姐……”轩辕晦竟不能言语。 柔仪将眼角泪花拭了,上下打量着轩辕晦,“高了、黑了、瘦了……” 轩辕晦强颜欢笑,“难道不是更像个男子汉了么?” 柔仪又转头看向赵诩,行了个万福,“说起来,我更要谢过王妃,若不是王妃这一番筹谋,重组丽竞门,恐怕别说再见到四弟,如今我还不知是被人打杀了还是……” 赵诩赶紧起身,“郡主这是折煞我了,我也是无心插柳,归根结底还是上天垂怜,注定我轩辕氏嗣统不该断绝。” “说的好!”柔仪凛然道,“若我此生能见天下归于正统,纵我立时死了,也都无憾了。” 伤怀过了,轩辕晦便问枳棘道:“不知先生从何找来这许多色艺双绝的美貌女子,又准备让他们派上什么用场?” “有些是王妃让下人在人市上买来的,有些是从秦楼楚馆物色来的,不过王爷放心,全是信得过的女子,甚至不少曾都是被邓氏害得家破人亡的官宦小姐,至于做什么……王爷也是熟读兵法的,不会不知道吧?” 养乱臣以迷之,进美人以惑之。 赵诩看着这些注定要进入深宅大院里厮杀的女子,心中难免有些恻隐,再看轩辕晦只忙着打量她们,忖度要将她们送去哪府哪家,不由暗自想道,“无情最是帝王家,轩辕小四看来也是个冷酷无情的。” “本来昨日先生便要将我们送走,”柔仪笑了笑,“可我实在太想见你一面,便推到了今夜。” “什么?柔仪姐姐也要去么!到底是金枝玉叶,这万万不可!” 柔仪掸了掸身上血红舞衣,忽然跪了下来,以首叩地,“我有一事想求弟弟。” 轩辕晦赶紧要扶,就听柔仪道,“我琅琊王府上下几百余人,流徙的流徙,发卖的发卖,但据我所知,似乎还有两名幼弟尚存。若是日后王爷整顿河山,甚至登临大宝,可否看在我琅琊王府一门忠烈的份上,让幼弟袭了琅琊王的爵!否则,父王九泉之下都难得瞑目!” “姐姐这是说的哪里话,王叔本就是为了大义才遭奸佞谗害,是我轩辕氏之楷模。我就是再怎么狼心狗肺,也不可能忘了他老人家的赤胆忠心。” 赵诩插嘴道:“郡主可知小世子的下落?我们定会全力寻找。” 柔仪又叩了个头,“似乎是往南去了,甚至可能在琼州某处。” 赵诩暗暗记下,又吩咐了白胡,柔仪也放下心来。 “聚散离合,本是缘法,如今郡主的缘已尽了。”枳棘冷声道。 有个看着颇为伶俐的丫头将柔仪扶起,柔仪又深深看了眼轩辕晦,对他们几人欠了欠身,“柔娘拜别二位殿下并枳棘先生,此去路远,不必牵念。” 说罢,便昂首带着那十几名歌姬步上石阶,向那满是虎狼的红尘世界里款款而去。 到底血脉相连,虽只见了短短一刻,轩辕晦仍觉得心里发堵,难以排解的惆怅。 “还有些细作,我是养在城外庄子上的,日后也各有用处,回头名册会送去王妃那里。”枳棘神色冷峻,愈发不近人情。 谅他看不见,轩辕晦悄悄白了他一眼,口中却是恭谨道,“枳棘先生做事,小王惯来是放心的。天色也不晚了,我们便不叨扰先生歇息了。” 枳棘敷衍地拱了拱手,轩辕晦便向赵诩使了个眼色,回了地上。 赵诩见轩辕晦依旧蹙眉不语,缓缓道:“方才枳棘有句话说的倒是对的,个人有个人的缘法。王爷为她可惜,可她自己怕是觉得得偿所愿。” “唉,”轩辕晦揽过他的肩,对他比自己矮小半个头分外满意,“人生在世不称意,哪怕是才华盖世、聪慧明达如十九郎,还不是被迫北上到这么个穷乡僻壤,嫁给我这个窝囊废?” 这些年轩辕晦得寸进尺,动不动就拿嫁娶之事说事,赵诩也懒得和他争辩,“我无甚困意,不如我们绕着内城探看一番?” 肃州地处蛮荒,倒也不需宵禁,故而路上还有些过往行人。 雪已停了,云层被暗月氤出浅淡光晕,恍如镀了条银边。 轩辕晦抬眼看看,“可算是晴了。” “是啊。”赵诩站在他身旁,微微一笑。 “昼短夜苦长,何不秉烛游!”轩辕晦兴致上来,吩咐了狻猊几个人跟着,对赵诩道,“这几年咱们白担了个风流纨绔子的名声,荒唐事是一件未做,不如今日便补上吧。” 赵诩挑眉,“要荒唐王爷便自己去,何苦带累别人?” “咱们先去安业坊、兴城坊看看,然后再去近郊几户农家,兴许还能讨些野味尝尝。”轩辕晦兴致勃勃。 赵诩知他挂心养济院之事,心中熨帖,“王爷还是歇了这个心思吧,这时候去农户家里,就算不被打出来,人家怕也只有粗茶残羹招待着。” “那倒也好。”轩辕晦说罢,便翻身上马。 见赵诩还站在原地,轩辕晦俯下身,在他耳边挑衅道,“讨饭婆子,还不跟上?” 第30章 大雪初霁,两人慢悠悠地骑马绕着肃州城走了一圈,尤其是老弱众多且贫困不堪的安业、兴城二坊。 百姓虽不似王府诸人那般舍得点炭点柴,但好在城中官吏和豪富善人施过几次度冬的衣物,故而尽管天寒地冻,倒也无太多人因饥寒而死。 沈觅提议设的养济院均在正堂点了炭火,约莫十几老叟挤在一间屋中,一道取暖聊天,倒也其乐融融。 “能做些事情,也不算白养着他们,出城看看。”轩辕晦见这有序景象,难免得意,兴冲冲地便要出城。 赵诩却用马鞭拦住他,“王爷确定?” “乡间定不如城内,我知道,”轩辕晦笑笑,“可苦寒饥馁,我不去看,便不存在了么?最起码我去巡一遭、发通火,也是给那些里正们提个醒。” 见他心中敞亮,赵诩也不再多劝,“王爷到底是长大了。” 轩辕晦瞪他一眼,“你也不比我大几岁,少用父皇的口气来占我便宜。” 在周遭的几个村看了看,乡间取柴容易,加上里正还算晓事,景况竟比他们想象中好上不少。 “二位主子,城门已闭,今夜……”狻猊上前禀报。 赵诩四处看看,“不如今夜咱们便借宿在农家,也好让王爷尝个新鲜?” 轩辕晦眯着眼逡巡一圈,手往前一指,“便这家吧。” 那户人家颇为殷实,见他们衣饰不俗,对他们很是客气。 几人一进堂屋,就见几头牛羊正慢悠悠地踱来踱去。 主人憨笑一声,“家里不算宽裕,也就这几头畜生值些银两,诸位贵人莫怪。” 赵诩笑笑,“哪里的话,是我们叨扰。” 轩辕晦却已兴致勃勃地围着那几头羊打转,甚至捡了地上的牧草去喂,差点被头公羊顶到,一时有些尴尬,见没人留意才放下心来。 赵诩已和主人家接洽完毕,笑道:“郎君,歇息吧。” 到底是普通乡民,说是殷实,也无法与王府相提并论。两人挤在一张黄土夯成的矮榻上,将两件大氅一并盖在身上。 轩辕晦长手一揽,将赵诩拥在怀里,感慨道:“人说贫贱夫妻百事哀,也是我无能,委屈十九郎跟着我吃苦受累,忍饥挨饿。” 他今日显是有些亢奋过度,赵诩懒得搭理他,微阖了眼睑,准备睡了。 轩辕晦见他睡下,也不再吵他,只默默地躺着想心事。窗外北风呼啸,不远处的堂屋里有牛羊叫唤,身旁躺着的也不是什么美人,而是个与他一般的七尺男儿。 可此处没有那些虚与委蛇、勾心斗角,不需去提防暗算、小心构陷,也不用去担心粮草收成、人丁税负。 此刻他只是个未及弱冠的少年,无比安心地躺在最信最重的人身侧,哪怕只有这么短短一夜,也是幸甚至哉,简直想歌以咏志了。 “王爷怎么还未睡?若是和那小羊羔还未玩够便去吧。”赵诩的声音闷闷地传过来。 轩辕晦难得童心未泯一次就被抓了个正着,难免脸上挂不住,哼了声不回话。 赵诩又靠近了些,感慨道:“从前还一直觉得自己命苦,现下看来托生在公侯之门已是大幸,若是生在这普通农户家里,别说出人头地,就是识文断字都是奢望。” “那我二人恐怕也不会成婚了。”轩辕晦淡淡道,竟还有些失落。 “倒也未必。”赵诩老神在在。 “啊?”轩辕晦挑眉,“寻常夫妻均是男耕女织,两个男子能做什么?渔樵问答么?” 赵诩笑了,“看来王爷虽是来了肃州,可于民生民情,还是知之甚少。如今我来告诉王爷,无论江南塞北,城镇乡野,均有不少人家是两个男子过生活。” “哦?我朝男风极盛我知道,可那多半是富贵人家的公子附庸风雅,去玩弄那龙阳风月,怎么平头百姓也是如此么?两个男子不能繁衍子嗣,在一起又有何用?” 赵诩却正色道:“富贵人家娶男妻,要么是内宅阴私,要么就是情到深处不可自拔。可更多人娶男妻,却是为生计所困。近几十年来,我朝虽仍号称海内宴清,实则无论吏治民生均出了问题,尤其是田地……从仁宗始,历经两代君主废了士族占田,田地便可自由买卖。” 轩辕晦眉头轻蹙,“兼并。富者良田千顷,贫者无立锥之地。” “正是如此。”赵诩点头,“你想呐,若是娶一房媳妇,得要彩礼吧?好,就算是对方无所求或是个孤女,那么男子劳作耕田,女子操持家务,没错吧?” “你的意思是?”轩辕晦似懂非懂。 赵诩叹息,“可有些人连自己都养不活,何况是妻子儿女?而若是娶个男妻,两个男子搭伴过日子,便既可一同劳作,又可打发漫漫长夜……” “可若是不好男风,恐怕连碰都不想碰,谈什么打发长夜?”许是和赵诩过于熟稔,轩辕晦就那么直愣愣地问了出来。 赵诩被他一噎,最终憋出一句,“许是灭了灯,是男是女也无甚差别。” 一阵沉默,半晌后轩辕晦唔了一声,显然也有几分尴尬,“若是不需传宗接代,夫夫相扶相携倒也是桩美事。” 轩辕晦满心军政之事,对庶务远不如赵诩这般精通,赵诩便揉碎了说给他听,“就因男妻不能传承香火,故而我朝律例,娶男妻者不得继承家业,这也是为何男妻会成为内宅惯用的手段。但这种贫贱夫夫呢,若是一直贫贱者倒也罢了,可倘若后来有了余财,有些良心的,会纳几门妾室延续香火,对原配以礼相待;心狠手辣的,恐怕还会将男妻休弃,这就是养济院里有不少老年男子的缘故了。” 轩辕晦听的目瞪口呆,“但男妻也是男子啊,为何会沦落到如此凄凉的地步?” “你以为有多少情投意合的男妻?还有些男妻是自小被家人卖了的,又不似女子娇贵,做尽了苦活累活,熬伤了身子,被休弃时多半又不再年富力强,自是下场可怜。” 轩辕晦一阵火气上来,“简直可恶!” 作者有话要说:  恩 关于男妻的世界观 纯属胡诌 大概我理解的男妻和别人不太一样?总觉得在古代生产力极度落后的前提下 有些人讨男妻大概是为了生存 加上男女比例严重失调 也没那么多女子…… 第31章 轩辕晦一阵火气上来,“简直可恶!” “其实不止是男妻,哪怕是能够生儿育女的女子,若是遇人不淑,还不是万劫不复?”赵诩感慨道。 本已聚起的几分暖意瞬间消散,轩辕晦只觉遍体生寒,“从前因了母妃与独孤母妃的际遇,听着那些‘宫中千门复万户,君恩反覆谁能数’的幽怨诗词,总以为他们已颇为可怜,出了宫、长了见识,我才知道世上有那么多不幸之人,世上有那么多不平之事,有那么多人活得浑浑噩噩、朝不保夕……如此看来,先前我自以为的那些苦楚,又算得了什么?不过无病呻、吟罢了。” 留意到他微微发颤,赵诩将他连同大氅一同抱住,柔声道:“王爷能想到这些,已然懂何为‘仁’了。” 这些年来,他们所做之事,虽说是为了轩辕帝祚,黎民苍生,可总归有些见不得人的手段。 长此以往,他不仅怕轩辕晦误入歧途,更怕自己失了本心。 因而他时常带着轩辕晦微服查访,即可体察肃州民情,也可借机将这些道理揉碎了潜移默化地讲给他听。 轩辕晦显然也想到了,抬眼看了赵诩一眼,“老人常说娶妻当娶贤,诚不欺我也。日日听的见的都是鬼蜮伎俩、学的做的都是雷霆手段,十九郎是怕他日我就算成事,也是个暴君吧?” 赵诩抿唇一笑,并不否认。 心头一暖,轩辕晦就着赵诩的手回抱住他,“杞人忧天。” 赵诩拍拍他肩,“睡吧。” 第二日那主人前来探看时,就见他二人披着大氅搂在一处。又想起昨日这两人自称表兄弟,一时间有些说不准这是一对表兄弟有了首尾,还是两个断袖装作亲戚掩人耳目。 那人愣在当场,先醒的赵诩倒是神色如常,拍了拍轩辕晦的脑袋,“郎君?郎君?” 轩辕晦打了个哈欠,慵慵地对赵诩一笑。 赵诩没来由地心里一软,好似有只小兽在心里挠了下般,“还不起么?” “嗯。”没带伺候的人,轩辕晦便自己将外衫穿了,对主人家拱手,“多谢主人家收留。” “哪里哪里。”主人家嗫嚅不能言。 赵诩点了点头,狻猊便上前给了几十文钱,一行人回城去了。 刚进肃州城门,就见沈觅满面焦急地原地踱步,身后站着个神情木然的内监。 轩辕晦一顿,赶紧上前招呼,“见过守安公公。” 他这么一喊,赵诩也觉得此人有几分眼熟,似乎在皇帝面前见过,便也拱手道:“守安公公是有旨意么?” 守安侧身避过礼,淡淡道:“皇帝口谕,赐字‘扬光’予肃王妃颍川赵氏,取‘日月淑清而扬光,五星循轨而不失其行’之意。” 赵诩躬身行礼,“儿臣接旨。” 守安这才露出点笑意,“陛下亲自赐字,可见对王爷、王妃的一片心了。” 赵诩嘴角微勾,扬光而去晦,皇帝确实用心良苦。 轩辕晦站在他身旁,一开始亦是面露喜色,可不知想到什么,眼中波光一闪,“本王的表字,父皇可有透露公公?” 守安恭谨道:“未有。” 轩辕晦点头,“好,好……” 虽不知他为何连说两个好字,赵诩还是吩咐下去,命白苏将守安安顿妥当。 轩辕晦目送守安告退,转身回了车上,“父皇龙体近些年便未大安过。” 他还要两年及冠,若是皇帝将他的表字也一同定下,那岂不是他自知命不久矣? 赵诩不知如何劝慰,便只好拍了拍他的手,二人一路无话。 谁知刚到王府,又从枳棘那儿传来个消息。 汾王妃难产,一尸两命,一缕香魂跟着那已没了声息的男胎去了。 产房外的汾王当场便厥了过去,过了三日方才转醒,醒了便痴痴迷迷,竟是连独孤贵妃也不认得了。 轩辕晦当场便摔了个杯子,冷声道:“这里头没有猫腻,当天下人全是傻子不成?” “汾王妃不过是礼部尚书的庶女,因她去了,太后还厚恤了她娘家,更是无人为她声张,”赵诩看着白日社传来的密信,“独孤母妃让殿下稍安勿躁,万万不可因一时之意气,坏了大局。” 轩辕晦只觉胸闷气短,踱到门外,抓起一捧雪便往面上拍去。 赵诩知他与他二哥自幼、交好,现下定是无比郁卒,也不多话,站在门槛边上静静地看他。 “毒妇。”轩辕晦咬紧牙关。 先前太子妃早已诞下嫡长子,太后亲赐名“祚”,可见邓党对这麟儿寄望之深。 “咱们的安西都督呢?” 赵诩愣了愣才反应过来是皇长子轩辕晥,“皇帝有恙,太子亲至城外送行,最多一月,便可走马上任了。” 见轩辕晦满面雪水,赵诩从袖中取了罗帕给他擦拭,这么一细看,轩辕晦长成后更似胡人一些——高鼻深目,瞳色湛蓝,肤色雪白,身形昂藏。 “除去回纥或西域诸国,日后王爷若是白龙鱼服,倒是不好蒙混过去。”赵诩不合时宜地感慨。 轩辕晦瞪他一眼,自己接过罗帕抹了脸,“我在想,是否要在轩辕晥抵凉州前去趟回纥。” 先前均是遣使,还得花费不少功夫躲过邓党的耳目,如今他竟想亲身前往,可见心内焦灼到了何等地步。 “非去不可么?”赵诩斟酌道。 轩辕晦深吸一口气,“非去不可,一日不得到回纥的全力支持,我便一日不能安枕。” “既是如此,那还请王爷做好万全准备,一是命暗卫假扮王爷,避免邓党猜疑,二是多派些人护卫……” 轩辕晦点头,“枳棘那边筹谋了那么久,这回算是派上用场了。” 他手上无意识地动作,将好端端的缂丝罗帕蹂、躏得不成样子,“你呢?” “我留下坐镇。”赵诩觉得他问的奇怪。 轩辕晦蹙眉,“我再想想罢,只是肃州多半要托付予你了。” “遵命。”赵诩笑着应了。 第32章 赵诩并未想到,轩辕晦想了一夜,第二日竟提出让暗卫假扮的肃王前往张掖围猎。 他本人则将率百余人翻过天山,渡过居延海,往雅鲁克而去。 雅鲁克便是先前借回纥之地,其意为光明。 对假肃王围猎一事,赵诩丈二摸不着头脑,可轩辕晦行色匆匆,半句解释也未留。 于是在肃王一行北上后,首开内眷总揽一州军政先河的肃王妃便将长史叫来饮酒用膳。 酒过三巡后,赵诩方开口,“令夫人的病好些了么?” 沈觅欠了欠身子,“已是大安了,还得谢过王妃的妙药。” “此处只有你我二人,便不必王妃来王妃去的,时日久了,恐怕我自己都要忘了是男是女了,”赵诩嘲讽一笑,“便以表字相称吧。” 沈觅给赵诩满上酒,“扬光兄可是觉得王爷此次的安排有疑?” 他的岁数做赵诩的父亲都是绰绰有余,可到底尊卑有别,细究起来,如今与赵诩称兄道弟都已算恩典,故而赵诩对这句不伦不类的“扬光兄”也便默认了。 “不错,”赵诩点头,“我以为,命一暗卫假扮他极其必要,可安安分分待在府中不是更难被戳破?何苦要去巡视藩地,徒生枝节?” 沈觅捋须一笑,心道,“肃王这对夫妻也是奇哉怪也。说是恩爱夫妻吧,却是泾渭分明,平素守礼的很,只在外人面前做个琴瑟和谐的样子;可要说是寻常君臣,可又亲近得不像话,哪怕是手足兄弟都没如此投契,甚至一个眼神,两人便可心领神会。就比如此事吧,肃王这个安排尽管有些莫名其妙,可王妃尽管疑窦丛生,却还是毫不犹豫地照办下去,足见二人互信互爱。” “此事臣也曾问过王爷,可王爷当时只是笑了一笑,臣想王爷应自有谋算,再问下去怕是不美,便未再劝谏。” 赵诩叹气,“无我在一旁盯着,只盼那李鬼可别被邓党的探子看穿了才好。” 他仰头喝酒,在月光下越发显得丰神如玉。 沈觅一时间竟有个荒谬的想法,若要假扮王爷,那暗卫怕是得在王府内与王妃同吃同住,王爷执意将他调开城里,莫非是出于这个原因? “怎么?难得今日无甚要事,大人不再饮些么?” 沈觅将心思压下,与赵诩推杯换盏起来。 不得不说,沈觅此人能中探花,还是有几分真才实学的,别的不提,轩辕晦的心思倒是被他无意间猜了个十成十。 当他们把酒问月时,轩辕晦正率着数十人的卫队翻山越岭。肃州已是苦寒,可想不到天山上的风雪更是厉害。 “彼时在崇文馆,师傅曾教过一个词,今日本王才略通其意,”轩辕晦戴着厚厚的狐毛毡帽,和身旁的狻猊玩笑,“前几日暴雪时,我还曾和王妃提起,说这西北的冬天啊,堪称雪虐风饕。他当时说我乱用典,如今我回去倒可以给他上一课,你看这风雪,岂不是如凶兽似的,能把天地万物整个吞进去么?” 狻猊苦笑,“王爷,咱们还是先祈求苍天护佑,求这天山别把咱们给吞进去吧。” 轩辕晦朗笑一声,回头对卫队道:“今日跟着我翻过此山的,回去每人各升一级,再赏张毛皮,尽管问王妃要去。” 众人谢恩后,轩辕晦率先下马,顶着风雪向上攀爬。 狻猊在身后看着,有些恍惚,不知从何时起,那个还会乱发脾气、常会灰心丧气的小皇子已经长成了这么一个顶天立地、身先士卒的男儿。 或许只在王妃面前,或是提起王妃的时候还留有一丝稚气,否则哪里还有半分当年那个懵懂少年的影子? “狻猊,发什么呆,还不跟上?”似乎留意到自己的大侍卫不在身侧,轩辕晦回头喝道,“小心回头我让王妃帮你张罗个母夜叉。” 轩辕晦满面正经,唯有眼中流露出几分顽劣笑意。 狻猊却是在想,如今才辰时,动身也不过一个时辰,王爷已提及四次王妃,莫非是想得很了?若是自己日后娶了媳妇,难道也像王爷这般英雄气短么? “是。“狻猊收敛了心神,站在轩辕晦身侧,以防他不慎摔落雪山。 风如刀、雪如矢,约莫半个时辰后,轩辕晦只觉空气益发稀薄,吐息都不再稳妥。环顾周遭卫队,幸而挑选的都是身强力壮的高手,除去精神有些萎靡,倒还都坚持得住。只最尾那人,约莫是年纪小些,步履已开始蹒跚了。 轩辕晦抿唇,竟缓下步伐,伸手托了最尾那人一把。 那人惶恐不已,“王爷!” 轩辕晦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既然我们微服出来,那么这里边就没有上下,只有兄弟!你们给我听好了,咱们出来三十二人,回肃州时也得是三十二人,一人都不许少!” 又问那人,“你叫什么?” “小人孙犼。” “好!山顶风大,我便不多说了,省些力气,咱们天黑前早些翻过去,本王请弟兄们吃烤羊!” “是!”一群人高声应了,也不知是感念轩辕晦礼遇兵士,还是想着烤羊,脚程倒是快了不少。 就这样一行人相互搀扶着登上了天山之巅,轩辕晦拄着不知向哪位卫士借来的长、枪,极目远眺。 却不见山下景象,唯有云雾苍茫。 他静静伫立了会,心中静静想,若是赵诩在这里,他倒是可以感慨几句,前路茫茫、不知归处一类,可如今和手下在一起,却只能按捺下多愁善感,只抒豪情了。 “诸位看,”轩辕晦手往山脚下一指,刚想说些激励话,却吹来一阵狂风,众人一时不察,那身子骨最弱的孙犼险些被吹下山去,还是轩辕晦眼疾手快地拉住他,否则早就摔下山粉身碎骨了。 “王爷!”狻猊又急又惊。 轩辕晦的手被拽的生疼,孙犼已有半边身子挂在悬崖边,隐隐还有往下坠的架势。 “愣着做什么!还不与我一道将他拉上来!” 一群人手忙脚乱地拉人上来,轩辕晦才松开手,瘫在雪地上,无气力理会孙犼的感恩戴德。 “十九郎,如今你可不能说我不会收买人心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  yaruq 回纥语 光明 如 Altun Yaruq《金光明经》是目前回鹘文佛经中篇幅最大、保存较完整的重要文献之一。 第33章 轩辕晦正在翻山越岭时,赵诩正在倾盖堂召见多年未见的白芷。 “这些年,你一人留在京中,苦了你了。”赵诩打量白芷,微微蹙眉。 白芷比往年老成不少,甚至蓄起了胡须,俨然已是一副精炼掌柜模样。 唯一的问题便是,他竟一身素服。 “小的在长安,无一刻忘了公子嘱托,更不敢有丝毫懈怠,好在幸不辱命!”白芷端端正正地跪好,磕了个头。 赵诩点头,心中虽有猜测,却还是问道:“你一身孝服,可是家中有了变故?” 白芷又拜了下去,“回公子的话,郡太君已于上月十二殁了!” 虽已有预感,赵诩的手还是颤了颤,低声道:“是么?” 白芍已取来孝服,伺候赵诩穿了。 “祖母可曾为我留下只言片语?” 白芷迟疑片刻,缓缓道:“不曾。” 赵诩猛然回头,“这是何意?是她来不及说,还是……” “公子……”白芷嗫嚅不肯言。 目前肃王府已有百余位密探,若是京中有大事,多则四天,少则两天,赵诩必然知晓。如今祖母突然逝去,自己却没有得到任何消息,这本就不合情理,看白芷这个样子…… “难不成府中,有人不安分了?”赵诩来回踱了几步,笃定问道。 “此次采选,七小姐已被定为太子良娣,咱们老爷已将族长之位拱手让予三老爷了。” 赵诩眯了眯眼,“父亲可有什么交代?” 不待白芷回答,赵诩自顾自道:“不,越是这个时候,父亲越不会轻举妄动。” 白芷叹息道:“不错,郡公已辞官归返颍川。三老爷得了族长之位还不罢休,如今觊觎着郡公的爵位……” 赵诩笑笑,“我若是父亲,给了他也便是了。” “都说父子同心,真是神了,老爷日前已上表请辞,据闻朝廷已然准了。” 颍川老郡公共有三子一女,女儿许配给了闻喜裴氏,长子赵若凭袭爵,这三老爷赵若凫自幼便颇得父母宠爱,无奈赵若凭不仅占了嫡长,还颇有贤名,于是也只能作罢。 赵若凫不能袭爵,科举却得了功名,之后便一直忙于钻营交游,他的几个子女,尽数与高门婚娶,而这位闺名赵语的七小姐就是赵若凫费心教导的嫡出女儿。 “想不到如今我竟和堂妹成了妯娌了,当真是亲上加亲。”赵诩冷冷一笑,“祖母走得可还安详?” “郡太君身子素来康健,可某日三老爷来请安,与郡太君密谈半个时辰,从那后,郡太君便猛然染恙,没过几日便……” 赵诩长叹一声,“我看祖母多半也是被他们气死的,父亲……” 士族奉行纯孝,赵若凭此番归隐,一是因为时势,二来也是出于对老母愧疚。 “传我的命令,但凡是肃王家臣者,尽数守孝二十七日。” 白芍试探道:“那王爷……” 赵诩蹙眉,“传书给‘王爷’,就算是巡察藩地,也不能忘了守孝。” “公子……”白芷左右看看,似乎有些为难。 白芍赶紧道:“都是自己人,信得过,但说无妨。” 白芷这才犹豫道:“咱们老爷失势,王爷可会苛待公子?” 赵诩简直不知该夸他忠心,还是该骂他将自己视作深宅妇人,只好笑骂道:“我说白芷啊,原以为你是个聪明的,才将你留在京中主持大局,怎地如此糊涂?自你五六岁入府,我的为人你难道不知?” 白芷一惊,吓得立时跪下来,“小的并无此意,只是怕……毕竟王爷当时求娶公子,便只是存着利用之心,若他……” “若他觉得我‘娘家’不得力,要休弃我,是吧?”赵诩似笑非笑,“我倒想看看轩辕晦有没有这个胆子!” 白芷抬眼偷瞄了一眼,心里还是有些拿不定主意,便岔开话题,“公子,这是京中所有铺子的账簿,还请公子查阅。” 赵诩接来翻了翻,“这些年辛苦你了,做的很好。现在我要你回去后,再为我办几件事情。” “请公子吩咐。” “其一,你赶紧差人在靠北的几个市镇开几个粮行,除去正常做生意外,务必挖地道深洞一类囤积粮草;”赵诩神情冷峻,“其二,皮毛,也是同理,能囤积多少便囤积多少,不要考虑银子,日后总有办法;其三,至于太子那里……” 白芷插言,“老爷已给了贺仪,将公子的份一并算上了。” “不,出嫁从夫,我自然是和王爷一道的。”赵诩慢条斯理地掸了掸衣服,“就比如赵语,多半也是偏帮着太子,不是么?” 白芷听得心惊,忙不迭地应了,白芍带他下去歇息不提。 待他们退下后,赵诩方缓步踱回秾李楼,和衣在榻上躺下。 白芷带来的消息,于赵氏一族,谈不上多好的消息。太子虽养在邓后膝下,可到底姓轩辕,若是邓翔或是邓翱要做王莽,赵语这样的废妃,最多也不过是个山阳公侧室,而她的母族又能得了什么好处? 以赵诩之见,今时不同往日,若是太平年代的夺嫡之争,那族中大可左右逢源,最终就算新君忌讳,好歹也能留住一房荣耀,他日赵氏还可休养生息、东山再起;然而此番的夺嫡,一个不好就要改朝换代,这时一着不慎,最终就是满盘皆输。 这么简单的道理,他懂得,为何赵若凫他们就是不懂呢? 怕还是被泼天富贵迷了眼,失了魂吧? 父亲归隐颍川,也不知是心灰意冷,还是权宜避祸。 赵诩躺在榻上翻来覆去,偏偏就是毫无睡意,脑子里忽而闪过一个念头——若是轩辕晦在,二人有商有量,合计一番恐怕也就睡熟了。 转头一看,只见轩辕晦的玉枕孤零零地摆着,触手冰凉。 赵诩自嘲一笑,难不成离了那臭小子还不成了? 月升月沉,连宵彻曙,他就那么睁着眼等到了天亮。 鸡鸣的那一刹,赵诩恨恨地瞪了眼轩辕晦的玉枕,愤然起身。 作者有话要说:  别嫌无聊啊 无聊也不要说出来啊 第34章 一下天山,便有人在山脚处接应,轩辕晦一行人换了马匹,一刻也不敢耽搁,往雅鲁克而去。 无边无际的山峦渐行渐远,马蹄下坚硬冻土被丰茂牧场取代,众人的心情也愈发雀跃起来。 “快看!”孙犼年纪最小,冲在最前面,充当斥候。 轩辕晦快马上前,一眼便瞥见远处约有数十人等候。这十余人均着回纥服饰,手中捧着几条五颜六色的彩布条。 “那是何物?”狻猊极小声地问身旁之人。 轩辕晦笑笑,“那是哈达,用波斯布裁剪而成,用来表达对来客之敬意。” 说罢,他便一抽马鞭,径直往前去了。 离那些人约有百米时,轩辕晦翻身下马,将缰绳甩给身后的狻猊,快步向为首那人走去。 那回纥人大概三十上下年纪,一见轩辕晦便先俯首行礼,操着一口半生不熟的汉话道,“最尊敬的王子,你的雅鲁克等你许久了。” 轩辕晦也以回纥礼节行礼,用回纥语道:“多谢大人迎候,不知阁下大名?” “小人阿故俊,可汗命我在此为王爷看守牧场。” 轩辕晦点头,“舅舅可还康健?” “可汗是草原最矫健的雄鹰,自是康健得很,”阿故俊在前带路,“他常修书提及王子,对王爷极其思念。” 轩辕晦暗中打量他,见阿故俊并不似身居高位之人,不由心中暗忖,“先前在信中提及会盟一事,如今就算是拒了我,也不该让这么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出面……” “小王在肃州也时常牵念舅舅,”轩辕晦心念一转,“若不是朝廷法度,小王不得私离封地,不然定会亲至王庭拜谒。” 阿故俊还来不及答话,就有一骑前来,在他耳边低声嘀咕几句,只见阿故俊面露异色,且惊且喜,看轩辕晦的神色愈发不同。 “王爷真是有大福气之人。” 轩辕晦对他一笑,心下却难免忐忑起来。 又奔驰百余里,就见远处经幡摇荡,守卫森严。 狻猊走马向前探看,紧蹙眉头,“王爷,那是?” 只见三百余名回纥骑士,均一身重甲,连脖颈处都罩以轻薄锁子甲,头盔上插着鹰隼的翎毛。这些骑士各个面色肃然,与轩辕晦目光对视时不卑不亢,足见训练有素。 轩辕晦扫过他们身上的长刀、重弓,缓缓道:“回纥全具骑兵……骁勇善战,举世无双。看来,是有大人物来了。” 紧接着他翻身下马,整肃了衣装,跟着阿故俊向一象牙白营帐走去。 阿故俊停在帐外,低声用回纥语道:“小人阿故俊参见国师。” 回纥国师! 轩辕晦掩饰住心内澎湃,恭谨垂首,“小王轩辕晦见过国师。” 回纥尚佛,国师在境内地位尊崇,不仅百姓顶礼膜拜,就连可汗也对其礼让三分。 不过天竺的教义传至中土已改动颇多,这回纥的佛教与中原禅宗更大不相同,似乎是糅合了些远古时对天神山神的信奉,对轩辕晦来说,恐怕肖似巫术多于佛教。 帐内悄无声息,他二人便僵站着等。这中原的肃王年纪尚小,被如此慢待,不知会否按捺不住脾气,冒犯了国师……思及此处,阿故俊的额上已有细密汗珠,忙向轩辕晦看去,却见轩辕晦气定神闲,依旧恭恭敬敬地站着,并无半点愠色。 “请肃王入内。” 轩辕晦掀帐进去,按照旧时记忆,以回纥大礼拜下。 “以王爷之尊,何须如此多礼。” 轩辕晦不曾抬头,光凭声音也知此人年事已高,只道:“且不论小王算得上半个回纥人,理应以国师为尊;汉人中的圣人孟子曾云‘敬老慈幼’,国师既是小王长辈,不管如何敬重都是当得的。” 国师似乎叹了声,“也罢,礼数也尽了,王爷便坐罢。” 轩辕晦这才起身,颇有几分诧异地见一白发老者席地而坐,这老者未着袈、裟,而是件古怪素白长袍,一双眼睛平静无波,却让人不敢久视。 轩辕晦在他面前坐下后便一言不发,那老者更不多话,一时间帐内显出几分诡异的沉寂来。 “王爷所求为何?”国师开口了。 轩辕晦沉声道:“匡扶国祚,整顿乾坤。” “真乃男儿之志。”国师语气淡淡。 知他不会轻易被打动,轩辕晦也不着急,“当然,目前小王所求不过是舅舅的援手。” “哦?王爷为何笃定可汗会帮你?” 轩辕晦摇头,“我并无把握,可总要试一试。” 他坐直身子,与国师对视。 一细看国师,轩辕晦不由得心中一抖,那双眼竟是铁灰之色,仿佛是业火焰心燃尽时的微茫。他本以为得道通灵之人,双目中应满含睿智,却不料面前这位国师的眼却是淡漠到了极致,也空洞到了极致。 仿佛这世上再无一物可瞒过他的眼,也再无一事可悬住他的心。 不知是不由自主还是趋利避害,轩辕晦电石火光间做了个决定——他沉默片刻,静静道:“如今小王势微,这些日子更是被逼得生机近无,细细算来,这世上除去舅舅与王妃外已是无人相助,此番,小王便是来求援的。” “小王知道,可汗先前借小王雅鲁克之地,已是尽了与母妃的兄妹情分,小王这次,许是贪得无厌了。”轩辕晦苦笑,“小王也知,舅甥间可互通有无,可一国之主的人情有哪里是那么好欠的?若是时机允许,小王也想休养生息、厉兵秣马、徐徐图之……可奸佞不待我,仇雠不待我,黎民不待我,苍生不待我!” 他这番剖白动情到了极致,可国师却依旧漠然着面孔。 “这块牧草丰沃之地,舅舅已借给小王,先前小王便已着人屯垦,此恩此情,永生难忘。”轩辕晦咬牙道,“如今,小王想借此地……练兵!” 作者有话要说:  在伊、斯、兰之前 其实回纥是信过佛教的 但是和本土山神崇拜相结合 所以我的设定里 比较像是藏传佛教+本土巫教 第35章 先前轩辕晦借雅鲁克之地,主要做了三件事,一是移民屯垦,不仅是种植五谷稻黍,更因地制宜,命牧人圈养牛羊;二是开辟商路,名为回纥商人、实为王妃心腹的商旅往来西域中原,不仅交易珠宝香料,更暗中囤积了大量锋锐无匹的安息钢;三是修筑工事,三年间赵诩着人从西域人市买了不少奴隶,挑选其中身强体壮的编为军队,称为戍军,由于未得可汗许可,不敢大张旗鼓练兵,戍军便转为役夫,修筑了一条横直官道直通雅鲁克到居延海。若不是怕启朝境内的守军察觉,恐怕早已大兴土木,连接居延海与张掖直通肃州了。 此番轩辕晦提出练兵,实则大大的冒进——纵然可汗是他的舅舅,回纥称臣的却是朝廷,藩王私自练兵已是谋逆,不告发已是仁至义尽,何况借他土地? 轩辕晦自己说完后,也是冒了一身冷汗,全凭一点意气支撑。 国师依旧不言不语,静静地看着他,铁灰眼里不带半天波澜。 轩辕晦不合时宜地想起,赵诩凝神细思时,却不会露出这般淡然无我的神情,他总是带着淡淡的讥诮,仿佛因洞悉一切而变得目空一切…… 可有一点总是相通的,那便是轩辕晦在他们面前都是那么无所遁形。 想着轩辕晦便低下头去,匍匐在地道:“请国师成全。” “你们中原的修士,所求为何?” 轩辕晦颇为诧异,但还是老实回答,“长生?” “非也。” 轩辕晦沉吟道:“清净。” “既有妄心,即惊其神;既惊其神,即着万物;既着万物,即生贪求;既生贪求,即是烦恼;烦恼妄想,忧苦身心;便遭浊辱,流浪生死;常沉苦海,永失真道。” 国师忽而换了汉话,虽非长安洛京雅音,却也称得上字正腔圆。 轩辕晦默然片刻,淡淡道:“何为苦海?又何为真道?小王的苦海就是看着山河倾颓、生民流离却无能为力。” 他微阖眼睑,“小王的真道就是海内宴清,国泰民安。” 大约是自己也知道前途莫测,所求所望或许会是痴人说梦,轩辕晦说着说着便静了下来。 “那便是你们的圣王之道了,”国师终于抬眼看他,“可以王道治天下容易,以王道得天下……” 轩辕晦笑笑,取了自己佩剑,双手奉上。 国师端详一二,摇头,“你们中原的兵器我并不通晓,可我想这定是把名剑。” “国师慧眼,这便是太阿剑,威道之剑。我欲以威道得天下,王道治天下!” 国师掂了掂太阿,还给他,又道:“私自练兵乃是重罪,一旦被察觉,不仅长安朝廷清剿肃州名正言顺,甚至还会怪罪我汗国。这些,王爷可有考量?” 轩辕晦肃然道:“既然敢向可汗提议,小王与王妃自是有所打算,还请国师放心,若是一朝败露,也绝不会牵连可汗。” “先不说你们准备如何一力承当,又如何瞒天过海,只说若是可汗允了,王爷又准备如何回报可汗?光是马市,恐怕不够吧?” 见他不再装那飘然出尘的世外高人,肯谈条件,轩辕晦不由得松弛下来,笑道:“不知国师有何高见?” “何不结为两姓之好?”国师身子前倾一些,眼中满是蛊惑,“从此后,汉后均为回纥公主,这岂不美哉?如今可汗便有个年方十五的小女儿,公主与王爷年纪相差无几,更有表兄妹之谊,若是能亲上加亲结为鸳盟,恐怕可汗定会对王爷大业鼎力相助。” 轩辕晦瞳孔急速收缩一下,当即道:“其他之事好说,只这件小王是万万不能答应。” 国师不以为意地笑道:“早就听闻王爷与王妃伉俪和谐,情比金坚,今日看来,传言不虚。只是王爷须知,王妃纵然再贤良敏达,也不能生养,就算他能辅佐王爷打下万里江山,可日后这江山由谁来守呢?王爷为天下受尽苦楚、耗尽心血,最终却便宜了无所作为的其他宗室,王爷难道就不会不甘么?” 轩辕晦抿唇不语,他自然不可告诉回纥人他与赵诩间的默契,只摇头道:“与王妃结缡之日,小王曾对天起誓,永不相负。倘若为了大业,便将糟糠之妻休弃,且不论天下如何看我,良心怕也难得一日安宁。更何况,今日我能为了练兵休弃了扬光,他日我便能为了别的什么背离汗国,国师,可是如此?” 国师似乎还未死心,又道:“听闻汉人有平妻的说法,若王爷实在恐惧人言,公主亦可为贵妾。” 轩辕晦长跽正坐,“国师好意,小王不胜感激,只是休妻纳妾之事,无须再谈。” 见国师若有所思,轩辕晦又道,“若国师当真想结为两姓之好,代代通婚,那晦在此允诺,每一可汗继位,必可尚一宗室女。” 国师眯眼道,“如此倒也可行。” “只是……”轩辕晦迟疑道,“汉土与汗国风俗相悖,并无父子兄弟共妻之说,先前常有轩辕氏宗室女不愿改嫁易节郁郁而终乃至自尽之事,晦愿向国师求个恩典,或归返中土,或寡居守节,或改弦更张,可否让宗室女自选?” “王爷倒是体恤,”国师点头,“可汗亦是慈悲,待我回王庭后向他禀报,他定会恩准。” 这便是答应了。 轩辕晦来不及思量这国师到底对回纥朝局能左右到何种地步,便道:“既如此,我便留一人下来作为特使。此番小王微服而来,不便久留,待他日再亲往王庭,拜会舅舅!” 国师淡淡道:“王爷一路小心。” 轩辕晦又是一个大礼,快出帐时,就听国师的话语飘渺传出,“代问王妃安。” 他匆忙离去后,国师一人静坐多时,才撩开帐子,缓步踱至草场。 只见漫天星辰,无边无际。 他凝神看去——启朝西北方紫薇帝星光芒渐盛,钩陈六星拱卫在旁,紧紧相依。 作者有话要说:  拒绝回纥公主一方面是因为和赵诩的约定 另外一方面 在古人眼里 如果后宫太多异族 会使得血统混淆 尤其是在异族女子成了皇后太后 把控皇嗣后宫 结果比较可怕 参见皇太极顺治康熙年间蒙古博尔济吉特氏对清廷的影响 其实国师夜观天象 觉得轩辕晦很有前途 就过来考察考察 之前不过是威慑他一下《宋史·天文志》:“勾陈六星,五帝之后宫也,大帝之正妃也。《乐纬》曰:‘主后宫。’巫咸曰:‘主天子护军。’《荆州占》曰:‘主大司马。’或曰主六军将军。或曰主三公、三师,为万物之母。 第36章 轩辕晦快马加鞭赶回肃州时,赵诩正在倾盖堂处理政务。 但凡出入王府之人均有些见识,对这原颍川郡公世子自是不敢小觑,更遑论王爷在王妃面前都得避其锋芒,哪里还敢对他有半分不敬? 因此肃邸的规矩向来是不分前堂后院,赵诩也得以明目张胆地插手政事。 “王爷还在巡边,也不知何时回来。”沈觅感慨道,“只愿皇长子是个慢性子。” 赵诩抿唇,掩去心中不安,“雅鲁克路远,还得翻过天山,难免路上多耗些时候,只望轩辕晥未至凉州……” 沈觅点头,又低声道:“殿下,明日夜里,此番采买的安息钢便可抵肃州,是先运回王府,还是直接给欧先生送去?” 往常这些铁器均直接运去欧悬那里,可赵诩今日颇有几分心神不宁,便道,“还是先运回王府地下,日后再作处置。” “是。”沈觅恭谨退下。 赵诩摩挲着手中茶盏,不由自主地想起轩辕晦来——也不知他回纥之行可还顺利,是否谈妥,一路必定吃了不少苦头,肯定熬的面黄肌瘦,回来抱怨连连…… “不好了!”沈觅去而复返,跌跌撞撞地跑回来。 赵诩心里一颤,沉声道:“何事惊惶至此?” “魏王轩辕晥已到凉州,说是思念手足,要来肃州探望咱们王爷,怕是这两日便要到了!” 长沙窑的白瓷盏在地上摔得粉碎,赵诩面白如雪,冷声道:“立刻着人给王爷送信!” 剩下的两日,整个王府人心惶惶。 不断有探子来报,魏王已过甘州…… 魏王已过岐州…… 魏王尚有二十里便到肃州…… 十里……五里…… “殿下,可要出城迎候?”沈觅心下忐忑,面上却是不显。 其余的属僚不知真正的轩辕晦已在天山之外,还当他仍在巡边,故而只担心在新任安西大都护面前失了礼数,却不知若是被轩辕晥识破,等待肃州的将是惊天祸事。 “王爷到哪儿了?”赵诩靠着软榻闭目养神。 白苏颤声道:“听闻魏王前来,王爷已提前停了巡边,急急忙忙往回赶了,估摸着最多三日便可回府。” 掂着手中棋子,赵诩缓缓道:“我虽是内眷,不便见外客,可王爷不在,我要是再不出城相迎,恐怕旁人会说我肃王府不知礼数。沈大人,命肃州城六品以上官吏尽数出城迎候,白苏,取我的全套冕服来。” 因赵诩是天启朝第一个男王妃,先前并无旧制,故而在大婚时礼部颇费了一番功夫,最终定下的王妃冠服与王爷冠服并无多少不同,仅将头上紫金磐龙冠上的四爪金龙换成鸣凤罢了。 赵诩更衣完毕,掸掸袖子,“也罢,便随我出城会会这大伯子罢。” 肃州上下在城门口等了整整一个时辰,才见远处亲王仪仗缓缓而来。 赵诩躬身道:“肃王巡边,王妃赵诩代迎魏王大驾。” 车中并无人应声,赵诩也不着急,直直站着。 过了不知多久,就听一人扬声道:“怎么,肃王府当真无人,让内宅妇人抛头露面么?” 肃州官吏心中均是一震,谁不知晓肃王与王妃一体,更传言肃州上下的粮饷均由王妃嫁妆所出,今日这新来的安西大都护当众折辱王妃,众人均有些不忿,可到底平日沈觅等人调、教有方,倒也无人发出声响。 赵诩笑道:“魏王乃是王爷长兄,也便是诩的兄长,这世上哪有兄长到访,弟媳不恭迎之理?若不是诩鲁笨手拙,按照民间的做法,诩还得要洗手作羹汤呢。” “鲁笨手拙?”轩辕晥冷笑,“本王倒是觉得弟妹这张利嘴可是巧的很。” 赵诩垂首笑笑,“请皇兄入城。” “肃州一地,统共不过两万余亩,肃王已去了半月有余,别说是肃州,就是整个陇右道,快马加鞭也可走遍,五日前本王便六百里加急传书过来……” 轩辕晥话锋一转,“本王本就不是斤斤计较之人,无奈此番身负圣命,须得当面传旨的,可肃王迟迟不来,这莫不是藐视朝廷、不尊君上?” 这帽子扣得太大,不光沈觅等人惶恐不已,就是赵诩面上也微微变色。 赵诩掀开衣摆,徐徐跪下,“肃州贫瘠荒僻,官道不甚通达,收到传书后我便立时命人传给王爷,但恐怕王爷体察民情,身处偏远之地,纵使有心,也难立时赶来,请魏王恕罪。” 说罢,他以首顿地,跪伏在黄土之上。 “哼,”轩辕晥冷笑道,“这样罢,本王皇命在身,不传旨意绝不进城,而不见肃王,绝不传旨,想来四弟正疾驰而来,也不至用上许久,咱们便这么候着吧。” 他不免礼,不免罪,赵诩也不好起身,便只好保持那个姿势跪在地上。 随行之人噤若寒蝉,呆愣当场。 沈觅左右逡巡一圈,众人皆不敢多言,也纷纷跪下。 此时正是酷热时候,就见诸人汗珠如雨般滴落在地。 赵诩一边跪着,一边在心里痛骂轩辕晦——早不去晚不去,偏偏这时候去。到现在还未归来,那暗卫被调、教得再好,到底不是正主,若是轩辕晥说起宫闱秘辛,这暗卫露了马脚,到时候肃王府上下立时便要血流成河。 若是他不来,众人跪到地老天荒。 若是他来,瞬间众人人头落地。 转瞬间便过去一个时辰,魏王的车架内,显然有人备好了冰,甚至喊了歌妓去唱曲解乏,好不惬意。 肃王府这里,可就没那么舒服了。 烈日当空,众人穿着厚重朝服跪着,许多年老体衰的官吏甚至都昏厥过去,被人抬走。 赵诩双膝已然麻木,一直弯曲的脊梁更是酸痛,只怕再跪半个时辰都要支撑不住。 “哎呀,既然肃王架子如此之大,”轩辕晥悠闲道,“本王还是先回凉州,上书朝廷,待肃王有空,再前来宣旨吧。” 一听此言,赵诩一阵晕眩,天旋地转。 作者有话要说:  藩王不能随意出藩地的 第37章 一听此言,赵诩一阵晕眩,天旋地转。 “王爷,不可啊!”沈觅急了,高声喊道。 “哦?有何不可?沈探花有何高见?” 赵诩心如擂鼓,正想出声为沈觅辩白,就听忽然有马蹄之声由城外而来,听来似乎有数十骑之众。 “接驾来迟,还望魏王恕罪!”约莫五人同时高声喊道。 赵诩依旧保持跪伏的姿势,并未抬头,唇抿得死紧。 轩辕晥似乎也颇为诧异,随即笑得嗜血——他先前得到线报,在巡边的轩辕晦这些日子有颇多异样,譬如寡言少语、停了每日的练字,更主要的是,竟一改旧习,连续五日不曾给王妃报备…… 种种迹象表明真正的轩辕晦应已不在肃州,但凡藩王私自离藩,均是重罪,不怕此番不把轩辕晦拉下马来。 马蹄声已到了跟前,有一人下得马来,瞥了眼跪在地上的属僚,笑道:“皇兄可是来宣旨的?” 赵诩一口气松了,霎时瘫在地上,再起不来。 此人雪肤蓝眸,一身胡服,不是轩辕晦又是谁? 有人掀开车帘,轩辕晥坐在正中,神情莫测地看轩辕晦,“自四弟大婚一别,你我兄弟也有五年未见了。” 轩辕晦拱手道:“皇兄怕是记差了,小弟大婚之时,皇兄正在军中,未曾得空观礼,还派人送了对白玉如意的,皇兄怎么便忘了?” “确有此事,”轩辕晥笑笑,“转眼间这么多年都过去了,皇兄至今还记得你十岁那年元夜抽到的签文,如今看来,可不一语成谶了。” 轩辕晦满面迷惘,轩辕晥干脆下得车辇,在他面前站定,“怎么,四弟不记得了?” “呃……嗯……这个……”轩辕晦吞吞吐吐,支支吾吾。 轩辕晥微微仰头看他,“别人都可忘了,可四弟一定得记得,毕竟当时见了这签文,父皇最是疼你,当场险些垂泪呐……” 见轩辕晦还在发愣,轩辕晥又道,“当真不记得了?彼时四弟年纪那么小就懂得彩衣娱亲、安抚父皇,本以为四弟纯孝,如今看来……” “处所多霜雪,胡风春夏起。幼时过节应景的玩意儿,竟最终是成真了,”轩辕晦却幽幽道,“只是想不到皇兄还记得,实不相瞒,这三年每每想起这诗,都觉得‘感时念父母,哀叹无穷已’。” 这几年他从少年长成,本就变化极大,轩辕晥三年未曾见他,难免不甚笃定,如今见他应答无误,便也只好作罢,只皮笑肉不笑。 “但小弟觉得最准的,却是那句,”轩辕晦边说边走到赵诩身边,为他挡住酷烈日光,“有客从外来,闻之常欢喜。今日得魏王驾临,我肃州上下处处生辉!” 赵诩如今已缓过神来,劫后余生,才感到一阵阵胸闷恶心,心中知是暑症,加上长跪弄的肿痛酸麻,已有些支撑不住,便就势靠在轩辕晦腿上,方觉舒爽不少。 轩辕晦又道,“此番愚弟绝非有意慢待,只是听闻皇兄要来,却不知还有旨意。” 见轩辕晥神色阴晴不定,他轻笑声,“肃州贫瘠,连像样的礼都送不出来,于是路上绕道去给皇兄打了几张皮子,还望皇兄收下,切莫嫌弃。” 说着,孙犼打头的十数名壮汉抬着各式野物而来,赵诩定睛一看,除去寻常的狐狸猞猁外,竟还有只吊睛白虎。 轩辕晦微微福了福身,“晦身无长物,徒有一番心意而已。还请皇兄归返之时,将这些皮子献给皇祖母,父皇母后并独孤母妃,以表晦之寸心。” 他言之成理,轩辕晥也不便多加刁难,便笑道:“四弟既有此心,做兄长的定为你办成了。离情叙的差不多了,也该说正事了,肃王轩辕晦并刺史以降所有官吏接旨。” 轩辕晦端端正正地跪好,从北疆归来、并未解甲的将士们齐刷刷地一跪,霎时尘土飞扬一片。 横竖已跪了一个半钟头,赵诩等人倒是省事,只需做出一副肃穆之状。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咬文嚼字、啰啰嗦嗦一段下来,赵诩只记得两句,“肃王由嗣王晋亲王”,“肃州税负由十五税三升至十五税五。” 自德泽一朝来,哪怕遇上天灾人祸,天启朝税负也从未超过十五税二,结果邓党得势以来,为给邓翔、邓翱等人积攒军功,屡屡大动干戈,便逐步将天下税负十五税升至十五税三。 肃州远在边陲,绝非江南富庶之地,如今竟成了天下赋税之冠,简直滑天下之大稽。如此一来,轩辕晦若是接旨,百姓定会认为轩辕晦以一州生民的生计换来一个亲王的名头,定然与他离心;若他不接旨,那便是抗旨不尊…… 如果说先前跪了一个多时辰,众人只是敢怒不敢言,听闻诏书后便毫无顾忌,犹如滚开的沸水般,瞬间城门外一片哗然。 轩辕晦回头,与赵诩对了个眼神,赵诩苍白着脸,缓缓点了点头。 “臣轩辕晦接旨。” 轩辕晥很是满意,仿佛已然看见轩辕晦在积贫积弱、民怨沸腾的肃州苟延残喘,最终带着父皇对他的厚望垂垂老死。 “皇兄?”轩辕晦抬眼看他,面上满是孺慕欣喜,“皇兄可要进城,看看肃州风土人情?” 大事办成,轩辕晥心绪颇佳,便也给他几分面子,“也罢,四弟治下,定是不错的。” 他转身上辇,也不顾肃州等人,径直往城内去了。 轩辕晦这才沉下脸来,转身扶起赵诩,却不料跪的时间太久,赵诩根本无法起身。 轩辕晦大惊失色,伸手便去撩赵诩的下摆,被赵诩摁住。 “不要声张,回府再说。”赵诩咬牙道。 轩辕晦狠狠咬了咬唇,半拖着将他拽起来,低声道,“城内都安排好了?” “定不负王爷所望。”赵诩只觉双膝剧痛,抽着气道。 见他俊朗面容上满是冷汗,想起先前旨意,轩辕晦拼尽全力才将一身戾气压制下去,只冷冷看着前方魏王车驾,碧蓝眼中满是寒意。 作者有话要说:  这对夫妻一路被我写的惨到现在 第38章 那道旨意宣罢,魏王是亲王,肃王也成了亲王,两人可算是平起平坐。 然而魏王乃是中宫养子,又刚领了安西都护,与轩辕晦这般封在蛮荒的王爷又有云泥之别。 于是,魏王大喇喇地留在雕金饰银的车辇之中,肃王打马伴驾,一路为他指点肃州民情。 轩辕晦之前未来得及与赵诩、沈觅通气,心中略有惶恐,可当他一进城门,见到一派萧瑟气象,先是愣了愣,紧接着便微笑起来。 轩辕晥挑开车帘,状似无意地逡巡一圈。 肃州城不大,几乎一眼就能看完——街市上有几间寥落的铺子,破旧不堪的城墙脚边有七八个乞儿躺着晒太阳,一棵半死不活的枯杨下有几个懒汉在打马吊……“朝廷严禁私赌,难道皇弟不知么?” 轩辕晦苦笑,“这倒是冤枉了,皇兄不妨仔细看。” 轩辕晥定睛一看,只见那几个懒汉用的并非银两,而是大大小小的石块。 “肃州贫瘠,他们倒是想赌,可又哪来的银子,也只能自欺欺人了。”轩辕晦怅然道。 轩辕晥“唔”了一声,不置可否。 仪仗到了肃王府外便停了下来,轩辕晥带来的大总管不无尴尬地回来复命,“王爷,这肃王府怕是容不下这么些人。肃王妃先前给他们准备了军帐,王爷你看是否让他们将就几晚?” 轩辕晦在一旁道,“先前营建时是想按嗣王规制,可来了才知道肃州此地干旱缺水,木料更是稀罕,最后只能从简。幸而王妃贤德,不在乎这些身外之物,否则换了寻常内眷,早就闹将起来,哪里如王妃般,愿跟着我到这贫瘠之地吃苦受累。这不,来了才几年,就已将嫁妆贴了个七七八八,可惜还是杯水车薪……” 来前,轩辕晥在凉州已听邓覆雨等人提及,说轩辕晦此人深浅不论,有个毛病简直丧心病狂,那就是说起自家王妃,简直如同喇嘛般喋喋不休。 他本以为是夸大其词,今日见了才知…… 邓覆雨他们实在还是给肃王留了面子。 “皇兄快看,这是王妃栽的牡丹,别看如今枯枝烂叶似的,去年五月开的可好。王妃说了,在洛京此花怕已谢了,可在肃州,洛阳红却开的烂烂漫漫,是花神一路往北了……” “皇兄脚下小心,这青石板还是王妃从颍川带来的,虽离乡万里,但踏着故里的土地,也算是慰藉了……” 走到倾盖堂时,轩辕晦抬头一看,果见牌匾已成了“桃夭堂”,便信口胡诌,“之子于归,宜其室家,说的可不是王妃?” 轩辕晥一边耐着十二分的性子听着,一边留意他神情,想挑出些破绽。 “秾李楼这名字是父皇起的,我却不十分喜欢,”见轩辕晥看着这寒酸的小楼,面露不悦,轩辕晦忐忑道,“虽说这小楼是朴拙了些,可王妃也尽力了。皇兄你看,点的还是你喜欢的龙涎香,这香整个王府也只有三两而已。” 轩辕晥终于忍无可忍,“一路奔波,四弟怕也乏了,不如咱们先各自歇下?” “今日有些仓促,明日小弟在府中设宴,为皇兄洗尘。”轩辕晦笑道。 二人分道扬镳,轩辕晦直接回了房,就见赵诩面色雪白,仰躺在榻上,双膝敷着药。 轩辕晦眉头紧蹙,走过去想看他伤势,手腕却被赵诩擒住,“刚上药,别乱动。” “欺人太甚。”轩辕晦冷声道。 赵诩疲惫不堪,“恭喜王爷。” 他指的便是回纥之事,提起这桩,轩辕晦又是一阵恼火。 本来从雅鲁克归返之时,他心中一片雀跃,只想早些与赵诩同乐,想不到还未过天山,就接到传书,活生生跑死两匹马,才在城外十里与那暗卫换回来。 结果一进城就看到轩辕晥在肃州城门口作威作福,甚至将赵诩折辱如此。 见他面色可怖,赵诩伸手揽住他颈项,定定看他,“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如今是安西大都护,手上可是有三十万雄兵,更何况,本来邓氏就很是猜忌你,就是什么都不错,都可能找个由头发作你,若是让他看出什么端倪,削藩都不无可能。” 赵诩尽管面色惨淡,可神色却是一片安宁祥和,轩辕晦看他,心头霎时就是阵阵酸楚,强忍着愤懑丧气不再言语。 轻叹一声,赵诩干脆将轩辕晦拉到身旁躺下,轻拍他肩,“这三年多少苦楚也都受了,王爷别在这时候沉不住气。” 二人分别也有十余日,自结缡以来,还是头一次分开如此之久。如今乍一重逢,轩辕晦一时竟有些不适应,直到二人靠近了些,才定下心来。 赵诩士族出身,吃穿用度极是讲究,即使到了肃州也日日熏香,想来此番是要在轩辕晥面前做出清俭模样,竟连香也停了,靠在他身旁才能闻得淡淡余香。 “他在肃州应有探子,你今日这些安排,他可会信?” 赵诩笑笑,“要让一州之地滴水不漏,那显然是不可能的。就是要虚虚实实,半真半假,那才可信。” “那探子还是抓出来的好,”见赵诩膝上药膏已干,轩辕晦便扯了条薄被,盖在二人身上,“至于抓到后是杀还是为我所用……” 赵诩给自己把了脉,知是暑气入体,便道,“我怕是中暍了,不如请王爷暂且回避,免得过了病气。” 他这话说的生疏有礼,轩辕晦却觉得一阵气闷,脱口道,“你我同体,你若病了,我怎么好的了?” 这话便说的有点暧昧了,不仅赵诩一愣,轩辕晦也有些赧然,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干脆便赌气凑过去搂住他。 “有父皇龙气护佑,本王倒是想看看,寻常病气是否能入体。” 这些年二人虽常大被同眠,但到底均是青壮男子,也不会无事搂搂抱抱,如今两人头靠着头,脸贴着脸…… 赵诩心中一颤,灵台似有所感。 轩辕晦则干脆地红了一张玉面。 作者有话要说:  倾盖堂原来是说倾盖相交的 换怕魏王看出他的野心当然包括城里民生 也都丑化了 藏住实力 第39章 轩辕晦微微挪开了些,可许是过于疲累,整个人仍是恍若无骨地靠在赵诩身上,渐渐地便睡熟了。 看着他沉静睡颜,赵诩脑中忽而闪过一个无比荒唐的念头——若是有日,他与轩辕晦相知相许,那先前的种种谋算,之后的步步筹划,又该如何?是否一切成空? 这么一想,紧靠在自己身上的轩辕晦霎时烫手起来。 赵诩想过种种可能,可偏偏未曾想过,若是这假夫妻不幸成了真的,那又该如何是好。 毕竟摆在轩辕晦面前的只有两条路—— 一败涂地而死。 生而登临九五。 若是败了,倒也简单,不论真假,赵诩都只能随他去黄泉当对鬼夫妻。 若是胜了,做皇帝的,谁没有三宫六院去延续皇家子嗣、平衡朝野势力? 天启朝凡三百余年,只有仁宗一生未开采选、未开后宫、未有子嗣,可其到底储位稳固,又素称贤明,否则身后还不知有多少臆测毁谤。 更要紧的是,近几十年来,邓党屡屡戕害宗室,轩辕氏早不复当年子嗣繁茂,尤其是当今的皇子,唯二与邓党无勾连的,便是汾王与肃王,可汾王本就是活一日少一日的药罐子,王妃逝后,更是一病不起,以参汤吊命…… 就算轩辕晦愿为他抛掷一切,过继个宗室旁亲,可让一路跟着轩辕晦的忠臣良将如何想,让最重规矩体统的士族清流如何想,让天下百姓如何想? 就算他们站到那个至高至强的位置,让天下侧目,可又如何能堵得住悠悠众口、如刀史笔? 还未确定自己的心意,赵诩便有十分退却了。 可身在此山,他竟未发觉,方才他思绪所及,处处皆是轩辕晦,哪里为自己打算半分? 情之所至,不过如此。 夕阳西坠时,睡得心满意足的轩辕晦总算醒了,一转头就见赵诩睁着眼发呆。 赵诩业已及冠,早已褪去青涩,长成了个清癯隽爽的伟男儿,平日里总是见人带笑,乍看总以为如沐春风,可熟稔如轩辕晦,总能在其中看出些讥诮来;若是不笑,赵诩的眉宇总是微微皱起,目带寒光,颇有其先祖的几分端肃凌厉。 像这般不设防的茫然无措,倒真是罕见。 轩辕晦勾起嘴角,猛然往前一扑,将赵诩吓了一跳。 “巡边回来,王爷怎么染上了几分野狼习性?” “那倒是对得住母妃了。”轩辕晦对着他又是一阵笑。 他笑得没心没肺,眼中尽是纯然欣喜和一派安然。 这样的神情,又有多久不曾见过了? 赵诩怔怔地看了他几眼,忽而道,“若是有日我不在了,王爷一人可能支撑?” 轩辕晦笑意瞬间消散,“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做不在了?” 赵诩自知失言,只好掩饰道,“无事,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方才不过被魇住了。” “日有所思?”轩辕晦看看他,“是因为皇兄之事么?” 他指的自然不是正在府中的轩辕晥,而是远在西京的二皇子。 “不错,只怕是不太好……”赵诩踌躇道。 轩辕晦倒是比想象中镇定,只叹道,“皇兄本就是个心思极重之人,与皇嫂虽不能说多恩爱,却也是患难夫妻一场,他自小身子便不好,此番能有子嗣,还不知有多期待雀跃,想不到……” 他阴寒道,“他们忘了,我却还记得,这是我轩辕氏的第四百五十二条人命!” 赵诩起身,却险些摔下去,膝盖处已然红肿一片,一时半会怕是无法行路。 不声不响地看着他更衣,轩辕晦面色仍不见好。 赵诩笑笑,“估计你那皇兄已在等着看咱们的笑话了,王爷还不快走么?” 轩辕晦强撑着笑笑,推开朱门。 二人一同走出门去,徒留一室夕光。 晚宴就摆在庭中,出乎轩辕晥预料的是,尽管一路所见肃州极贫,案上菜肴倒是极丰极盛。 “皇兄,”轩辕晦不断敬酒,“小弟满饮此杯,遥祝皇祖母、父皇母后玉体安康!” 说罢,便仰头饮尽。 既是遥祝京中贵人,轩辕晥也不可怠慢,便也喝了。 “这第二杯,小弟敬兄长,”轩辕晦俯身一拜,“先前小弟一人封在肃州,常觉得远离帝京,既思念家人,又惶惶不安,自兄长来了,小弟便觉得心中大定,再无惧意了!” 他话说的肉麻,轩辕晥虽只当笑话听,可也不好不给主人面子,便笑道,“哪里的话,愚兄初来乍到,怕还需四弟提点照拂。” 轩辕晦笑得诚挚,“兄弟齐心,其利断金。这第三杯,小王带着肃州上下,一同敬安西大都护,皇兄执掌陇右,实乃凉州之福,陇右之福,朝廷之福!” 说罢,连同赵诩在内,肃州上下官吏齐齐起身,齐声唱道,“陇右之福,朝廷之福,天下之福!” 就算心中百般提防,被人如此阿谀,轩辕晥也难免高兴,又多喝了几杯,话语间也随意不少。 推杯换盏间,轩辕晦与赵诩对视一眼,赵诩便击了击掌。 场上霎时安静下来,守宁捧着一罩着黑布的笼子缓缓上前。 轩辕晦笑道,“实不相瞒,小弟此番巡边时,偶得一异兽……” 守宁揭开黑布,只见一只狗崽大的小虎蜷在其内,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憨态可掬。更为难得的是,这小虎周身上下通体雪白,除去额上王字纹路,竟是不见一点杂毛。 见轩辕晥身子前倾,轩辕晦眸光一闪,心中暗喜,继续道,“小弟其实平日里对这些珍奇异兽并不如何喜爱,可那日就偏偏将那小兽活捉了。收到王妃传书后,小弟才得知,得此瑞兽之时,竟是皇兄被封为安西大都护之日。” “王者德至鸟兽,则白虎动,”赵诩起身拱手,“更何况白虎主杀伐,镇守西方,这指的便是王爷,是何等的祥瑞!” “此兽合该兄长所有,小弟今日便献给兄长!”轩辕晦大方道。 轩辕晥步下台阶,恰在此时,那小虎竟如有感似的起身,对他匍匐下去。 “恭喜魏王得此瑞兽!”赵诩适时道。 “恭喜王爷!” 众人山呼声中,轩辕晥大笑出声,颇为忘形。 作者有话要说:  王妃先开窍了 第40章 带走了轩辕晦苦心搜寻的奇珍异宝,带走了看似从天而降的祥瑞白虎,轩辕晥肃州此行可谓是收获颇丰。 回到凉州后,还未回京的邓翻云为他接风,席间开口问道,“肃王治下的肃州,现下如何了?” 轩辕晥摸摸膝上小虎的头,“不功不过,与往昔同。” “哦?” “有乞儿,有盲流,可也谈不上民不聊生;城墙久未修葺,可守城兵卒倒是只多不少;一路贫瘠,未有许多良田,可四弟到底孝悌,席上珍馐玉食无数,若问对肃州观感……与幽州、陇州比起,并无甚稀奇,”轩辕晥捏捏小虎的鼻子,满意地听见它咕哝一声,“倒是四弟贤伉俪让本王刮目相看了。” 邓翻云笑道,“莫不是肃王也在王爷跟前喋喋不休了?” “不仅如此,若只是自吹自擂做戏一番,本王倒也不会多信服,”轩辕晥回忆道,“可见识了三点,本王倒是不得不信了,其一,不管是真是假,轩辕晦一直表现得如同一个窝囊废一般,可本王让肃王妃跪了一个多时辰,他看向本王那刹那,虽极力隐忍,眼里却有杀气;其二,肃王妃午间休憩之时,有五六位奴仆,一刻不歇地在窗外打知了,其中一人还是轩辕晦的心腹大总管守宁公公;其三,肃王身上穿着簇新的云锦外衫,可肃王妃的衣裳虽亦是云锦所织,可已经是半新不旧,其余仆役所着,均是寻常布衣罢了。” “难怪我听闻,肃王府开销全凭王妃苦苦维系。”邓翻云若有所思。 “没错,”轩辕晥讥讽道,“据闻颍川郡公先前贴的嫁妆,已用的差不多了。” 邓翻云正搂着个美人喂酒,听闻此言,手顿了顿,“颍川郡公如今可是赵若凫了……” “想来也是可惜,”轩辕晥叹道,“昔年赵诩在太学是何等的风华,哪怕是崔驸马爷在他面前,也是低了一头。谁曾想,今日竟沦落到如斯境地。” 邓翻云蹙眉,“哦?我久在凉州,竟是不知这桩往事。” “我也不甚清楚,只听闻他们曾比试了君子六艺、诗词歌赋、琴棋书画,静笏与赵诩各有输赢,但似乎最后二人手谈,赵诩胜了半子,便成了太学第一才子。” 恰在此时,舞姬鱼贯而入,伴着乐师的琵琶胡筝,齐齐跳起胡旋来。 只见一个个美人,或婀娜灵动,或俏丽可人,或珠圆玉润,或纤弱娇柔,纵是不沉溺于美色的邓翻云,也不禁愣了愣。 “翻云兄果然久驻边疆,竟也不识这些娘子们,”轩辕晥笑道,“他们呐,可是教坊娘子云秀亲自调、教出来的,可谓色艺双绝,知情识趣。” 邓翻云面色不变,目光顿在其中一人身上。 轩辕晥看过去,只见那女子一身红衣,容颜绮丽到了极致,不由笑道,“翻云兄好眼力,这女子名唤柔娘,家道中落后流落风尘,只是性子倔傲了些,云秀破费了些功夫才让她就范。” 见邓翻云只淡淡应了声,神色却是不变,轩辕晥倾身过来,低笑道,“还是个清倌。” 邓翻云眸光似乎闪了闪,“王爷艳福。” “你我名为表亲,实为挚友,不过区区一个美人,小王还是舍得的。”说着,轩辕晥击了击掌,乐师与舞姬们同时停下动作,场上静寂一片。 “柔娘,安阳侯看中了你,这是你的福气,日后好生伺候王爷,你可记住了?” 柔娘似是个清冷美人,听了也无甚反应,只对着邓翻云福了福。 邓翻云起身,缓缓走到她面前,抬起她下巴,放肆地打量着,果见美人冰肌玉骨,顿时心中说不出的满意,与轩辕晥相视一笑。 他并未注意到,柔娘眸中闪过一丝冷光,凌厉刺骨。 他们醉生梦死时,轩辕晦正在给赵诩涂药。 “嘶……”赵诩眉头紧蹙,咬紧牙关。 他之前跪的时间太久,若不是他自己精通医理,施药及时,怕是这腿都是要废掉。 “想不到轩辕晥此人,竟阴毒至此,”轩辕晦咬牙切齿,“这次他来一趟,多花了咱们多少银子,多费了多少事情。” 枳棘到底原先在丽竞门也是副统领般的人物,轩辕晥等人安插在肃州的细作,早就被抓了个七七八八,甚至其中一二人还反了水,将肃州的情况真真假假地透出去。 拼死都要瞒住的,如暗卫、白日社、欧悬、突厥等事,自是无比隐秘小心。 一问过往商旅便知、瞒不住的事情,如肃王仁善、扶贫济弱、爱惜民力等,便再安排些人手,散播些肃王庸弱无能、与世无争、惧内成性的谣言,这样既不至太引起邓党忌惮,又不需过于自污,失了人心,坏了日后大计。 守宁恰在此时进来,手中拿着封信笺,见轩辕晦手上沾了药膏,便直接走到赵诩面前,双手奉上。 赵诩接了扫了眼,对轩辕晦一叹,“柔仪郡主进了安阳侯府。” 早知她有这样的谋算,也早知她会有如何的结局,轩辕晦并未过多感伤,只点头道,“等腾出手来,还是得赶紧着人去寻琅琊王世子,好歹让他们姐弟见一面。” “差不多了,”赵诩命人取水为轩辕晦净手,“这些日子,我总觉得心神不宁。” 轩辕晦仰面躺在榻上,“见招拆招罢,急也无用。另外,先前从天山采下的雪莲,你命人快马加鞭送去京中。” “此物最是温补,又有祛风除湿之效。”赵诩笑道,“陛下见了,定会夸王爷纯孝。” 轩辕晦坐直身子,“你不是也偶有头风的毛病么,这样,送去京中四颗,留两颗下来,你留着用。” 赵诩心中一暖,“王爷心意,我便领了。” 见他笑得温润,轩辕晦竟有些赧然,也还以一笑。 欲语含羞,欲语还休,心事如何说。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写的 有点疑惑 集中解释下 其实我这边表达的比较简单 就是两个人感情至笃 所以王妃省钱让王爷穿新的交际应酬 自己穿旧的 因为真的很穷啊 这边默认轩辕晥不认识是因为不熟 或者忘了 王爷的话 因为前面说过 柔仪郡主他爹就是那个“抗外戚组织”白日社的创始人之一 独孤贵妃也是 所以在某种场合见过 认识 柔仪郡主全家都在琅琊左近 不在京城云秀之前提到过 是枳棘提到过的下线。 第41章 “又是一年过去了,”轩辕晦放下手中狼毫,看着窗外皑皑白雪叹道,“去岁年夜里吃的那羊肉铜鼎犹在眼前,怎么转瞬就要到景和十九年了?” 赵诩也从卷宗中抬头,对一旁伺候的白苏道,“吩咐下去,明日年夜饭家宴吃锅子。” 轩辕晦笑吟吟道,“知我者,王妃也。不过今年便不用太铺张了,除去轮值留守之人,尽数归家团圆去吧。” “哦?”赵诩不免有些诧异,“怎么,今年王爷不办了?” 轩辕晦起身,双手撑着窗棂,“不办,包括白胡白苏,你们也都回去和妻儿老小一道守夜,好好过个年节。” 白苏赶紧道,“二位殿下身边怎么能少了人伺候?” 轩辕晦摆手,“不必,咱们肃王府哪来那么多讲究?咱们这有守宁也就够了。” 赵诩瞥他眼,“王爷体恤,还不赶快谢恩?” 白苏一顿,忙不迭地谢恩退下了。 赵诩转头看轩辕晦,“王爷不是素喜热闹的,怎么突然转性了?” “嗯……”轩辕晦侧过头,“成日里勾心斗角,满脑子都是邓党、回纥、肃州上下。一年也就一次元日,就想什么都不管,只咱们两个人清清静静地守夜说话。” 赵诩低头,笑了笑,“是么?” “扬光……王妃,”轩辕晦凑过来,“你那字固然好,可我觉得还是‘王妃’顺口些。” 赵诩不置可否,“不过是个名号而已,随王爷喜欢。” “你近来有心事,”轩辕晦在他身侧坐下,握住他手,“可是颍川郡公府之事?还是我二哥之事?你我曾约法三章,彼此之间不可相互欺瞒,有何事不能言?” 这些年勤练武艺,他的手早已不复当年细腻柔软,指节处更有了薄薄一层茧,可赵诩仍觉得二人手相贴之处隐隐发烫,一直烫到人的心里去。 “与大业无碍,”赵诩最终看着他的眼睛,轻声道,“我只是在想,殿下登临大宝之日,我该何去何从。” 轩辕晦显然愣了愣,又笑道,“我登临大宝之日,难道不是你母仪天下之时?” 赵诩静静打量他,端详他面上神色,笑道,“殿下垂青,诩感激涕零。只是若我占了这元后的位置,那殿下的元后嫡子,又去哪里找呢?” 似乎方才已猜到赵诩所想,轩辕晦此番倒是并未迟疑,“父皇仍在,我不想去窥伺帝祚。更何况,只要皇位最终还在我轩辕氏手里,那储位于我,也不过浮云而已。” 赵诩勾起嘴角,“此处并无旁人,你我皆知,轩辕氏天下早已尽在王爷肩上,这大位,王爷如今是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了。” 皇帝长成的五个儿子,三个均在邓后膝下,独孤贵妃所出的汾王俨然也大限在即,这么一看,若是不想让邓翔成为天启朝的王莽,恐怕最终也只有轩辕晦能担大任。 轩辕晦皱眉,“待到那时再说,如今何必庸人自扰。” “三宫六院,艳福齐天,怎么到王爷的嘴里就成了庸人自扰了?”赵诩似笑非笑。 轩辕晦猛然转头,挑眉看他,“谁在你面前嚼舌根了?” 赵诩心中更是有底,只淡淡道,“如今前头千难万难,想这些确实太早了些。君子重诺,若是有日殿下想要传承子嗣,还是早些知会一声,免得到时大家难堪。” 他云淡风轻,轩辕晦却不知为何隐隐心中火起,冷声道,“赵诩!” 哪怕是初识之时,他也甚少连名带姓唤赵诩,可见许久不发作的脾气今日又被点着了。 赵诩大致能猜到他为何动怒,心中暗暗有些后悔,毕竟明日便是除夕,何必在这时候给他找不痛快? 结果,还不待他出言安抚,就见轩辕晦猛然拔出腰间短匕,在手指上就是一划,“同生死,不相负!” 还不待思量他这毒誓,却见他手上鲜血淋漓,赵诩大惊失色,立时抓过他手,“你这是做什么!” 轩辕晦也冷静下来,一时间也不知方才为何热血上涌。 划得不浅,那血流个不住,赵诩一急,便将他手指吮住止血。 指尖又是刺痛,又陷入一片湿热,轩辕晦整个人都有些懵,莫名其妙道,“方才你说那话,仿佛时刻预备着要与我拆伙一般,你不信我……” 想不到试探几句,就将他激成这副模样,赵诩早已后悔不迭,赶紧取了药箱将他手包好,心里思绪万千。 轩辕晦明显情窍未开,对自己怕也是倚赖多于恋慕,将自己视作肱骨挚友。 今日恼怒至此,主要怕有日功成,赵诩离他而去。 “王爷……”赵诩见他依旧面色阴郁到了极点,便拉着他在罗汉榻边坐下,柔声道,“我先前读汉史,怕是想岔了。” 轩辕晦瞥他,“你是自比萧何还是自比良平?” 赵诩叹息,“萧相自污方得自保,陈平趋附吕氏才得善终,我本想效仿留侯,若是有日王爷用不着我了,我便去找个深山老林隐遁起来,说不得有日也得飞升,再无烦恼苦厄。” 见轩辕晦蓝眸里波涛暗涌,赵诩赶紧又道,“当然,你我这些年相扶相持的情分,与他们不可同日而语,王爷品性比起那奸猾险恶的高祖又不知高出几许,待到那时,我便留在京中做个每日只知清谈的士族老爷,整日无所事事,王爷召我再出来现眼,你看可好?” 轩辕晦深吸一口气,狠狠抱住他,“自离京之后,我身旁便只有你了,若你再去‘归去’、‘隐遁’,那我岂不是孤家寡人了?” 他如今在肃州,虽远离父母,可身旁总有那么多志同道合之人相亲相伴。 少年意气、喧喧闹闹,仿佛即使眼前之路满是荆棘,也可高歌而行。 可他却不知,他人生的归途,终究便是那不胜寒的万岁孤独。 赵诩不想点穿,就势回抱住他,“王爷宽心,我在呢。” 作者有话要说:  小甜文写的越发顺手了 下一章后第二卷就结束了 第三卷节奏会快很多很多 不然我这文真的要写到后年了 第42章 第二日除夕,不到卯时,轩辕晦便醒了,看着榻上帐幔静静发愣。 转头看去,赵诩还未醒,仰面躺着、双手交叠着放在腹上。 一等士族家的世子,哪怕是睡着,仪态也是无可挑剔,只是在床榻上都如此端方,未免有些自矜得可笑了。 昨日赵诩突然说那些丧气话,如今回过味来,怕是赵诩担忧自己做过男妃,怕旁人日后以娈宠视之,更怕以后会牵扯进内宫之事。 自己罔顾他之意愿强娶了他,早已对他不起,若是让他一个七尺男儿,永日困在深宫之中,那与将他杀了又有何异? 更何况,肃州如今虽也不算富庶之地,可从贫瘠荒芜到安居乐业,其间赵诩付出多少心力?内联白日社、外联回纥、营建内卫,哪一样不是赵诩苦心经营? 若没有赵诩这些年在身旁出谋划策、安定人心,自己能否撑到现在都是未知之数。 别的不说,赵诩不在,自己甚至都难以安枕,离了他,又如何过活? 倘若真有傲视天下之日,他为皇,就封赵诩为王,让他毗邻内宫而居…… 不过,就算住在内宫,其实也无甚要紧吧? 轩辕晦在这边想入非非,赵诩却已然醒了,就见轩辕晦傻傻地念念有词。 “王爷?” 轩辕晦回过神来,毫不吝惜地赏了个笑脸,“王妃醒了?” 赵诩莫名其妙,“怎地今日心情如此之好?” “看到王妃,心情怎能不好?”轩辕晦嬉皮笑脸,“来,我伺候王妃起身。” 赵诩盯着他看了会,忽而笑笑,“也罢,今日我便逾越一次。” 说着便起身张开双臂,在榻边站好。 轩辕晦轻咳一声,唤伺候的小厮进来,将衣裳一件件往赵诩身上套。 只是他降生以来,吃穿均由宫人服侍,哪里又会帮旁人更衣? 他径自手忙脚乱,可怜了赵诩,寒冬腊月里只着中衣站着。 旁边守宁本想出声提醒,却见赵诩不恼不怒,嘴角含笑地看着轩辕晦将自己来回摆弄,眼里尽是温存。 守宁心下一凛,立时移开视线,对他二人相处更加留意起来。 好不容易二人更衣洗漱罢,用早膳时,轩辕晦开口了,“听闻昨日王妃已与沈觅一道去养济院探看过了?” 赵诩点头,“民生吏治诸事,沈觅均已安排停当,连雅鲁克那边都顾及到了。以他之才,治一国也是当得,何况一州?” 轩辕晦又道,“昨日我也带着狻猊几个劳了军,换言之,咱们今日大可好好松快松快,不必再为那些凡俗琐事烦心。” “那王爷是要去游猎?”赵诩揣测道。 轩辕晦放下玉箸,“才从北边回来,哪里还有哪个兴致?我看不如咱们就待在府中,优哉悠哉地守岁,你看可好?” “这有何难?早间我先将桃符写了,午间会有人来跳傩,过两个时辰,王爷便可用晚膳了。” “那傩舞无甚好看的,王妃便代我去罢。至于晚膳,昨日说是有铜锅的?”轩辕晦托腮笑问。 赵诩禁不住捏了捏他脸,对如今长成后的瘦削手感颇有些遗憾,“王爷既如此闲,不如赐给下面的桃符,王爷一概写了罢。” “王妃那笔好字铁画银钩、游云惊龙,世人皆知,若是赏了我那字下去,怕是他们都不买账。”轩辕晦假惺惺道,“新年头月里,还是给他们个恩典吧?” 赵诩气笑了,“赐字本就是王爷的事情,王爷躲懒,原先我已是代劳了,想不到倒成了我欠王爷的。” “若单纯是题字也便罢了,可是数百份‘神荼’、‘郁垒’写下来,实是乏味得紧……”轩辕晦正抱怨着,猛然顿住,对赵诩笑道,“我看呐,咱们既已到了蛮夷之地,倒也不必遵从华夏旧俗。既是赏赐我藩邸众臣,那便随我心意,王妃以为如何?” 赵诩颇有些诧异,“哦?王爷竟有此妙想,那不知王爷预备赐何字?” 命下人取了桃符,轩辕晦磨好墨,凝神细思片刻,便题了四字,“添丁、弄璋。” 赵诩立时笑出声来,“他可未必会谢你。” 沈觅老树开花,这把岁数了竟还有望添个嫡子,竟比孙子还小上两岁,这阵子成日里被轩辕晦挖苦“老不休”,简直苦不堪言。 “来啊,”轩辕晦来劲了,“命人赶紧给沈大人送去。” 紧接着,他给枳棘题了,“青霄、白日。” 不知是讥讽他目不能视,还是夸他心地光明,赵诩在一旁笑意盎然。 凡是重臣,他都挖空心思地认真拟了,其余人等皆是“吉祥、如意”,兴致上来,倒还真让他题了百八十块。 “那王爷不打算赏妾身一块?”临出门去主持大傩时,赵诩半开玩笑道。 轩辕晦正凝神运笔,闻言对他抬眼一笑。 晚膳轩辕晦并未克制,便有些积食,守岁时懒洋洋地倚着凭几,看着火盆里的火苗发愣。 赵诩命人放了爆竹,顿时又是好一阵子热闹。 “王爷,”赵诩缓缓开口,“这是你我一道过的第四个年了吧?” 轩辕晦掐指一算,“你我六月初七成婚,到今日,转瞬三年半过去了。” 一旁守宁将将酒温好,赵诩便打发他下去歇息。 轩辕晦亲自为他斟酒,“说来奇怪,明明在肃州的时日并不很长,却刻骨铭心,以至于在长安的日子,怎么回想都想不起了。” “说明王爷喜新厌旧。”赵诩仰头饮尽,“话说回来,王爷到底题了什么?不到一个时辰便是元日了,桃符总得挂上吧?” 轩辕晦伸出手指点了点他,“稍安勿躁。” 赵诩瞥他眼,“应已挂上了罢?秾李楼门首,可是?” 有人打更,又有不少欢呼欢笑从肃州各个地方传来。 已是景和十九年了。 轩辕晦起身伸出手,侧过头看赵诩,“还不走么?” 赵诩一把抓住,“敢不从命?” 二人相视一笑,一同向秾李楼踱去。 两排足印绵延向前,又被大氅在雪地上拖曳的印迹掩盖。 两个桃符在北风中摇摇晃晃,却又坚不可移。 有人一笔一划写的认真——“比翼于飞”。 作者有话要说:  王爷的思路很曲折 内心很复杂 肃州种田副本结束了 下章开始推剧情 【第三卷】 第43章 景和十九年,五月初四夜,大雨。 凉州安西都护府。 轩辕晥正翻阅着兵书,那只被命名为破军的小虎正在他脚边打盹,两个小厮跪坐在小虎边上,一人为其梳毛,一人捧着肉干,就等它醒了“用膳”。 “王爷,八百里加急!” 轩辕晥接过草草一看,那竹筒便掉落在地,一声脆响。 凉州城北,原宣王宅邸,现安阳侯府。 邓翻云正在亭内赏花。 此处比长安偏北些许,故而早已芳菲落尽的牡丹亦能盛放在风沙漫漫的边陲王府,又有亭台遮盖,纵是大雨倾盆,也依旧开得烂漫如锦。 有倾城之花,亦有倾城之人——眉散眼开的柔娘端坐万花丛中,素手燃香。 邓翻云懒懒地摆了摆手,柔娘便徐徐起身,就着身旁婢女献上的银盆净手。 “天下无双艳,人间第一香,名副其实否?” 柔娘瞥了他一眼,巧笑道,“是也不是。” “哦?” “既是花王,香艳乃是一定的,”柔娘在邓翻云身旁坐定,为他手中玉盏添上葡萄酒,“可牡丹啊,天下无双、人间第一的,何止其形之美,其味之芳?妾以为,那国士之风、雍容之气,才当真称得上一个无双。” 邓翻云笑道:“柔娘所言正合我意,好一朵解语花。” 有一小厮快步上前,递上加急文书,便退在一旁。 邓翻云接过那文书,露出个极浅淡的微笑,将柔娘揽入怀中,点点她额头,“还是个福星!” 柔娘用余光瞥见文书一角,面色霎时变得雪白,见邓翻云径自欣喜,便将头埋在邓翻云衣襟里,强忍战栗。 千里之外的肃州,轩辕晦练兵去了,赵诩留在府内查看账簿。 “白芷做的不错,”翻了几本,他便淡淡点头,将那些古董珠宝、酒肆当铺的簿子放到一边,“我现在只关心布行和米行,还未有消息?” 白苏为难道:“如今朝廷对米、盐、粮、油均把控的极严……” 赵诩揉揉眉心,“不错,白芷已很是不易,是我太急躁了。” “对了,看这天色,今明两日皆是大雨,你待会便派人去各大人府上挨个传话,尤其是让司农转告田正们,若是秋粮出了什么岔子,让他们提头来见!”赵诩气都不喘,“还有雅鲁克那边的屯田,也让人留意着。还有,你把长安和各州的邸报呈上来。” 白苏领命,刚准备退下,又听赵诩道,“王爷今日在做什么?” “啊?”赵诩很少直接开口过问轩辕晦行踪,故而白苏愣了愣,“王爷早间在倾盖堂见了几位大人,随即便去练兵了,今日正巧有几个雅鲁克的胡人将军要见王爷,王爷与他们聊得投契,午膳时便饮多了,现下怕是在小憩呢。” 赵诩点头,“在秾李楼?” 不待白苏答话,他便起身,径自先往后院去了。 推开房门,果见轩辕晦仰躺在榻上,衣裳早已除了干净,只余条锦被覆在小腹上,露出半截精瘦腰身。 赵诩喉间一紧,赶紧移开视线,快步过去将锦被扯开,整个将他盖住。 轩辕晦勾唇一笑,倾身搂住他肩,将他也拽上榻去。 “何时醒的?”赵诩向后挪了挪,却挣脱无果,只好认命地被他抱着。 轩辕晦如同滩烂泥般趴在他身上,“听见你足音时便醒了。” “那还装睡?”赵诩伸手掐他脸,却忍不住轻抚上去,只觉指尖滚烫。 轩窗外大雨如瀑,先是雷声轰鸣,又有一条长蛇般的闪电从滚滚乌云间划过,说不出的鬼魅可怖。 赵诩燥热的心跳的愈发急促,轩辕晦的胸腔贴着他的,竟也是不分上下的怦怦作响。 狂风暴雨中,两人均是一片沉默,沉默得却有几分旖旎。 “王爷为何焦躁不安?”赵诩终究开口打破这一片闲情。 轩辕晦蹙眉,“不知为何,今日起身后,便觉得心慌意乱,哪怕是喝醉了酒,仍觉得阵阵寒意,仿佛有什么事要发生似的。” 赵诩心下一凛,这等天人感应之说,时人最是信服,一时间竟也有几分惶然。 轩辕晦忽而起身,向案边八宝格走去。 怀中一轻,却也难免冷却下来,赵诩竟有几分失落。 轩辕晦从其中一紫檀盒中,将皇帝亲赐的佛珠取出,恭恭敬敬地绕了三圈戴在手上。 见赵诩神色莫辨地看着自己,轩辕晦便道,“父皇乃真龙天子,当下也只好求他老人家的龙气护佑了。” 轩辕晦走回去,在赵诩身边端端正正地坐定,开始念赵诩先前教过他的常清静经。 “观空亦空,空无所空;所空既无,无无亦无;无无既无,湛然常寂;寂无所寂,欲岂能生……” 恰在此时,系的极牢的绳索竟瞬间崩断,一百零八颗念珠散落一地。 轩辕晦猝然变色,还未来得及起身,就听远方马蹄之声。 王府严令,除去他二人,无人可纵马王府。 唯二的例外则是——十万火急的军情和天崩地裂的大事。 这达达马蹄在雷声、雨声中竟也如此清晰,一阵阵地往人耳朵里传过来。 一道惊雷过去,电光映着轩辕晦惨白面孔,赵诩心中一凛,干脆弯下腰来,一粒粒将那佛珠拾起。 马蹄声渐近,赵诩捡了五十余个,放到紫檀盒子里,复又躬身下去。 马停在秾李楼下时,赵诩正好捡到一百零六个,正眯着眼找那沧海遗珠,仿佛这样便可逃避一些事,一些逃无可逃之事。 轩辕晦看着赵诩又捡了一个放在紫檀盒子里,不知为何,只觉周身血液都仿佛凝结般冰冷,喉间阵阵发紧,仿似有人正扼住他的咽喉,让他不得脱身。 “末将有要事相禀!” 轩辕晦说不出话,赵诩徐徐起身,“上来。” 那传令兵步履匆匆地上楼,递上一份密匣。 见轩辕晦不言不语,目光只死死地盯着那密匣,赵诩轻叹一声接过来。 轩辕晦静静地看着赵诩阖了阖眼睑,缓缓对自己跪下来。 “殿下节哀!” 第44章 皇帝驾崩了,断气时口鼻流血。 太子轩辕昕继位后的前三道旨意,一是尊原皇太后邓氏为太皇太后,二是尊原皇后邓氏为皇太后,三是册立后宫,其中太子妃李氏为皇后,良娣赵氏为贵妃。 而大行皇帝当着所有三省重臣的面,留下的最后一道旨意,便是召包括魏王轩辕晥在内的所有宗亲入京拜祭。 唯有一个例外,便是肃王轩辕晦。 弥留之际的大行皇帝并未留下任何缘由,当场邓皇后便想将一顶不忠不孝的帽子扣下来,大行皇帝便强撑着最后一口气,连说了三遍“肃王至纯至孝,在封地守孝三年,不需入京”,不知是思念远在边塞的爱子,还是想再说一遍,这个在位时无比窝囊的皇帝,默默无声地又喊了声“肃王”,便与世长辞。 邓后,如今的邓太后,立时便命在场诸人对天起誓——先帝遗诏命所有皇子即刻入京守孝;肃王不忠不孝,降为郡王。 邓党众人,自然无有不从,而那么多世沐皇恩、怀黄佩紫的阁老大员竟都匍匐在地,噤若寒蝉。 此时,一直默默在旁记录的起居注官陈苪文竟高呼一声,“此非襄公二十五年耶?”说罢,便不顾周遭全副甲胄的御林军,以文弱之躯向外冲去。 就在邓太后下命要将他射杀时,一旁的守安公公,突然将藏在怀中的遗诏塞到他手里,将他推出宫门,自己则紧紧抓住宫门,任凭箭雨落在身上。 陈苪文只愣了愣,随即疯了一般地向外跑去,身后是无数追来的甲卫。 箭雨无情,眼看守安已是千疮百孔,几成一团烂泥,又有几个宦官最后看了眼龙床上面色铁灰的先帝,一个接一个,手拉着手地堵在门口。 在这个时刻,这些素来为人轻视的阉人,竟比那些孔武高大、手持利器的御林军,更像堂堂正正的男子汉。 含元殿前,在京官吏早已听到风声跪侯在那里。 陈苪文用尽全身力气读完了遗诏,又将手中的遗诏与起居注遥遥向着太学的方向扔去。 “天子蒙冤,新帝失德,社稷落入贼手。故主有灵,必降天谴!”已见兵士从殿中追出,陈苪文虚脱地靠着桓表,指天道,“今日过后,邓贼定不能再容我,我以命立誓,我将化作修罗恶鬼,邓氏不灭,誓不轮回!” 说罢,他便咬断口舌,抽搐数下便没了声息。 中书令柳俜命礼部尚书钱勇前来探看情况,却为殿前的景象所震慑,根本不敢迈出殿来。 群臣泾渭分明,一半人如原先一般在正殿前跪着,另一半人则尽数跪在了桓表陈苪文的尸身之后,各个面色激愤,沉默不语地抬头直视过来。 那里的人,大多出自翰林院、太学、御史台,品秩比他,不知相差合几。 可那一双双眼,让他害怕。 “成大事者,当不拘小节,”方登基的新帝已迫不及待地要树立威信,“传命下去,若是不肯就范的,全部廷杖!” “这是否会激起众怒?”柳俜迟疑道。 轩辕昕冷笑道:“众怒?对那些食古不化的清流而言,朕再如何加恩,都是掩人耳目;再如何孝悌仁爱,都是假模假样。既如此,还不如干脆封住他们的口,也让其他人看看,什么叫做天子之怒!” 邓后所倚赖的宦官们终于在内宫之外被委以重任,一个个就地讯问那些清高傲物的士人,若对方执迷不悟,他们便露出狰狞的爪牙。 大行皇帝还未小殓,太极殿外便已是满地血水。 陈苪文在黄泉路上想来并不寂寞,因为有八十余人慷慨高歌,与之同行。 最终,被随手抛掷的遗诏与起居注,并不曾被人找到。 而仍有一百余人不肯或假意屈服,大行皇帝真正的遗命终于如同插翅一般,传遍了整个长安。 整整十日后,礼部的传旨官才带着朝廷的旨意连同新帝的册命到了肃州。 肃州城一如往常,肃州长史沈觅一身官服在城门口守候。 “怎么不见王爷?”传旨官端着架子。 沈觅诧异道:“礼部的旨意,怎么,竟是传给王爷的么?” 看来肃王确实不曾得到任何消息,传旨官颇为满意,又道,“肃王殿下何在?” 沈觅诚惶诚恐,“二位殿下正在王府赏花。” 传旨官露出些许不屑,“还不带路?” 前呼后拥地到了肃王府,远远就听有丝竹之声,传旨官佯怒道,“还不赶紧让王爷停了?不知者不罪,本官便当不曾看见。” 沈觅一边让人前去通报,一边往那人手中塞银子,“上官慈悲,只是到底出了什么事了,要禁歌舞?” 传旨官收了银子,从眼角挤出两滴眼泪,“待会你便知晓了。” 他快步进了园子,就见肃王妃正焚香抚琴,肃王正枕在他腿上小憩,手中还拿着个酒杯。 前去报信的小厮话音刚落,肃王便莽莽撞撞地爬起来,还险些一个踉跄,王妃嗔怪地看他眼,扶着他手起身,二人一起迎上来。 既是代表新帝前来宣旨,传旨官也便摆足了架势,淡淡说了句“肃王接旨”,便逐字将旨意读了。 一听父皇驾崩,尚还年轻的肃王显是懵了,随即便开始嚎啕大哭,与寻常人家失了父亲的少年并无二致。 而当听闻他竟不被允许进京拜祭时,轩辕晦干脆两眼一翻,晕厥过去,徒留同样哀切的王妃六神无主地站在原地。 “旨意传罢,下官也便告辞了,王妃还请好生照料王爷。”传旨官自己也是出身士族,对这嫁了窝囊废的前世子颇为同情,也不再多为难,拱手便告辞,回去写密折如实回报了。 赵诩站在原地,迟迟不见轩辕晦动作,蹲下身去,面色一沉。 与初到肃州那回不同,此番轩辕晦当真是哀毁过度。 他心里清楚,方才听闻什么,让早已知晓消息的轩辕晦再不能自持——他的父皇,一个并不成功却足够伟大的皇帝,谥号怀宗。 内不能主国政,外不能御强敌,慈仁短折、失位而死曰怀…… 这就将其比作亡国之君了么? 作者有话要说:  襄公二十五年,是左传名篇,讲的是连杀一家史官三兄弟,史官们也不肯造假历史的故事…… 不让他进京不是不让他祭拜 而是保护他 小肃王总是动不动晕厥…… 第45章 赵诩坐在轩辕晦身旁,紧紧抓着他的手。此时此刻,那些儿女情长,那些患得患失,都已成了奢望。 他不得不接受一个现实,或许就在不久的将来,自己将脱去肃王妃这个身份,成为肃王麾下的谋士,至此,君臣分际。 当年,这一刻他梦寐以求。 而如今,他只觉怅然若失。 轩辕晦闷哼一声,赵诩赶紧切脉,见他已然好转才放下心来。 一睁眼,轩辕晦便下意识地抽动嘴角想笑,赵诩用手指点他唇,“并无旁人,不必如此。” 轩辕晦嘴唇动了动,又合上眼,整个人在微微发颤。 赵诩方想起身就被轩辕晦按住,“去哪?” 苦笑着将他手扳开,赵诩取了块帕子用温水浸湿,轻轻在他面上擦拭。 “你在这里,我还能去哪?” 轩辕晦从背后抱住他,“十九郎,我怕……” 他已有许久不曾叫他“十九郎”,总是王妃长,王妃短,难不成即将开始夺位之途,现下就要撇清干系了么? 赵诩不由愣了愣,才道:“王爷是担心娘娘和二殿下罢?” 轩辕晦摇头,“以我对那毒妇的了解,二哥绝对熬不到大殓。” “你的意思是,汾王如今已经……那贵妃娘娘?” “先前遗诏之事闹得沸沸扬扬,若是他们母子同时有什么不测,厚颜无耻如他们,也不得不掂量掂量。毕竟,”轩辕晦笑的讽刺,“邓演也好,邓翔也罢,都是想做王莽的人呐。” 这几日为免让旁人看出他提前知晓了消息,轩辕晦均是照常吃肉饮酒,并无任何异样。可赵诩竟在无意中抓到一次,轩辕晦正扣挖着自己的咽喉催吐…… 赵诩当时只看了他一眼,默然地让小厨房给他做些养胃的羹汤。 连着半个月下来,轩辕晦早已是面色蜡黄,湛蓝眼中也满是灰败颓丧。 “他们总不会让母妃殉葬吧?”轩辕晦双目无神。 赵诩冷笑,“殉葬之恶俗,已在永嘉年间就被废除,我就不信邓党有这个胆子,只是若是做出个殉情的假象……” 轩辕晦用了汤水躺回榻上,用手捂住眼睛,“你说,父皇临终前在想什么?,可是在怪我无能?” 赵诩默然半晌,低声道,“过了今日,王爷可不能再这般颓唐了。” “颓唐……”轩辕晦苦涩道,“旁人居丧,恨不得不吃不喝,日日泣血,而我呢?不谈见他老人家最后一面,就连扶灵守孝都是不能,先前还饮酒吃肉饮宴行乐,你说这世上可有比我更不忠不孝的儿子?” 知那已是轩辕晦心结,赵诩也不再多说什么,从袖中取出条紫檀念珠,轻轻为轩辕晦戴上。 “那颗终未找到,正巧之前先帝曾赏我一颗夜明珠,大小正合适,我便亲手用天蚕丝给你重新串了,你看可还合适?” 轩辕晦接过来,怔怔地看了半晌,伸出手来,“王妃帮我戴上吧。” 赵诩从未听着这两个字如此顺耳过,便坐在他旁边,将那念珠绕了三圈在他腕上。 一般的长度,如今竟已松松垮垮…… 赵诩垂下眼眸,捏住他手腕,久不言语。 做了四年夫妻,两人早已默契于心,轩辕晦立时明白,此刻赵诩极不痛快。莫名,他心头也涌上几分委屈----- 难不成,为人子女,竟连为逝去父母难过都不成么? 这么想,他面色也阴沉下来,让一直在旁伺候的守宁心中一惊。 似乎是留意到他,赵诩淡淡吩咐,“退下吧。” 随着守宁如蒙大赦地退出去,阵阵难堪的寂静笼罩着他们。 赵诩放开他,退后两步,遥遥地看他。 轩辕晦皱眉,不明所以。 “日后,我该如何向你行礼呢?” 轩辕晦瞳孔放大,他不知赵诩到底近来在思虑什么,从年初起便心事重重,看来,这便是他们之间的症结了。 君臣分际,尊卑有别。 还是平辈论交,兄弟相称。 或者都不太对,兄弟何足以形容他们交情万一? 在他看来,他们之间,远比兄弟更亲近,比知交更熟稔,几可谓感天动地,荡气回肠了。 轩辕晦不无得意地想道,大被同眠又如何?刎颈之交又如何?高山流水又如何? 他们可是同卧一榻,同饮一杯,共开一府,共治一州的关系。 这么看,日后他们也理当同江山,共天下的。 他又怎可高坐殿前,让赵诩如旁人般匍匐在地,战战兢兢? 他不能,他不忍…… 看了看赵诩阴沉面色,他不得不承认,他也不敢…… “拱手作揖?”轩辕晦试探道,见赵诩并不答话,恍然大悟,“你我何须那些虚礼,不必见礼了。” 见他如此小心翼翼,赵诩已然后悔了,不谈怀宗存在对于轩辕正统的意义,他毕竟是轩辕晦世上最亲之人,此时不去多加安慰,却为了自己这些小儿女的心思无理取闹,当真越活越回去了…… 赵诩笑笑,快步走过去双手搂住轩辕晦,“听闻西域诸国中,有些便是这般行礼的。” “一派胡言,”轩辕晦蹭蹭他颈项,顿时觉得方被撕裂,还血流不止的伤口,好似用了上好的金疮药,总有好转之期,“若人人相亲如你我,定然天下大同了。” “所以呐,王爷便只对我这般见礼好了,对着旁人难免孟浪,”赵诩手指在他颈上轻抚,“日后呀,王爷便只在我面前笑,在我面前骂,在我面前哭,在我面前痛……” 轩辕晦刚欲反驳,又听他柔声道,“不,我只望有日,王爷再无苦痛、再无灾厄,每日都有笑不完的快事,乐不尽的喜事,那纵然不是对着我,我也心满意足。” 轩辕晦鼻头一酸,抓住他衣襟,“说的什么话……” 赵诩伸手捂住他眼睛,果不其然,手心一片濡湿。 “有我呢……” 他搂住轩辕晦轻轻颤动的肩,吻了吻自己的手背。 作者有话要说:  王爷要吐也就是想偷偷尽孝 不食荤腥另外王爷情商不是太高 还是个妻管严 大家不要嫌弃他 第46章 汾王的死讯传来时,轩辕晦未留下半滴泪。 兴许,他的泪已经流光了。 令人诧异的是,几日之内连失丈夫与独子的独孤贵妃,不仅在风云诡谲的后宫中活了下来,还能无比镇静地命白日社给轩辕晦捎话。 “今日血债,他日必将血偿,然不可急于一时。还望吾儿将养玉体,以待他年。” 随着这密信而来的,还有白日社的令牌印鉴。 “参见王爷,在下白日社东统领钟山。” “参见王爷,在下白日社西统领于河。” “参见王爷,在下白日社南统领吴永。” “参见王爷,在下白日社北统领黄继。” 忠于吾皇,山河永继! 这便是白日社的四大统领,分管江东陇西岭南塞北诸地,此番竟齐齐到来,让肃王府上下既是忧虑,又有些隐隐的欣喜。 这几个人,乍一看与旁人毫无差别,可各个眼神清亮犀利,绝非常人。 “咱们白日社并无总统领,在各地也无分舵,只设一处用作联络,”钟山上前一步,“陛下临终之前,命我等效忠肃王,日后有何吩咐,但请王爷示下。” 轩辕晦看着那些印信,轻抚上去,想着多少个日夜,父皇也曾沉吟着抚过,奢望凭借这一点微薄之力挽回颓势。 即使他知道,大厦之将倾,远非人力所能回寰。 做个乖乖听话的傀儡,远比现下逍遥安逸,更不会惹来杀身之祸。 可轩辕晦觉得,直至走到尽头,父皇也未有一刻后悔。 “殿下。”赵诩轻声提醒。 轩辕晦这才留意到仍恭敬侍立的统领们,“父皇方逝去,不宜有太多动作,首先,之前陈大人以命保住的遗诏与起居注,若有可能还需早日找到。其次便是你们将各地成员的名册呈上,我好心中有数。” 众人皆俯首称是,轩辕晦又笑了笑,“本王年少无知,还需各位多多提点。” 说罢,便向守宁点了点头,守宁便将众人带下去不提。 于是便剩下两人一同拆阅从九州十五道呈上的邸报。 皇帝死后诸番事宜千头万绪,二人均是焦头烂额,此刻难得独处片刻,对视一眼,竟都疲惫地笑不出来。 赵诩缓步走到他身侧,双手按在他肩上,为他松弛筋骨。 轩辕晦闭着眼,“近来心力交瘁,马都许久未骑了。” “那有何难,改日咱们去跑马便是。”赵诩瞥了眼他身上斩衰孝服,面色暗淡下来。 轩辕晦摇摇头,将他拽到自己身侧,二人一同靠着软榻,“近来崔静笏可有动作?” 赵诩挑眉,“王爷为何提起他来?” 冷笑一声,轩辕晦两根修长手指捻起份密报,“新皇登基,对孝恵长公主可是信重有加,汾王无嗣,便将汾王的封邑尽数给了她。你看,和崔静笏一比,你可是太亏了?” 赵诩悠悠一笑,“确实是亏,亏得血本无归。” 知他是玩笑,轩辕晦也不如何着恼,随手抽出官驿递来的,蹙眉道:“你竟还有封家书,落款是娣语……” 他一挑眉毛,嘴角不禁带了抹冷笑,“赵贵妃?” 赵诩接过家书,耐着性子细细看了,笑道:“我真是服了我三叔那房人。” 轩辕晦也扫了眼,也跟着笑了起来。 无他,赵贵妃这封家书,并非写给堂兄,而是写给妯娌,通篇都是些妇德妇道的蠢话,还时有暗示,让赵诩念在同宗之情,和她联手,与李氏抗衡。 赵诩将那家书放置一旁,正想说些笑话打趣,忽然复又拿起那家书,再度细看起来。 “怎么了?”轩辕晦蹙眉。 赵诩边思索边道,“切莫小看女人,尤其是后宫的女人。” 轩辕晦直接将那家书取来,仔细读了遍,笑道:“这你还不懂?” “虽是一族,可我与她并不十分相熟,”赵诩慢条斯理地将雅鲁克的密折批了,放在一旁,“更何况,家父并未纳妾,又哪里知晓这许多内宅门道?” “你这堂妹,也不知是聪明还是糊涂,”轩辕晦冷声道,“虽在这荒凉之地,可肃王到底是亲王爵,她怕是看上这个位置,要为她将来的孩儿打算了。” 被他点破,赵诩顿时心思透亮,能站上当今皇帝这艘不知前路的船,她与她爹均非目光长远之人。世人皆知肃王夫夫情比金坚,肃王最终的下场也定是无嗣无疑,她与赵诩是堂兄妹,那么过继她所出皇子便是顺理成章。到时候,唯一一个有封地的亲王,再加上有赵氏一族全力护持的皇子,她这太后之位,便是唾手可得。 “痴心妄想。”赵诩将那家书直接烧了,将狼毫蘸了墨,笔走龙蛇起来。 轩辕晦在一旁看着,近来被冰雪覆盖的眸里,终于有了些许暖意。 “王妃,”轩辕晦轻声道,“你说这太平日子,还能过上多久?” 赵诩笔锋未顿,“何谓太平?” “何时将起烽烟?” 赵诩洋洋洒洒地写了封情真意切、文辞华美却顾左右而言他、不知所云的家书,将笔墨放在一边。 “据我所知,目前邓演、邓翔、邓翱等人对皇帝还算恭敬,”赵诩敲着几案,“若想名正言顺地取得天下,必然要做出一副明主之态,才可使天下来附。” “不错,想来很快便有君主失德的流言传出,他们再做出副忠义仁善、心怀万民的样子,”轩辕晦把玩着白日社令牌,“若是老天帮忙,再来个数月大旱,几州大水,甚至再有个荧惑守心之类的异象,何愁不能改朝换代?” 赵诩赞赏地看他,“不错,先下手为强,咱们必须在他们之前有所动作,至少不能眼睁睁地拱手江山。” “首先,必须让天下都清楚当今一举一动均是出自邓氏授意,”轩辕晦起身踱步,“再其次,皇帝失德,这点我们与邓氏倒是不谋而合,可以顺水推舟,紧接着,若是他们要削藩,要增税,咱们也不能坐以待毙!” 作者有话要说:  下面开始情节过度章比较多 第47章 “还有件要紧事,”赵诩低声道,“咱们目前在雅鲁克的兵力,显然是不够的,招兵买马也绝非一日之功。” 轩辕晦点头,“目前整个肃州加上雅鲁克的兵力,也不过十万。可雅鲁克那五万骑兵,尽是以一敌五的虎狼之师。” 见赵诩不置可否,轩辕晦又道,“你不通兵法,自然不知其中厉害。但你可别小瞧了这五万,若真的上了战场……” “说起这个,”赵诩打断他,“恐怕殿下还需要几个谋士。” 轩辕晦诧异,“我不是有你么?” “都说了我不擅兵法了,何必现眼?”赵诩靠在凭几上,捏捏鼻梁,“再何况,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总得有人去总管这些庶务吧?” 轩辕晦让步道:“具体如何用兵我不问你,可若是兹事体大,你必须得总揽大局。” 见他对自己倚赖如此,赵诩禁不住心中泛甜,面上虽仍是讥讽的神色,声音却柔和得不可思议,“知道了。” 赵诩本就是个俊俏的白面书生,如今又温声细语,倒真说得上是“声音笑貌露温柔”,任哪家姑娘见了他这副模样,怕都甘心跟着他浪迹天涯、不求名分了。 思及此,轩辕晦心中竟隐隐涌上些许烦躁,又有些许骄傲——又担心赵诩他日被什么姑娘缠上,又为自己娶了赵诩这般的人中龙凤沾沾自喜。 “殿下?” 轩辕晦回过神来,“普通谋臣……还是从白日社里挑吧,至于那些惊世大才,可遇而不可求,兴许咱们兵强马壮了,他们便来投了呢?” “殿下说的是。” 自从怀宗薨逝,赵诩便甚少唤他王爷,而以殿下代之。 旁人不知,轩辕晦心里却是清楚——殿下不仅仅可指王爷,更可指代储君。 或许那日,不会太远了…… 接下来的日子,无论是长安亦或肃州,都平静得有些诡异。 新皇已迫不及待地开始在三省六部九卿中大肆安插自己的人马,恨不得一日之内便将朝政全盘接手过来。 虽然还未动到军权,可皇帝登基第四日便犒赏御林军,还将自己在潜邸时的亲卫升作千牛卫大将军。 种种迹象表明,这位邓妃所出、邓后名下的皇子,与邓氏也未必那么齐心。 “轩辕昕自小养在邓氏身旁,按理说对邓氏之势最是了解,你说他为何如此冒进?”轩辕晦在军中操练了一日,一回府衣裳都未换,便闲话起来。 赵诩将他甲胄卸下,发现里面几层衣衫都早已被汗水浸透,推着轩辕晦就往内室走,“赶紧去沐浴更衣,去去疲乏。” 轩辕晦反拖住他手,将他一路拖去汤池边上。 赵诩挑眉看他,“怎么,殿下还要我看着你沐浴不成?” 轩辕晦露齿一笑,“自然不会。” 说罢,不待赵诩反应,他竟猛然将赵诩鞋袜褪了,又拉着赵诩一同跌入池中。 赵诩浑身湿透,狼狈不堪,简直怒不可遏,回头看轩辕晦,竟还有闲心趴在池边大笑。 赵诩定定地看了他好几眼,“今日可有喜事?” 轩辕晦将自己身上湿衣脱了,随手扔在池边,“王妃不妨一猜。” “可有彩头?”赵诩用尽毕生毅力转开视线,直愣愣地看着池水。 轩辕晦奇怪道:“你不宽衣么?咱们还可互相擦擦背。” 赵诩深吸一口气,将自己衣裳也脱了,干巴巴道:“君臣共浴,也算得美谈。” “彩头嘛,”轩辕晦做出副惆怅的神情,“世人皆知,肃王是个吃王妃嫁妆的小白脸,我一贫如洗,哪里有物什能当彩头?” 赵诩白他一眼,沉吟道,“嗯,既然如此,我便向殿下讨一样东西,只看殿下是否敢给。” 轩辕晦偏过头看他,赵诩此刻又是那副生人勿近的疏离模样,只有极其了解他之人才会晓得,此刻他要么是在算计,要么是在恐惧。 近来风云变幻,人人朝不保夕,赵诩不是神只,自然也会怕,也会患得患失。 何况……轩辕晦隐隐有所感悟,赵诩或许并不似他所宣称地那般相信自己。 “只要你要,我便能给。”轩辕晦抑制心中失落,笃定道。 赵诩低头笑笑,“那我便向殿下要一张盖过私印的空白旨意。” 轩辕晦蓝眸一闪,心中如有重锤痛击,他不想去猜忌赵诩,可这要求又委实大胆,大胆到让他本能地猜忌。 赵诩靠着池壁,静静地看着轩辕晦神色变幻,这些年轩辕晦做戏的功夫长进了十成十,若不看他眼睛,恐怕就连自己都能被骗过去。 轩辕晦嘴角还挂着一抹笑,却缓缓抬起了头,“那可麻烦得紧,我直接把私印给你,可好?” 赵诩与他对视,两个人像是初初相遇般打量对方,仿佛在这短短的一刹里,又重新结识了一遍。 不知过了多久,许是一炷香的功夫,又或者有足足一刻,二人同时大笑出声。 轩辕晦趟着水过来,二人并肩靠着,肌肤相触。 “那我便收下了。”赵诩最终道。 轩辕晦侧头,“你还未赢,如何就取走了?” 他虽如此问了,可似乎也不觉得赵诩会输。 “欧悬。”赵诩淡淡地扔下两个字。 轩辕晦皱皱鼻子,“无趣,不过你如何猜到的?” “殿下回来时,甲胄上沾有红土,据我所知,唯有城西方有,可见殿下去了城西,”赵诩又道,“殿下先前赏给狻猊的宝刀,刀鞘未变,里面的刀怕是换了吧?” “不错,重量不对。” 赵诩点头,“所以欧悬造出什么神兵利器了?” “比陌刀更轻更利的长刀,”轩辕晦神采飞扬,“能穿破重甲的箭,还有可射四百步的神弩。” 赵诩也无比诧异,“想不到竟真的被他做成了,这些年的银子没白花。” 说罢,他白了轩辕晦一眼,轩辕晦想起因自己年少时莫名吃的飞醋,赵诩怕是有两年都不曾与欧悬打过照面,不禁讪讪一笑,讨好道:“来,我为王妃擦背。” 作者有话要说:  所以王爷的私印从此就上交了…… 你们都以为要崛起了 但是现在太子名正言顺的登基了 哪里有那么容易不如先发展发展感情线可好?还是你们其实更喜欢情节线? 第48章 “来,我为王妃擦背。” 轩辕晦话音未落,赵诩简直惊出一身汗。 原因无他,有一事他从未敢告诉轩辕晦知晓。 那是个晚春的暖夜,二人如同往常一般闲话许久后歇下。许是白日里过于疲乏,又许是轩窗未闭,这春风过于融融,赵诩很快便陷入了沉沉梦乡。 梦里是起伏苍茫的群山,赵诩一人拄着竹杖悠然自得地走着,从红日当空走到星河天悬,也并不感疲惫。不知走了多久,在山腰处得见一高门大户,那户人家正门洞开,赵诩抬脚进门,穿过轿厅正堂,均不见人影。直至他走入遍植牡丹桃李的后园时,才发现有一身形高挑的男子背对着自己坐在一小亭中,似是自斟自饮。 赵诩也不知是中了邪还是被下了蛊,竟如同认识那人般快步走过去,从背后抱住那人。那男子轻笑一声,并未反抗,于是赵诩便壮着胆子褪去了那人的衣物,二人一同倒在花团锦簇之中,一阵鸾凤颠倒。 情到浓处,那人在他身下急喘,声声唤着,“十九郎,王妃……” 赵诩定睛一看,眸光幽蓝如同一江春水、双颊潮红恍若天边红霞,这不是轩辕晦又是谁? 就在最情动之时,轩辕晦在他肩上狠狠咬了一口,园中群芳尽数凋落,残红败绿散了满地。 他也在那时醒来,发觉被褥一片濡湿,而轩辕晦睡得正熟,不知是否将他肩膀当做烤羊,正啃得香甜。 赵诩一边感慨比起旁的名门公子,自己长成的实在是有些晚,一边看着轩辕晦的睡颜苦笑——这次自己怕是再无法自欺欺人,彻底栽进去了。 当时如何毁尸灭迹,又如何面对白苏那诡异笑容不谈,赵诩只是一个晃神,就被轩辕晦推到池边,背上已多了双狼爪子。 “军中有个郎中,那手推拿简直登峰造极,我向他学了几招,十九郎颇通岐黄之术,不妨品鉴品鉴?”轩辕晦兴致正高,也不知那郎中是怎么教他的,在赵诩背上捏来蹭去,简直毫无章法。 赵诩心中暗自叫苦,忍无可忍后干脆将轩辕晦双手捉住,“若他当真这么教你的,怕是个江湖骗子,王爷还是辞了他吧。” 轩辕晦这些年专攻武学兵法,双手上早已长了薄薄一层茧,摸上去颇为粗糙,可纵使这样,赵诩心旌仍是一荡,心猿意马起来。 轩辕晦笑嘻嘻地转身背对赵诩,“那不如王妃试试?” 这与那春梦的场景出奇类似,赵诩目光扫过他窄腰,顿时觉得口干舌燥。 “冒犯了。”赵诩干巴巴道,最终还是按了上去。 做了四年多夫妻,碰到手足之外的肌肤倒还是头一遭,赵诩指尖拂过他脊背肌理,不轻不重地在几处穴上轻按揉捏。 “这都是何时受的伤?”还未正式上战场,可平常操练也是刀枪无情,轩辕晦身上也有了几处浅淡的伤痕。 轩辕晦舒服地哼了声,“练兵,赶路,习武,记不清了……” 沉默无语地为他按了许久,不知赵诩按到了什么地方,轩辕晦呻、吟出声,赵诩下意识地向下看去,也红了一张面孔。 轩辕晦眯着眼,倒是镇定,“你先去看看晚膳如何了。” 赵诩起身出水,披上中衣,只见轩辕晦依旧是那个姿势,一动不动。 还未走远,就听一声巨响,轩辕晦一个猛子扎入池中,一时半会想来不会出来。 赵诩再忍不住,大笑着出门去了。 晚膳摆好许久,轩辕晦才湿着头发出来,见赵诩仍在偷笑,翻了个白眼道,“我是搞不懂你们这些仙风道骨的士族子弟,人虽是万物灵长,可到底也是胎生的,和禽兽也无多大分别不是?” 赵诩瞥他一眼,“你自去与禽兽为伍,我便不奉陪了。” “迂腐。”轩辕晦坐下来,他眼角似有些潮红,不知是否是方才情动所致。 方才自己出门后,轩辕晦做了什么,简直一目了然。 赵诩还在想入非非,轩辕晦便开口了,“欧悬那长刀得赶紧造出来,就在雅鲁克。” “还用避讳朝廷么?”赵诩反问。 轩辕晦看他,“难道不该么?” 赵诩撑着头,“咱们如今和朝廷,只差撕破面皮,尽管遗诏给了殿下三年时间,可我不以为朝廷会等上那许久。王爷不妨以己度人,他们下面会如何动作?” “增税负、散流言、派细作,还能有什么?” 赵诩点头,“你说邓党与我们,谁更急一些?” “嗯?”轩辕晦侧过头,“难不成你的意思是?” 如今轩辕昕登基,他虽养在邓太后名下,可大好男儿,谁不想要片语成旨、万人影从?他借着邓氏的势登临九五,此刻对邓氏必然心存感激,可若是他发觉自己如同先帝一般处处受制,举步维艰,朝野上下只知邓氏不知有他,他还会如今日一般平和么? 轩辕昕毕竟是明诏登基的皇帝,若是肃州如今和朝廷撕破脸面,那便是叛党乱臣无疑。 可若是邓氏急不可耐地废黜轩辕昕,肃州此时再揭竿而起,那便是勤王护驾,匡扶轩辕氏江山。 他们等的便是这样一个时机。 “可如何才能让邓党卸下戒心,仓促行事呢?” 赵诩摆了摆手,“卸下戒心何易?也无太大必要,咱们只需隔山观虎斗,做那在后的黄雀、得利的渔翁。” “既然如此,”轩辕晦忽然问道,“柔仪姐姐在邓翻云那儿,可有一席之地?听闻邓覆雨也是个见色心喜的……” “想不到王爷还挺喜欢用美人计。”赵诩笑道。 轩辕晦叹息,“这不是无路可走么?何况信陵君用得,我就用不得?再说了,如姬是个深明大义的奇女子,我柔仪姐姐又哪里差了?” “呵,”赵诩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四年前,殿下就已将这美人计用得炉火纯青了。” 第49章 先帝临终前曾说肃王孝悌至诚,如今看来也不是假的,皇帝甫一登基,肃王便连上三表表明心迹,文章谈不上多妙笔生花,可贵在情真意切,据闻经手的宗正寺卿当场感动得潸然泪下。 除此之外,对于朝廷接二连三的增税,轩辕晦也是照单全收,虽上了个折子哭穷,但到底还是穷肃州之力按时将贡赋缴纳上去,也不去理会肃州上下一片微词。 当然,至于肃王又从哪里来的银子贴补州内民生,便不是远在长安的朝廷所能知晓的了。 “这便是那长刀了?当真比陌刀还要强些?”微服而来的赵诩兴致勃勃地看着。 欧悬没好气道,“王妃试试便知。” 说罢,还不待赵诩反应,便将一把长刀向着赵诩掷过去。 赵诩从前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就算是到了肃州后跟着轩辕晦学了些招式强身健体,也仍是个文弱书生,哪里能接的了他一招?眼见着见那长刀向着自己直飞过来,也只来得及倒退数步,免得惨死刀下。 他身后的护卫睚眦反应算快,上前一步接过那刀,见赵诩安然无恙才算松了口气,身上早出了一身冷汗。 “欧兄好暴的脾气,”赵诩摇头从睚眦手中取了刀,细细端详,“是比寻常陌刀轻上不少,看着也还锋利,睚眦。” 睚眦意会,命一个护卫用这新式长刀,他自己用原先的陌刀,二人对战起来,不出十五招,那护卫便败下阵来。 “好刀!”睚眦由衷道。 赵诩走过去,只见睚眦虽是胜了,可刀口已有些参差不齐,而那长刀却是丝毫未损。 “他平日在你手下可过几招?” “最多五招。” 赵诩抚掌一笑,“欧大师,再带我们看看那神弩吧。” 见过那几样兵器,赵诩与欧悬二人屏退左右。 “你这边一年最多可打造多少长刀?” 欧悬蹙眉,“若是生铁不限的话,一年数千应不在话下。” “一年数千……”赵诩沉吟,“那同时还能再造弓、弩么?” “难。”欧悬不假思索。 赵诩叹息,“本以为比陌刀轻便,就可多造些,如今看来,我想的太简单了。现下陌刀有多少存货?” “一万九千余。” 启朝严禁私造私存兵器,何况是如此大的数目,一旁的睚眦听的咋舌不语。 “我再拨给你三百人,银子你自己掂量,”赵诩命人取了舆图,在肃州西北一村随手一指,“先前我已将村民尽数迁出,这个村子也是你的了,你自己斟酌着办。” 欧悬拱手,“谢过殿下。” “还有,听闻你将送你的婢子尽数退了,只留了个又丑又黑的丫头?怎么今日不见?”正事谈完了,赵诩便抑制不住好奇八卦道。 欧悬面上露出些不屑的神情,“又是你那小王爷告诉你的?” 赵诩嘿嘿一笑。 “世间种种,皆有色相,皆是空相。万物皆是空相,又如何有高下之分?”欧悬把玩着腰间一小巧的九连环,“在你眼里,那小王爷足以让你倾尽天下,可在我看来,他和城门口那瘸腿老丐长得也无多大区别。” 见赵诩一愣,还想辩白,欧悬摇了摇头,“都是聪明人,就不必在此装模作样了。那小王爷如何,我是不清楚,可时隔两年再见你,你却分明是情根深种了。王府其他庶务我是不清楚,单我这里,你又为他贴补筹谋了多少?” 他平素不假辞色,拒人于千里之外,想不到竟也如此心思通透。赵诩苦笑道:“想不到连你都看出来了……” “偏那傻王爷还蒙在鼓里。”欧悬讽刺道。 想起懵懵懂懂的轩辕晦,赵诩不由又是一声长叹,却听欧悬道,“或许在你们眼里,小弦并不美貌,甚至长得有几分粗鄙,我与她并不相配,日后定会后悔。可唯有我知道,她是如何的善于巧思,又是如何的见识卓然。举个不甚恰当的例子,在旁人眼里,肃王再如何前景远大,到底也是个男子,纵使你现下为他做了这许多,日后你与他也不会长久,难道你便急流勇退,悔不当初了么?” 赵诩沉吟许久,笑道:“今日欧兄一席话,对赵某而言,也算是当头棒喝了。赵某见识浅薄,以貌取人,怕是无意冒犯了小弦姑娘,向欧兄赔罪!” 说罢,赵诩就是一揖,欧悬也未避让,安然受了此礼。 赵诩却未起身,又作了一揖,“日后前路叵测,我与殿下也不能保证全身而退,若是我二人出了任何差池,还请欧兄将这里全部烧毁,配方交予下个白日社主人。” 欧悬侧过头看了他几眼,不置可否地点点头。 他虽目中无人、口下无德,可从来一言九鼎,赵诩便放下心来,告辞回王府去了。 一回倾盖堂,白苏便递来几份邸报,赵诩接过一看,先是一怔,随即悠悠笑起来。 崔静笏自从尚了孝恵长公主后便青云直上,不曾科考,不曾入翰林院,不曾在六部任过职,竟也成了中书省行走。这官位虽只有正四品,却举足轻重——长侍皇帝身边,皇帝所有的旨意均由此人所拟,也可近水楼台地进言。 探子在邸报中写道长公主夫妇貌合神离,长公主时常留宿内宫陪伴太后,驸马则每日在中书省值夜,若非长公主宣召,绝不主动求见。 赵诩轻叩几案,又将那邸报来回看了三遍。 “怎么,还对这崔静笏耿耿于怀?” 忽然轩辕晦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将赵诩吓了一跳,“殿下来了也不通报一下。” “小的通报了……”白苏颇有几分委屈。 轩辕晦摆摆手示意他退下,“怎么,你忌惮崔静笏?” “忌惮倒是谈不上,”赵诩叹息,“我只是在想,无论是轩辕氏还是邓氏,对孝恵公主而言,都是血亲,她都是中宫嫡女,天下独一份尊贵的长公主。为何她就偏偏站在邓氏那头呢?” 轩辕晦冷哼一声,“我看呐,人家怕还是想凤仪天下呢。” 赵诩在崔静笏的名字上划了个圈,“见招拆招吧。”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开始连续几章都还蛮无聊 希望大家不嫌弃 但是有些剧情得交代呢。 第50章 崔静笏果然非好相与之辈,他进中书省不到十日,便给肃王两个下马威。 一是新皇登基,立刻命各州县官吏进京述职,随即大加换血。又仿照靖西王旧制,向藩地派遣录事若干,美其名曰辅佐,实则监视。 二是改了税制,先前藩地缴税,均是藩王向百姓收取税金,之后向朝廷上缴定制,而如今,却是上缴全部百姓缴纳税负,然后朝廷再分发定数给藩王。 而那些录事们领到的第一个任务,便是充当两税使。 这便意味着,原先若是肃州收成较好,还可积富积粮,现下就是收成再好,恐怕都得拱手让给朝廷。 这个政令一出,整个肃州上下一片哀嚎,须知入得府库多少,直接关系着官吏们上下的生计——为防贪赃枉法、吸食民脂民膏,肃王一方面施以严刑峻法,对犯官严惩不贷,一方面则对下极为大方,若是收得税银高了,便给官吏们多发俸银。故而肃州上下有志一同,均想着富民安民,通商开荒。 肃王府的烛火彻夜不熄,包括司马司粮司曹在内的大小官吏在倾盖堂内用茶枯坐,等着轩辕晦发话。 “回禀王爷,”那一直在奋笔疾书的刀笔吏终于算完了,“明年肃州税赋恐怕要少五成。” 轩辕晦摸着茶盏,不动声色,“诸卿可有良策?” 诸人面面相觑,来前他们便纷纷猜测,此事王爷王妃恐怕早已商议,心中自有计较,现在轩辕晦如此问,应是想考校他们,于是各自踌躇,心中纷纷打起腹稿。 轩辕晦等的不耐烦了,便随手指着司粮道:“此事与你最有干系,不如你先拿个章程出来。” 那司粮比轩辕晦大上两轮不止,却被他看的头皮发麻,正襟危坐道:“下官以为,朝廷此番便是冲着我肃州而来,恐怕早就对我肃州了若指掌,瞒报谎报怕都是不成的了。” 他此言一出,其余人纷纷赞同。 “下官以为,”另一人插嘴道,“事到如今,也只能听天由命,任凭朝廷宰割了。” 轩辕晦蹙眉,“此话本王可不敢苟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本王乃是先帝敕封的肃王,肃州上下均是朝廷的子民,供养朝廷本就是分内之事,什么叫做‘任凭朝廷宰割’?此番只免去你两日的俸禄,这等忤逆之言,日后不许再提!” 两日的俸禄,这惩戒可谓薄的不能再薄,那人也不禁松了一口气,这话到底还是说到轩辕晦心里去了。 “诸卿都听好了,就按朝廷说的办。”轩辕晦沉声道,“再苦再难,也得忍着!” 众人噤若寒蝉,他却好似不曾看见似的,只扫了沈觅一眼,“沈大人,你留一下。” 其余人退下后,轩辕晦立刻松散下来,向后一靠,盘腿倚在凭几上笑:“你说这些人,怎么这么沉不住气,光惦记着荷包里那点银子了?” 沈觅本也有些忐忑,见他如此波澜不惊,也便安下心来,“早该知道王爷成竹在胸,咱们也是白担心一场。” 轩辕晦摇头,“哪里是我成竹在胸,十九郎足智多谋罢了。他和这崔长宁同窗一场,自然了解此人性情,多少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了。这崔长宁计策虽然阴毒,可他哪里知道,要是咱们独独靠肃州一地养活几十万百姓和十几万戍军,恐怕早就饿死了。” 雅鲁克之事,沈觅也是知道的,只是他万没想到这些年雅鲁克竟富庶到如此程度,若是没有雅鲁克,崔静笏这倒还算得上是妙招,可是现下只能算是无关痛痒了。 “另外,”轩辕晦蹙眉,“派来的这几个录事,可得看紧了,实在不成,便……” 他戛然而止,沈觅意会地点了点头,轩辕晦又道,“另外,这段日子会有些人来投,若是普通的士子便也罢了,若是那些出身贵重、身世复杂抑或是才华超群的,还劳烦沈大人亲自把关,毕竟当下是用人之际,凭借肃州这些没见识的东西,想要成事简直难于登天。” 见沈觅细细记下了,轩辕晦又道,“他们中恐怕会有人拿着白日社的帖子来投,纵使是这样,你也得留个心眼,除去四大统领亲自引荐的,更要留心考校,若是混入了什么人的细作,后患无穷。” “对了,”轩辕晦饮了口茶,笑道,“沈卿可有个女儿今年及笄?” 沈觅心中一跳,第一个反应是肃王难道终于准备繁衍子嗣、开枝散叶了? “回殿下的话,小女蒲柳之姿,既愚且鲁,不堪良配……” 轩辕晦先是一愣,似笑非笑道:“哦?这么说沈大人不愿接受本王保的这个媒?唉,看来今晚本王是进不了房咯。” 沈觅一愣,“保媒?” “恩,乃是王妃的族弟,虽不是本支,可也是原配所出的嫡子,”轩辕晦看着沈觅陡然亮起来的神色,一本正经,“此人年方十六,正在四处游历,到剑南道时,正好与王妃的人手碰见了,便决意来投肃州,现在怕已经过了凉州了。” 沈觅急切道:“只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此人的婚事自己可做的了主?更何况,颍川赵氏是何等的门第,如何看得上我沈家这等寒门?” 轩辕晦笑道:“他父母已逝,又素来和原颍川郡公,也就是我的老丈人亲近,他的婚事,十九郎还是做的了主的。不如他来了后,你先见见他,若是满意了,再让令嫒躲起来相看相看,双方都合意了,再换庚帖不迟。” 沈觅心中透亮——这怕是肃王夫夫开始上下联络,让肃州嫡系与京中故旧连成一脉,而且与王妃结亲,看来日后还要抬举自己。 思及此处,纵然再淡泊名利,沈觅也不由得暗自欣喜,起身拱手道:“我即刻回去与夫人商议。” “不急。” 沈觅出门后,轩辕晦才从袖中取出一封给赵诩的未拆密信,落款赫然便是崔静笏。 作者有话要说:  王爷夫夫要做的事情好多 路好难走 我都心疼另外 偷藏人家的信又没胆看 某人真怂。 第51章 看着那信笺许久,轩辕晦还是将它放在袖中,若无其事地回秾李楼去了。 赵诩正低声吩咐着白胡什么,见轩辕晦来了,便打发白胡下去。 “怎么了?我还不能听不成?”轩辕晦难免有些不悦。 赵诩愣了愣,蹙眉看着他。 轩辕晦自觉失礼,却也拉不下面子赔礼,只好闷声在旁边坐了。 赵诩上下打量他,指尖在杯沿摩挲,缓慢却笃定道:“王爷作此语,难不成是怀疑我有事隐瞒?” 轩辕晦抬起眼皮瞥他,一副云淡风轻状,“我与王妃之间,向来从无私隐。” 说罢,他将那信取出,递给赵诩,“你看,我可未拆封。” 赵诩接了那信,一看落款,悠然一笑,“好酸。” 轩辕晦拈了颗青梅,“确实酸。” 赵诩不想细思他为何陡然间开始拈酸吃醋,只拆了信,挑了挑眉。 轩辕晦见他将信复又折了起来,放入袖中,心中霎时五感翻涌,又是愤懑,又是失望,又有些不知所措的无奈,便只板着一张脸,看着手中茶盏。 “崔长宁想与你我缔盟。”赵诩缓缓道。 轩辕晦并未抬头,“他?是指博陵崔氏,还是指那邓氏?” “邓氏。” “他自己的主意,还是孝恵的主意?”轩辕晦又道。 赵诩瞥他眼,“那你说肃州之事,是你的主张还是我的主张?” 莫名心里一轻,轩辕晦笑道:“自然是你的?” 赵诩侧头,“嗯?” 轩辕晦为他添茶,谄媚道:“因为我什么都听你的。” 赵诩听的颇为受用,缓缓道:“河东八姓已经心不齐了,别的不提,王爷你先前选的那三个……” 轩辕晦摸摸鼻子,“那卢渊怎么选的?总不能站在新帝这头吧?” 赵诩苦笑,“范阳卢氏向来迂腐,既然新帝是太子继位,那便是名正言顺,人家如今早已为了新皇肝脑涂地了,卢渊他父亲便领了尚书右丞的衔。” 轩辕晦不再多话,自太祖起,如何处理河东士族便成了代代皇帝头疼的问题,在世祖时,一度甚至撕破面皮,几近到了不死不休的境地。后来仁宗推行士庶合流后,才最终达到某种微妙的平衡,有了百余年的相安无事。 这么多年来,士族与朝廷的势力此消彼长,皇族极盛之时,士族便抱成一团,安分守己,用一种别样的方式与皇室抗衡,力求自保;而现下皇族分崩离析,世家们也蠢蠢欲动,不甘寂寞起来。 “从龙之功,谁不想要?”赵诩缓缓开口,“前朝我士族鼎盛之时,人杰辈出,有人舌粲莲花,喝退三军;有人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有人权倾天下,朝野侧目……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如今的世家子弟怕是想象不出彼时煊赫。与其说枭雄出于乱世,倒不如说,士族兴于乱世。” 轩辕晦放下茶盏,蹙眉看他。 “这天下,眼看着又要乱了,”赵诩微微一笑,与他对视,“殿下你说,诸世家如何能不意动?” 轩辕晦缓缓道:“这天下就如牌九一般,既打乱了重洗,自然人人想摸一副好牌,分上一杯羹。我自己都是如此,如何能怪你们呢?” 这是他第一次承认心中野望。 从前他来肃州,是为了父皇的遗愿,是为了保住轩辕氏的骨血;后来他营建雅鲁克,乃是为了保住轩辕氏的天下,重复祖辈的荣光;可是如今,当他最终将和自己的手足兄弟相杀相残,他不得不承认——他想要这个天下。 “若是新帝贤德仁善,这天下殿下你还想要么?”赵诩漫不经心。 轩辕晦苦笑,“若是如此,那我便当真是乱臣贼子了。只是这新帝到底流着邓氏的血,他若是狠不下心,金城王、琅琊王还有我二哥的仇,又有谁去报呢?更何况,父皇的死,真相如何,还说不清楚吧?” 赵诩将崔静笏那信又取了出来,“王爷的意思是?” “先答应崔长宁,就说新帝不仁,不配为天下主,”他又拂过腕上佛珠,“至于之后……各凭本事罢。记得提醒他,本王是与博陵崔氏合作,与孝惠公主、邓氏均无半点干系,让他勿要多想。” 轩辕晦蓝眸中闪过寒光,“任他沧海桑田、白云苍狗,有一点永不变改——我轩辕晦与邓氏,滔天血仇,势不两立!” 新帝的正庆元年,注定不会太平。 七月十五,中元节那日,长安西市一处客栈走火,那本就是京中最繁华之处,左近鳞次栉比,又都以土木搭建,一时间火势蔓延开来,竟烧了整整三日,大火都无法停息。 内宫有护城河相隔,倒是无碍,只苦了长安两市、一百零八坊的百姓,辛辛苦苦修葺好的宅子被烧得干干净净、囤积的货物一瞬间化作乌有,昨日还一同吃饭用膳谈天的家人在火中悲号哀泣,最终烧成焦尸…… 朝廷派了些人手,可火势实在太大,这些普通的衙役更夫又毫无章法、贪生怕死,这火竟完全无法扑灭。 最终还是崔静笏领着几千邓氏私军出现,将周遭的房子拆了,留出一圈空地来,才遏制住火势。 百姓们自然对邓氏和崔静笏感恩戴德,对比反应迟钝、敷衍塞责的朝廷,简直是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佛陀。 陷入如此境地,为平民愤,新帝决定户部拨款,朝廷出钱为百姓修缮民宅,结果户部竟齐齐上书,说是国库空虚,并无多余银两。 皇帝震怒之下,命人彻查户部,户部尚书,一邓党元老锒铛入狱。 然而,国库里依然没有多少银子。 那日,皇帝顶撞邓太后,太皇太后下了“不孝”的考语,虽被皇帝压了下来,但仍有风言风语传到了前朝,御史台纷纷进谏。 穷的叮当响的肃王从自己的私库里省出了银子,连带着布匹粮食,命人送往京城,自己却日日吃糠咽菜,穿着打补丁的衣服。 有人说其纯孝,有人说其做作。 崔静笏却只是一笑,“聪明。” 作者有话要说:  火是崔静笏和邓党放的 和王爷一点关系都没有 王爷不会拿人命开玩笑。 第52章 长安大火扑灭没有几天,灾民尚未得到安置,新帝那儿又出了幺蛾子。 轩辕昕本就是邓氏女儿所出,后来生母早逝才养在邓太后膝下,故而邓氏乐得扶他继位,他也愿意给在权威不被挑衅的前提下给邓氏种种体面。 然而这日,轩辕昕正为灾情愁的整夜睡不着觉,便在宫内四处走走,不料竟在一荒僻宫墙角落撞见了个老嬷嬷。 “娘娘,如今你可能安心地去了!”那嬷嬷涕泪纵横地烧着纸钱,说不出的可怜。 阻止了想要呵斥的宦官,轩辕昕缓步上前,“你在祭祀何人?” 嬷嬷见了他服色,知是万岁,便惊恐不已地告罪。 “你若如实道来,朕便恕你无罪。” 嬷嬷留意他神色,眼神先是迷茫,后又逐渐清明,似是拿定了主意,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老奴给陛下请安。” 轩辕昕摆摆手,又听老嬷嬷扔下句话来,“难道陛下不记得老奴了么?” 轩辕昕定定地看了她许久,逐渐有悠远的记忆浮上心头,“你是李嬷嬷?” 李嬷嬷叩首泣道:“陛下还能记得老奴,老奴就是立时死了也能甘心了。” 这李嬷嬷本是轩辕昕的乳母,他幼时一直在身边伺候,只是后来要出宫与家人团聚才失了音讯,此时在这里碰见,让轩辕昕隐隐有种不安之感。 “下面老奴要说的这番话,本以为再不会见天日,想不到还有亲口告知陛下的这日……”果不其然,李嬷嬷竹筒倒豆子般吐出个陈年往事。 有个陈姓的大家闺秀,其母为邓氏的小姐,便在那年的采选中被当时的邓皇后挑中。因她美貌贤淑,颇被先帝宠幸,没过多久就被封为昭仪。后来,她又继独孤贵妃之后怀有身孕,一时风光无限。 可她毕竟是个冰雪聪明的才女,渐渐的,她开始察觉到不对,她那表姐邓皇后对她这胎显然过于关切,日日让太医来请平安脉不提,还时不时亲自探看。联想起朝局,她对自己将来的命运心中有数了。 “娘娘留给陛下的遗物,老奴都妥帖地收着,就等着有朝一日能交给陛下,看来是时候了。”李嬷嬷对着轩辕昕欣慰一笑。 轩辕昕本还有些疑惑,可当他看见刻有他生辰八字的金锁,针线细密的衣物,开蒙的书本,还有一个端庄女子的小像时,便已信了八分。 当他得知李嬷嬷悬梁的死讯,那八分便成了十分。 “真真假假,最是难辨,何况这本就是真的。”下过一夜秋雨,赵诩与轩辕晦难得在园中赏雨,度过半日悠闲时光。 轩辕晦挑眉,“这嬷嬷是枳棘找到的?他既是轩辕昕的奶娘,为何愿意相助?” 他二人正靠着亭子听雨,轩辕晦近来越发没有坐相,整个人都瘫在赵诩身上。 赵诩自然求之不得,任凭他倚靠,时不时喂他些茶水瓜果,外人眼里看来肃王夫妇是天下无双的恩爱,肃王妃是独一无二的贤惠。 “殿下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李嬷嬷虽是陈昭仪的亲信,可却也因她一世不得出宫,对她本就爱恨交加,加上如今枳棘找到了她在宫外的儿子,发觉竟是个嗜赌成性的赌鬼,便诱之以利。” “他为她儿子还清赌债,她便豁出去一条命?”轩辕晦颇为怀疑。 赵诩剥了个葡萄塞进他嘴里,笑道,“可怜天下父母心,他那儿子三十郎当还未娶到媳妇,又赌得几无容身之所,债主还威胁要取他性命,你说李嬷嬷能不慌么?” 轩辕晦慨叹一声,“若有这般好的母亲,我当日日承欢,恪尽孝道,这儿子也太忤逆。” 他面色惆怅,赵诩知他想起早逝生母,便安抚道:“殿下如今作为,端顺贵妃在天有灵,定然甚感宽慰,何况独孤贵妃仍在,王爷想要尽孝,多加联络便是。” 轩辕晦点头,“不错,近些日子我忙于练兵,大小事宜托付给你不提,独孤母妃那里恐怕还得劳烦你代我做个孝子。” “儿媳给婆婆尽孝,那还不是应该的?只是自古婆媳难处,若是我与贵妃有什么罅隙,王爷还是宽宥则个。” 轩辕晦这些年扮作惧内的荒唐王爷,早就入戏得很,竟想都没想道:“我自然偏帮你。” 赵诩瞥他眼,对他没脸没皮这话也不当真,径自绕回原题,“总之,如今轩辕昕和邓党龃龉已生,咱们暂且隔岸观火,必要的时候,拉上崔静笏一把。” 邓党盘算着让轩辕氏彻底失势,取而代之。 皇帝想摆脱邓党,自立门户,顺便再削了轩辕晦这个碍眼的蕃王。 轩辕晦想让皇帝失去民心,自己再名正言顺地继位。 而赵诩,却隐隐觉得,恐怕轩辕晦的九五之路不会如此顺畅------ 轩辕昕的皇位定然坐不稳,而若他有了子嗣,邓党完全可以再扶持一个听话的小皇帝;更何况,邓翔当真等得起么? 他有种强烈的感觉,轩辕晦这大位怕不是从轩辕氏手中承袭,而是从邓氏手中抢来。 这些年虽谈不上万事顺遂,可比起一开始的一穷二白、束手无策,轩辕晦也算得上得意,于是眉宇间隐隐又有了些少年轻狂。 “殿下,”赵诩放下杯子,正色道,“崔长宁奸猾,你可不能中了他借刀杀人之计。” 轩辕晦茫然道:“此话怎讲?” “这天下九州兵力,你可知轩辕昕能调度多少,邓氏又实际控制了多少?” 他神情肃穆,轩辕晦也认真起来,“作为天子,轩辕昕至少可调度二十万之众,而邓氏……” 他面色一白,赵诩知他长于练兵,比自己更通兵道,此刻已想明白其中关节。 “从太皇太后和德宗时便留下的规矩,虎符天子与骠骑大将军各半,实际上没有邓翔那块虎符,轩辕昕最多只能调动御林军!咱们的心腹大患,从来都只有邓氏!” “没错,所以我们该如何做呢?”轩辕晦从来一点就透,赵诩不无欣慰地等他答话。 轩辕晦看着他嘴角漾起的那抹浅笑,也跟着放柔了声音,“隔山观虎斗,借邓氏之力,折新帝双翼,以新帝之刀,削邓氏血肉,最终再以轩辕氏之名,得天下人心!” 他一字一句说的刻毒,赵诩却觉得说不出的可亲可爱,不假思索地轻抚上他脸,在唇上摩挲了数下。 作者有话要说:  端顺贵妃是轩辕晦他母妃的谥号 第53章 他手指在唇上流连许久,身识触感都被无限放大,缠绵如同春之细雨,燥热有如夏之微风,纷乱好比秋之落叶…… 抑或者更像是冬日里屋内的炉火,熨帖温柔的不可思议。 被他这温存动作弄得一愣,轩辕晦一张玉面如同火烧,心里更是一阵阵发慌。 赵诩见他局促模样,拼尽全力才按捺住心内蠢蠢欲动的渴望,收回手来,喑哑道:“殿下说的极是。” 轩辕晦早已忘了之前自己说了什么,一把捉住他手。 赵诩任凭他抓着,双目微微眯起,心里不知有何盘算。 雨下得更大了些,如帘幕般垂在亭外,遮住了外人视线。 轩辕晦突然想起先前在军营里听见兵士们说的混话,什么家中婆娘的手是软的、唇是香的……方才赵诩的手指碰上了自己的唇,现下自己的手捉着赵诩的手,不得不说,这感觉就颇是美妙。 想着,轩辕晦也抬起手抚上赵诩的唇,触手只觉温热湿软,心里不禁想着若是手与唇皆凑在一处,那可不就是温香软玉? 说着,轩辕晦便在赵诩呆愣的神情里贴了过去,二人双唇相接。 那刹那间,两人几乎同时一震,赵诩脑中一阵轰鸣,竟是什么都想不得、什么都想不了了。 轩辕晦浅尝辄止片刻,许是觉得无趣,便又紧了紧相牵的手,几近于本能地打开了赵诩的牙关,将舌探了进去。 看不见形、听不得声、嗅不到气、品不出味,唯有触感无比清晰。 不知过了多久,赵诩缓缓推开轩辕晦,眯着眼睛看他,一言不发。 轩辕晦仍是双颊微红、双目微湿,见他神色,恍若数九寒天被一盆冷水当头浇下一般,所有旖旎情思尽数湮灭。 乱了,都乱了,他在干什么? 赵诩虽是他明媒正娶的王妃,可到底是个男子,更是一路以来随自己披荆斩棘、为自己出谋划策的功臣。可自己方才在做什么?竟将他当成寻常妻妾娈宠一般狎戏! 他面色红红白白,简直不知如何面对赵诩,却听赵诩淡淡道:“再无下次。” 当日晚上,轩辕晦在房门口徘徊良久,不知是否应该入内。 赵诩早就听见他脚步声,起先并未理会,也无心做正事,只好看些传奇话本解闷。可当他听见当听见外面脚步声渐行渐远,还是忍不住将手边那话本《慧娘传》放在一边,眼神空洞地看着墙上一点,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猝然起身,径直将门推开。 门外清风徐徐,月移花影。 赵诩面无表情地垂下眼睑,掩去一闪而过的黯然,就当他预备转身回房时,一只手挡住了房门——只着中衣的轩辕晦不知从何处冒出来,可怜兮兮地站在原地,面上难掩尴尬和些微委屈。 “王妃,我能进去么?” 赵诩说不清自己此刻该作何感想,他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闪身让出一条道来。 轩辕晦如临大赦般窜进来,在睡惯了的榻上躺下,转头看他,双唇开开合合,欲言又止。 走到榻边,赵诩将他被角捻好,“殿下可是睡不好?” 轩辕晦捉住他手,“十九郎还在怪我么?” “我并不怪王爷,”赵诩在他身旁躺下,明显感到轩辕晦吁出一口气,“我只是在想……” 轩辕晦坐直身子,将他的手放在自己心口,“我是如何的人品,难道王妃还不懂么?今日之事,我并无半点轻视调笑之意,更无半点玩弄狎昵之心!” “玩弄狎昵?”赵诩上下打量他,嗤笑,“就凭你?” 轩辕晦一愣,本有些不服,又想起是自己理亏在先,便蔫蔫道:“是,是,是我不自量力,王妃你就别气了……” 赵诩笑了笑,在他身侧躺下,“殿下血气方刚,一时乱了方寸也是难免,只是日后这鹿肉一类,殿下还是别再吃了,此番是我,若是下回碰着沈觅王爷也如此糊涂,那可就不知如何收场了。” 想起那个场景,轩辕晦不禁打了个寒战,“本王虽不是什么登徒浪子,却也是个爱美之人,就算是偷香窃玉,也得是王妃这般的美人才能下得了口……” 见赵诩似笑非笑,轩辕晦赶紧干笑道:“王妃是伟丈夫、伟男儿,当然与寻常美人不可同日而语。” 见赵诩的眉毛又挑高了些,轩辕晦自知失言,讪笑道:“是我无状,失了体统,怎么罚,王妃你拿个章程出来。” 定定地又看了他几眼,赵诩闭上双眼,“也不是什么大事,你也不用如此慌张自责。要成大事,怎么能整日纠结于这些细枝末节?此事你我都不必再提了,从此只叙豪情,不谈风月。” 见他大度豁然,轩辕晦才放下心来,可不知为何却有些怅然若失,仿佛已开始怀念那无话不谈的往昔。 第二日,轩辕晦回府时,守宁神色诡异地奉上个托盘,覆着的绢布下似乎是文房四宝一类。 轩辕晦蹙眉揭了,却见是极细的紫毫笔、上好的生宣,还有几本《静心咒》、《大悲咒》、《常清静经》、《大明咒》一类。 “王妃说了,”守宁道,“正是初秋时节,天干气躁,王爷有些虚火上浮,请王爷每日与诸位大人议事后抄写经书一篇,为先帝与江山社稷祈福。” 轩辕晦简直哭笑不得,“你去转告王妃,就说小王知道了,谨遵王妃训示。” 守宁嘴角微微抽搐,偷笑着告退了。 轩辕晦随手挑了本经书翻了翻,却觉得这些“烦恼皆苦”、“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有形无形的东西荒诞无比,不仅心没静下来,反添几分烦乱。 最终他用那紫毫蘸了墨,随手写了某亡国之君的名句——剪不断、理还乱,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写完,他便是一怔,那一笔一划,分明是赵诩的笔迹。 作者有话要说:  是不是爱你就变成你~ 从此以后我写的每一个字都像你……囧first love first kiss lol。 第54章 朝局并不会因肃王夫夫二人的纠结停滞不前。 轩辕昕自从知晓生母之事,对邓太后便心生芥蒂,尽管隔三差五便去晨昏定省,可到底失了原先的亲密热络。偏偏邓太后此时一无所觉,因皇后体弱,竟还向太皇太后请旨,要再送一个邓氏女儿入宫,打着邓氏连出三代皇后的主意,叫新帝更是忌惮。 “愚蠢之极。”轩辕晦看着邸报,笑得讽刺。 赵诩瞥他,“还有个不好不坏的消息。” “哦?” “太皇太后恐怕熬不过这个冬了。”赵诩看着庭中纷飞的黄叶。 轩辕晦大笑一声,“怎么能叫做不好不坏的消息呢?依我看,我得免去肃州上下三年赋税,才能纾解我狂喜之情。” 太皇太后本就不是先帝的亲母,与轩辕晦更没有半点亲缘,先帝的死,她更是难脱嫌疑。对她,轩辕晦历来是恨不得除之而后快,此刻有这等反应也是正常。 赵诩却依旧默然地看着轩辕晦,直到他平息下来。 “怎么不笑了?” 轩辕晦面上露出几分怅惘,“我竟不能让她死在我手上。” 说罢,他自嘲一笑,“真要论起来,逼死父皇的人有那么多,难不成我都能亲自手刃他们不成?” 昏聩的德宗、野心勃勃的邓氏、为虎作伥的权宦、装聋作哑的群臣、懦弱无能的子嗣,哪个都能让人夜不能寐。 那一碗鸩酒对于怀宗,或许是个迟来的解脱。 秋风大作,白云远飞,草木摇落,悲雁南归。 轩辕晦只觉阵阵寒意,可那日后,他却不敢轻易再对赵诩显露半点亲昵。 难道曾经亲密无间的二人就要这样渐行渐远、从此分际么? 思及此处,轩辕晦一把握住赵诩的手,故作轻松道,“不管她如何权倾朝野,现下也不过是个熬日子的老迈妇人,还能翻出什么浪来不成?只是这崔静笏可以派上用场了。” 赵诩低头看了交握双手一眼,却也没有推开,仿佛是在贪恋掌中温热,“不错,先帝那次没有得逞,此番邓党必然还想借着太皇太后的丧仪将王爷召回京城。崔静笏既与你我结盟,此番就该出些气力。” “正是。”轩辕晦见他不曾将自己甩开,不由得也有些雀跃。 他心里知道,至此他二人可当做无事发生,那日的吻不过是一场无痕春梦。 至此,粉饰太平。 正庆元年,在怀宗驾崩一年后,太皇太后邓氏薨逝,由于侍奉德宗,之后又听政了三代皇帝,故而举国举孝,轩辕昕亲往梓宫祭酒并服缟治丧,极尽哀荣。 远在西北,曾以纯孝着称的肃王此番则淡定许多,虽也持斋守孝,却不曾有半点哀毁之象。 邓太后本想召肃王入京,与孝恵长公主一番长谈后却也打消了这个念头,只以肃王不够纯孝为由将其由亲王重新降回嗣王。 颇为淡泊地交出亲王宝册朝服,轩辕晦冷冷地对身旁守宁道:“我想要的,他们封不了。” 仅仅在太皇太后薨逝一个月后,轩辕昕便悍然发难,免去了柳俜中书令之职,而是换成卢渊之父。柳俜出身河东柳氏,乃是寒门邓党中为数不多的河东士族,将他撤职对邓党而言,简直如同一记耳光。 邓演连续三日告病不朝,邓翔亦托词照顾老父,几日不见人影。 邓党上下纷纷效仿,新帝本就是依仗邓党继位,朝中早就或主动施恩或被动接受了不少邓党,这么一来,十月的大朝会竟只到了四成。 皇帝怒不可遏,干脆将大半免职,从太学和各州县匆匆简拔了不少顶替。 这招从前世祖为二党掣肘时也曾用过,可彼时世祖为东宫太子,一早便命门下四处寻访贤才,就算是临时任命也不必担心才不堪用。而这次轩辕昕选来的那些,要么是涉世未深全靠太学师长前辈举荐,要么是无才无德一路靠着溜须拍马升官,这些人将本就错综复杂的朝事搞得更加乱七八糟。 晚间轩辕晦从军中归来,见赵诩已不等他,径自用晚膳了,也不生气,呵呵一笑便搬了个胡床坐在一边,就着赵诩案上的饭菜接着吃。 赵诩触了触碗底,“有些凉了,我让小厨房再做。” 轩辕晦摇头,“无妨的,你说崔静笏这招,可算是以退为进?” “以退为进么?”赵诩勾起唇角,“我看未必。这必不是崔静笏的手笔,也不知是邓党哪个不入流的狗头军师出的主意。” 见轩辕晦有些迷惘,赵诩便取了竹箸,循循善诱道:“你我与崔静笏结盟,乃是因目前我们均与轩辕昕为敌,你说可对?” “没错。” “眼下虽然轩辕昕焦头烂额,可邓党细究起来,也并非毫发未损,若是崔静笏,他绝不会出这样的主意。”赵诩将竹箸摆成一个三角,“咱们目前这三方,论势,邓党最大;论名正言顺,轩辕昕当先……” 轩辕晦立即道:“论起主母的贤德敏慧,那还得数咱们肃王府。” 不待赵诩呵斥,轩辕晦道,“我懂你言下之意,目前这个三角已是摇摇欲坠,就等着一方打破,随即各自吞并,最终决出雌雄来。” 他单手将其中一支竹箸掰断,一并放在左手那支旁边,“轩辕昕既无果敢亦无谋略,必然最先败下阵来,而他残存之势,总要有人接手。目前崔静笏打的主意就是借我们的势灭了轩辕昕,然后再借地利之便,吞了他的余党壮自家声势,最终再回过头来对付我们。” 赵诩默然地将两支完好的竹箸取回,继续用膳,留下轩辕晦一人盯着断了的竹箸发呆。 用了口烤羊,又夹了一筷子,就见轩辕晦依旧眼巴巴地看着自己,赵诩便笑道:“王爷英明。” 轩辕晦皱皱鼻子,不管不顾地站起来将肉叼走,嚼了嚼便咽下了。 赵诩气得直笑,“你是狗么?” 说着还是将自己的竹箸递给他,两人闲谈叙话,共度良宵清光。 第55章 正庆二年,贵妃赵氏有了身孕,皇帝龙心大悦,封其为皇贵妃,形同副后,执掌凤印、代管宫务。 消息传到陇西,赵诩便让白日社的西统领于河给赵语捎去珍贵药材、金银珠宝,更有一封密信。 赵贵妃一读完信,当晚便挺着还未显怀的肚子,在轩辕昕面前说了番肃王妃在苦寒之地、远离家乡、断绝子嗣,如何凄惨,请他复了轩辕晦亲王之位。 想不到皇帝不仅未允,反而拂袖而去,并下旨待她孩子出世,便改了玉牒抱到皇后膝下抚养。 听闻此事的赵诩笑不可抑,对轩辕晦道:“你出的什么阴毒主意,她竟也信了,果然是头发长见识短。” “都是父皇宫里玩剩下的,”轩辕晦转着手中念珠,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样,“怪只怪你那堂妹太蠢,竟真的以为你和她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不过,崔静笏与孝恵也成亲有些日子了,怎么全无消息?你说是孝恵不能生养还是崔静笏他不举?” 赵诩一口茶差点喷出来,瞪他一眼,“殿下怎么整日如同个长舌妇人般念叨这些后宅之事,真是越过越回去了!” “浮生长恨,以后戎马倥惚,烦心的日子在后头呢,现在不沾点烟火气,他日满地狼烟的时候,后悔都来不及。”轩辕晦振振有词。 白苏恰在此时通报,“二位殿下,小公子来了。” 赵诩惊喜道:“还不请他进来。” 轩辕晦酸溜溜道:“颍川赵十九真是交游广阔,方才还说到博陵崔公子,这回又是出自哪个高门大户?” 赵诩忙着激动,一旁的白苏道:“亦是出自颍川……” 他还未说完,就有个面如冠玉、剑眉星目的锦衣青年踱进门来,眉眼含笑。 看清他脸,轩辕晦忍不住阴阳怪气道:“春草年年绿,王孙归不归,十九郎,人家可一直苦苦念着你呐。” 那青年霎时愣在原处,打量轩辕晦半晌才迟疑问赵诩:“堂兄,这是肃王殿下?” 轩辕晦这人毛病不少,比较显着的莫过于三个——脾气奇差、装腔作势、异想天开。此刻看他那神情,多半已然在脑中构思出一部鸿篇巨作。 “王爷当真忘性大,前几日还巴巴地跑去沈府,怎么如今就把我堂弟忘了?他名赵诙,行二十四。” 经他一提,轩辕晦才猛然记起此事,干笑道:“哪里的话,不过是开个玩笑,一见他我便知道定是赵二十四无疑,这般丰神飘洒,这般器宇轩昂,除去王妃的弟弟,谁还能有如此风姿?” 来前赵诙便听闻肃王惧内如虎,被王妃吃的死死的,当时他还以为是肃王放出自污的谣言,如今看来还颇有几分真实。 “在下赵诙,拜见肃王!”腹诽归腹诽,赵诙还是规规矩矩地行了礼。 轩辕晦赞道:“到底是诗书传家的一等华族,这礼数周全的。不过赵二十四,你兄长诗词歌赋、兵法谋略样样皆通,你所长为何啊?” 赵诙谦逊一笑,“我自幼愚钝,对圣贤之书总是不得其解,只对那些旁门左道感兴趣,却也并无大成,唯一拿得出手的,怕是我的算学。尤其是后来堂兄引荐我进了太学,又寻觅了不少管商之学的孤本……” 轩辕晦转头看赵诩,赵诩只点了点头,想起他那么久前就已为自己筹谋,不由得心中软得一塌糊涂,便柔声道:“既然如此,你便先跟着沈觅四处看看。” “之后,你写个策对上来,我看看你这些年可有精进。”赵诩插嘴。 轩辕晦起身,本想拍赵诙的肩膀,不知为何又放下了,“你先去洗漱歇息,晚间我在翠柳居设宴为你接风,也为你引见引见。” 见赵诙还有些迟疑,轩辕晦便道:“不必担心,今晚你见的尽数是肱骨心腹。” 赵诙这才礼数周到地退下。 揽过赵诩的肩膀,轩辕晦轻声道:“多谢。” 赵诩挑眉看他,“你我之间,何必言谢?” 轩辕晦不无诧异地发觉,自己竟又有想与他亲昵的冲动,只好一边唾骂自己,一边强自压下心中蠢蠢欲动,故作端方道:“只是我看王妃于商道,已经很有见地,赵诙再如何厉害,难道还能强过你去?” “我那是小打小闹,上不得台面,”赵诩按住他放在自己肩头的手,“均输平准一类,我不如他。他幼时便长于心算,我来肃州前偶然发觉他在天文历法上也颇有所得,就以管子考他,他对答如流,我当时就存了这个心思,想不到如今竟用上了。” 轩辕晦看着二人交握的手,一时有些心猿意马,可又想起先前孟浪之事,只好强自压抑着。 赵诩却挑起轩辕晦腕上念珠,仔细看了看,“养的不错。” 轩辕晦愣了愣,看向龙眼菩提的一百零七颗念珠还有那夜光母珠,“许是我近来心诚,时常念经的缘故吧。” 赵诩低头笑笑,松开他,心中却想着——看来王爷已从先帝事中缓了过来,近来养的不错。 晚宴人确实不多,除去主人肃王夫夫、主客赵诙,主陪是沈觅,还有几个司农司粮,并无他人。 赵诙出身大家,自是温文尔雅、谈吐不俗,一旁的沈觅极是满意。 轩辕晦见雅间外的屏风后人影绰绰,心中也是有数,便寒暄道:“二十四郎可有家室?若有便一并接了来?” 赵诙似是噎了噎,放下竹箸才答道:“在下尚未娶妻。” “那通房呢?”沈觅立即问道。 轩辕晦恨铁不成钢地瞥他一眼,又听赵诙规规矩矩地回答,“我颍川赵氏门风甚严,成婚前不得有房内人,这些堂兄也是知道的。” 沈觅自是满意地不行,看赵诙的眼神愈发的露骨慈爱,让一旁的赵诩忍俊不禁。 “也罢,只是有个难处,”轩辕晦促狭道,“二十四郎,你若是住王府便只能住秾李楼,便是我与你堂兄所住的这间……到底有些不太方便。” 他没脸没皮,赵诙倒是红了俊脸,“那我在城中随意赁一间小院便可。” “你正好要跟着沈大人学东西的,不如就住在他府上好了,沈大人你没意见吧?”赵诩会意,撺掇道。 “哪里的话,求之不得。” 于是,这事便定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管商之学 管仲、商鞅 今天大家都在买买买 应该都不在吧? 光棍节快乐~ 今天的小王爷又吃醋了 第56章 肃州这里上下一团和气,万里之外的长安也是喜气洋洋。 轩辕昕的一个美人为他诞下一女,虽不是皇子,可也算得上是为轩辕氏开枝散叶,于是轩辕昕大喜之下,下令举国上下普天同庆,除肃州外免去半年税赋。 这下子,新帝对肃州的苛待算是再无遮掩,人尽皆知了。 “他应该庆幸,若他生了个儿子,恐怕他离暴毙也便不远了。”轩辕晦听闻此事,既不为他三皇兄喜得千金欣喜,也不为肃州激愤,真正的也无风雨也无晴。 赵诩蹙眉,“不过邓党最近动作倒是很大,我怀疑,他们怕是忍不了多久了。” 正值重阳,肃王府做了菊花糕,轩辕晦一会拈一块,一会拈一块,转眼那一小盘便已吃了大半。 “守宁,吩咐下去,今日王爷的晚膳便免了。” 轩辕晦无辜地瞪大眼睛,将那句“为何”咽回去。 赵诩又取了几份邸报,朝中的换血还未结束,轩辕昕似乎是尝到了片语成旨、生杀予夺的甜头,竟对着邓太后最为宠信的内侍侯虎下手,免去他一切官职,打发他回老家养老。 朝中的种种乱象看在肃王夫夫眼里,可谓五味杂陈。于轩辕晦而言,新帝的种种昏聩作为恰恰衬托出先帝的忍辱负重、智勇双全来,而对赵诩来说,这却意味着大乱的临近。 “如果你是邓演,你会急么?”赵诩拈起一块菊花糕,若有所思。 轩辕晦学着他眯起眼,“他今年七十有二,若是再不动作,恐怕真的只能追封了。” “邓翔和邓翱兄弟也不知是何打算。” 轩辕晦猛然捏碎了手中糕点,冷声道:“我倒是想看看邓演这个‘太、祖’能不能得个全尸!” 事实证明,这一日来得并不算迟。 十月初一的大朝会,本该接受群臣朝拜的皇帝并未现身,反而是先前告病的太师邓演、宣郡王骠骑大将军邓翔、辅国公邓翱一同出现。再然后,朝中上下又多了许多生面孔。 驸马崔静笏再度迁至中书侍郎,这位年仅二十一岁的世家子弟成为本朝史上最年轻的副相。 听闻此事时,赵诩本以为自己心中会有酸涩嫉恨,想不到却是一片恬然,仿佛一切与自己无关。 倒是轩辕晦为此颇为忿忿,将崔静笏说的一文不值,“有才无德,迟早祸害天下。别说二十一岁做中书侍郎了,就是他做了尚书令,他日也是遗臭万年,万人唾弃。” 见赵诩面无表情,轩辕晦还以为他难过,继续宽慰道:“邓党也实在小气,若是你我处在这个情势上,你放心,我定然封你个……” 说着他便卡住了,封赵诩什么呢……国公肯定不够,更别说侯了,郡王?那岂不是和邓翔这样的小人一个爵位,更何况还有嗣王、亲王压了一头。 若是亲王呢?可轩辕氏的祖训,非轩辕氏不得封亲王,总不能破了祖制吧? 轩辕晦棘手地发现,对赵诩他简直封无可封。 “什么呢?”赵诩似笑非笑地看他。 轩辕晦一咬牙,“不管未来如何,我为正,你为副!” 赵诩低头笑笑,“还远着呢,何必提这些有的没的?实话实说,我一无所求,只求你平安康泰,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你平安康泰,我自由自在。 人生如意事,莫过于此。 然而事态的进一步失控却让天下震动,就连心中早有准备的赵诩也为之惊诧。 皇帝竟得了风邪,已不能行走,目前由先帝“留下的”辅政大臣邓演等人代为摄政。 先前被免去中书令之职的柳俜卷土重来,不仅复了中书令之位,还得了个郡公的爵位,这样一来,河东柳氏就成了与颍川赵氏平起平坐的士族之首。 这么一来,邓翔的用心便昭然若揭——管你出身下品寒门还是世家华族,哪怕你是九五之尊,在如今的天启朝,都是顺邓氏者昌,逆邓氏者亡,挡邓氏者死! 邓氏图穷匕见,势不可挡,对肃王府而言,却是个难得的好消息,至少如今邓演之心,天下皆知,可不就是个乱臣贼子么? 得到消息的赵诩立即给白日社所有统领传话——静观其变,不得妄动。 同时肃王命先前朝廷派下的录事进京,献上名贵药材若干,更有肃王府穷尽人力找到的十颗珍贵无匹的天山雪莲。 深宫之中的独孤贵太妃也将珍藏多年的老参奉上,并亲往报恩寺为皇帝祈福,这对养母子倒是有志一同的将天家的母慈子孝、兄友弟恭表演了个十足十。 自从轩辕昕登基后,在邓氏手中元气大伤的独孤氏雪上加霜,在朝中甚至已到了无人可用的地步,先前祖上留下的两个爵位——陇国公被降为陇西侯,开国起便世袭得来的嘉武侯更是直接除爵,独孤贵太妃唯一的弟弟病死在了流徙岭南的路上。 任谁也想不到,三个国公中资历最老、位次最尊,一代圣君世祖皇帝的母家竟会沦落到如斯田地。 丈夫先帝驾崩,独子汾王英年早逝,独独留独孤贵太妃一人在这世上,也不知她是如何与邓太后斡旋的,竟依然安好无恙,甚至还能为自己的养子驱灾避难,遮风避雨。 开春的时候,尽管轩辕昕已不能言语、无力行走,邓太后竟还是指令皇后为他操持了一场采选,为了给皇帝冲喜,四个正值韶华的女子带着家人的不舍与眼泪,将自己的终身埋葬在这暗无天日的深宫之中。邓太后何等慈和,不仅为养在自己膝下的皇帝张罗,更没忘了远在肃州的轩辕晦,竟也想指一两个好生养的给肃王开枝散叶。 谁料就在这个关节眼上,独孤贵太妃竟病的昏昏沉沉,醒来后更一口咬定先帝托梦,说是肃王应继续持斋守孝,万不可近女色。 独孤贵太妃是轩辕晦正儿八经的养母,邓太后就是再恨也只好作罢。 听闻此事的赵诩冷笑一声,连夜写了几封密信。 当真以为他这肃王妃不管后宅之事,任她这个“婆婆”拿捏么? 第57章 就在赵诩磨刀霍霍,准备反击邓太后之后,轩辕晦收到了来自回纥的密信,整个人兴奋地难以自抑。 原因无他,之前在雅鲁克见过的回纥国师竟然想微服前来肃州同王妃论道。 赵诩被搞得丈二摸不着头脑,“我与他素无交情,更不是什么得道禅师,就算他驾临肃州,也该是来寻王爷才是,为何独独要与我问道?” 颍川赵氏是个再入世不过的世家,赵氏子弟别说论禅,就是士族最喜的清谈玄学都嗤之以鼻,这国师要来找赵诩论道,无异于鸡同鸭讲、对牛弹琴。 “此人深不可测,我觉得或许真有几分神性也说不定,”轩辕晦显然对他推崇备至,“之前我与他攀谈了一个时辰,身上的衣裳尽数被冷汗浸湿,可见此人厉害。” “可见殿下无能。”赵诩耻笑,“我可要读几本经书,临时抱下佛脚?” 轩辕晦厚着面皮道:“那倒也不必,我看哪,这国师八成是代我舅舅来看看外甥媳妇的。” 这么多年,赵诩也惯了他拿二人嫁娶之事玩笑,也没多恼火,“他既然来探咱们的虚实,那么就奉陪到底,他这次可还借道雅鲁克?” 轩辕晦点头,“我已让狻猊和孙犼在雅鲁克接应,带着国师在雅鲁克四处看看。” “雅鲁克之事,他全程皆有插手,自然没什么可隐瞒的,可到了肃州,王爷又准备给他看多少?” 轩辕晦若有所思,“除枳棘与欧悬外,似乎也无甚好欺瞒的。对了,作陪的加上赵诙。” 赵诩颇为诧异,“为何?” 轩辕晦讪讪道:“此事我先前忘了和你说了,他曾想把我那表妹嫁给我,我便对他说我与你情深似海,绝不想另娶他人。” 故而让“外戚”赵诙一路相陪,以彰显肃王夫夫的琴瑟和鸣。 赵诩有些无语地看他,“所以之后你们才谈起宗室女和亲那回事?” 轩辕晦叹息,“是啊,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柔仪姐姐,也不知她现在过的如何了,她弟弟找到了么?” 他虽对旁人狠戾,可对自己人,却是心软得一塌糊涂。 所以柔仪郡主在邓翻云那里的遭际,赵诩迟迟不敢告诉他——邓翻云一世英雄,却在柔仪郡主手下栽的死死的,甚至休了出自赫连氏的妻子,只因她找柔仪郡主晦气、害得柔仪郡主小产。 柔仪郡主日后再不能成为一个母亲,尽管她自己除去报仇雪恨,并无多少苟活之志,赵诩仍然为她感到可惜。 许是因为他自己此生也注定做不了父亲,不可能拥有血脉的延续。 “郡主巾帼英雄,自是游刃有余,至于小世子,先前派去的人无功而返,于是我便让白衣社的南统领黄继去找了,上个月才说有些眉目,还在等消息。” 轩辕晦看他一眼,苦笑,“柔仪姐姐过的不好罢?你何须瞒我。” 赵诩默然不语,又听轩辕晦道:“也罢,我对不起她的,日后加倍还给琅琊王府,还给她弟弟吧。” 二人商定,便让人着手安排,狻猊过去三日后发回消息,说是国师要在雅鲁克小住几日,要到十一月才抵肃州。 十一月的西北早已天寒地冻,赵诩又赶紧让人抓紧准备冬装银炭,一切都准备停当后,这贵客才姗姗来迟。 因他此番是微服来访,故而肃王夫夫并未在城门口迎接,而是借了要往城郊上香的理由候在了十里亭之外。 轩辕晦挑起车帘,“怎么还未到,等的让人焦心。” 赵诩颇为奇怪地看他一眼,“殿下与那国师倒是投契的很,才只见过一面,怎么如此心心念念?” 轩辕晦一笑,“此事倒也奇怪,上次与他碰面,明明他对我颇为冷淡,可我总觉得他对我并无恶意,况且后来他确实言出必行,为我和舅舅牵线搭桥,才能有雅鲁克今日,才能有肃州今日。更何况,我长这么大从未见过舅舅,或许有些移情吧。” 赵诩知他大概想起亡母,握了握他手,转移话题道:“不过我倒是听闻回纥的国师多半都有些神通,恐怕今日这位也知晓一些秘术。” “哦?可能求雨?”轩辕晦来了兴致,“若真是如此的话,我倒想拜在他门下去学了来,到时候哪里旱了,我就去哪里求雨。” “王爷心系万民,真乃天下之福。”赵诩干巴巴道。 轩辕晦对他粲然一笑,“那是自然,我的为人……” 他陡然顿住,凝神细听了会,大笑道:“已是来了。” 说罢,他便跳下车去,不待小厮去取绣凳,径自拉过赵诩的手,将他扶下马来。 赵诩被他拽的一个踉跄,不由得翻了个白眼,却见轩辕晦凑了过来,颇为讨好地理他衣裳,对他无赖一笑。 赵诩先是摇头,又低下头去,不知是笑还是叹息。 自从明了自己心意以来,他本想二人远着远着也就慢慢淡了,却无奈轩辕晦步步紧逼,愈发粘人,竟还有一两次出格之举。他心知再如此下去,恐怕于大局有碍,可每每想对轩辕晦视而不见,或是横眉冷对,他总能出其不意,让他无法招架。 以至于到了今日,旁人觉得轩辕晦无比惧内,对他言听计从,只有他自己知道,是他节节败退,毫无还手之力。 远远的,已看见数十骑卷着狂风沙石呼啸而来。 塞北风大苦寒,轩辕晦下意识地上前一步,为赵诩挡风。 赵诩精通药理,自然知道他从小畏寒,便挨着他站了,手在袍袖下面握住他的。 国师骑在马上便见猎猎朔风中,肃王夫夫两人身形相依,简直密不可分,便对身侧的赵诙道:“王爷王妃当真伉俪情深。” 先前沈觅已和赵诙分说,说那两位只是逢场作戏,可这些日子看下来,赵诙心里也有些惶惑,刚想应声附和,却被国师抛出的一句话震住。 “我看呐,他二人的姻缘当真是天定的。” 第58章 “拜见国师。”轩辕晦上前几步给国师行了个大礼,赵诩站在他身后,虽是低着头,却仍用余光打量着对方。 恰巧对方也正向着自己看过来,铁灰的眼里不见半点情绪。 赵诩面色不变,身子俯得更低了些,直到连黄土中夹杂的沙都粒粒可见。 “见过王爷。”国师虚托轩辕晦一下,将他扶起,瞥他一眼:“一别两年,王爷似乎又昂藏了些,已然是个顶天立地的伟男子了。” 轩辕晦身长八尺,自己对此也颇为得意,便笑道:“还是托了舅舅与国师的福。” 赵诩在心中腹诽——外甥似娘舅,托回纥可汗的福也便罢了,国师与他既无骨肉亲缘,也不曾喂他半粒米,怎么又和他扯上关系了? “对了,这便是上次我与国师提及的肃王妃赵诩。” 赵诩回过神来,恭恭敬敬地对国师一礼,“颍川赵十九见过国师,招待不周,还请国师见谅。” “王妃多礼了,”国师淡淡说罢,便不再言语。 他性情冷僻,轩辕晦在回纥便已有领教,故而也不甚尴尬,“一路风尘,估摸着几位也疲了,不如先回府稍事歇息,之后家宴上再叙?” 国师点头应了,舍了马,换了王府备好的马车,赵诙这几日似是与他熟了,也跟了上去,只是他在上车的那一霎给与赵诩一个既带有调侃又饱含怜悯,总之极其微妙的眼神,赵诩先是愣了愣,看到身旁的轩辕晦便有所了悟,摇头笑了笑。 回了王府,国师自去歇息不提,赵诙却默默跟着赵诩,将他拉到一旁。自来了肃州,赵诙还未找到机会与赵诩倾谈,此时显得便有几分急切,“堂兄这些年受苦了。” 赵诩似笑非笑,“堂弟慎言。” 赵诙先是一个激灵,左右四顾,发觉尽是亲信,也便放下心来,“来前我曾去拜谒郡公,他已将前因后果尽数告诉我知晓。到肃州后,我借宿沈公家中,他也曾对我明言,说你与王爷名为夫妻,实为君臣,那些恩爱缠绵实是场做给邓党看的戏。” “哦?难道不是如此么?”赵诩示意白苏搬来两张凭几,又添了茶水,二人在园中对坐饮茶。 赵诙苦笑,“我也希望是,可这戏未免也太真了。” 见赵诩不以为意地继续品茗,赵诙又踌躇道:“于公,你我是君臣,于私,你我是兄弟,你皆为尊长,我不该妄加揣度,可是……” 见他这般欲言又止,赵诩难免好笑,“可是如何?” “可是从小你便对我好,我不忍心见你为了肃州费劲心思、熬尽心血,到最后却……”赵诙壮着胆子道,“所托非人,晚景凄凉。” 他话说的僭越,赵诩却不见愠色,反而悠悠地笑起来,亲自给赵诙斟了茶,“其一,我与王爷现下清清白白,并非你所想的‘始乱终弃’;其二,我所做的一切,不仅是为了王爷,也是为了颍川赵氏,更是为了我自己;其三,我为人处世,从不忘留后路,我是否会晚景凄凉,你且看着吧。” 他举重若轻,赵诙也放下心来,“方才是我唐突了。” “你也是关心则乱。”赵诩笑笑,“对了,沈觅家的千金……” 赵诙轻咳一声打断他,耳廓泛起可疑的红色,“男女授受不亲,还是不要胡乱议论,坏了姑娘家的清誉。” 他手足无措,赵诩却是忍俊不禁——沈觅家的千金在肃州待了这些年,耳濡目染也沾上了些许北方女子的豪迈之气,之前在屏风后见了赵诙一面便芳心暗许,碍于礼教不便见面,便成日想着法子招惹他。要么是亲自下厨做一样小菜让婢女送去,要么是托沈觅给赵诙捎几个对子、几首诗,得亏本朝民风尚算开化,对女子不若前朝严苛,否则沈小姐多半要给送进哪个庙里做姑子。 虽说这联姻是合并原先京中与肃州势力的必行之举,可若是二人不契合,委屈了堂弟,反倒是不美,见他这副模样,赵诩顿觉安心不少。 “行了,不说这些有的没的,你先歇息去吧,晚间咱们再和国师密谈。” 秾李楼内,那“比翼”、“于飞”的两块桃符在风中摇摇晃晃,时不时碰在一处琅琅作响。 轩辕晦正在午憩,整个人舒展地躺着,恰好空出半张榻的位置,也不知留待何人。 赵诩抿唇在他身旁躺下,满脑子都是方才赵诙那句“所托非人、晚景凄凉”,赵诙不知道,他方才心中远不是面上那般淡然。 就如他现下还时常翻翻的从长安带出的那本话本里说的,世间情人,恩爱缱绻时看什么总是好的,可但凡有了罅隙,不再同心,那么要么是一方中道见弃,负尽一片真心,要么是二人反目成仇,从此形同陌路。 赵诩缓缓闭上眼——他不是未见过世面的深闺女子,他也做不到将身心毫无保留地交付一人,就算他心中笃定轩辕晦绝非忘恩负义之徒,可他也不得不早做准备,不仅是为自己寻个后路,更是为了善始善终,全他二人这场情谊。 “十九?”轩辕晦将将睡醒,一双蓝眸里满是水气。 赵诩笑笑,“醒了?” 轩辕晦揉揉眼,目光渐渐清明,人更是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出事了!” 被他吓了一跳,赵诩也跟着坐起身,“何事?” “孝恵那贱人有了!”轩辕晦咬牙切齿。 赵诩心下一松,笑道:“若是赵语诞下皇子,你我还需好好筹谋,可孝恵只是个公主,她是否有了身孕,于大局根本……” “所以我就不曾立时派人寻你,只是这孩子,”轩辕晦打断他,语出惊人,“不是崔静笏的!” 赵诩面色霎时诡异起来,“消息确切否?” “千真万确,据公主府内的暗线传来的消息,从前年起孝恵就未曾宣召过崔静笏,那这孩子又是从何而来?” 赵诩慢慢收敛了笑意,“这就有意思了。” 作者有话要说:  可怜的驸马…… 第59章 孝恵长公主一事很快被轩辕晦抛诸脑后,赵诩却暗自记在心里,他总觉得其中有什么紧要关节未曾梳理清楚,或许日后能派上大用场。 可如今此事显得过于无关紧要,只因他如今身陷自家家事的泥沼中忙着自救,他哪里有闲心去关注别人家的琐事? 说是家宴,实则也真的只有三人——肃王夫夫,还有作为轩辕晦娘家人的国师。 赵诩算是明白为何族中长姊回门时提起婆母均是副咬牙切齿的神情,婆媳关系当真是千古谜题。 “上次在回纥时,王爷便曾提及王妃,说王妃是一等一的大智慧者、大贤人,”国师依旧是一派淡然的得道高僧模样,说出来的话,却不怎么让人高兴,“此番到了雅鲁克,才发现王妃名扬四海、人人景仰,这等威望,在肃州怕是无人能望其项背。” 赵诩低眉顺眼道:“都是王爷在外头没话找话,才以讹传讹,闹出这许多笑话,我看哪里是威望,不过一笑柄罢了。” “王妃此言谬矣,”国师缓缓咽下口中的素斋,端起茶盏,“如今肃州能有如此财力物力,多半是托王妃所赐,王爷更是对王妃言听计从。我看王爷日后定是有大造化的,王妃更是有人主之相,这何止是从龙之功,说是御龙之功也不为过。” 这话便说的有些诛心了,轩辕晦心中一颤,下意识去看赵诩面色,却见赵诩谈笑自若,“御龙么?我倒是也想,就看王爷肯不肯了。” 轩辕晦愣住,国师倒是笑了,“王妃倒是不遮不掩,好大的口气,只是这天下到底是王爷的天下,还是轩辕氏的天下,还是你赵氏的天下?” 赵诩缓缓道:“总之是启朝的天下,不是回纥的天下。” 他铁灰的双目对上赵诩一对黑眸,二人都不再说话,只定定地对视。 先前在回纥时,轩辕晦便觉得此二人相像,此刻他坐在边上围观,更觉得玄妙——两个身份、出身、年纪,乃至血统都截然不同的人,竟有如此多相似之处,智计百出、达观通透、言辞刻薄、冷淡漠然…… 可到底还是不一样的,国师故意展现出的刻薄尽是为了试探,而赵诩的刻薄却是一种保护,保护自己也保护别人。 不知过了多久,国师又道:“可汗对王爷的婚事很有芥蒂。” 肃王夫夫均在心中冷笑,若真有芥蒂,当时轩辕晦娶妻之时就该派使者传国书,哪里会在他们大婚时敷衍了事地送了几头牛羊? 心中非议,面上功夫还得做足,轩辕晦抓住赵诩的手,“还请国师转告舅舅,此生我有了十九郎,早已别无所求。” 这些年他频频在旁人面前剖白,早已驾轻就熟,说的情真意切,差点就将赵诩也骗了过去。 可也只是差点。 赵诩压下心中酸涩,淡淡道:“可汗是王爷的嫡亲舅舅,血浓于水,自是格外亲近,王爷也从来感念可汗在雅鲁克一事上的照拂,只是有一点……” 他狭长的双眼微微眯起,“世上哪里有舅舅去关心外甥的房里事的?”说着他身上竟释放出阵阵森冷威压,让一旁伺候的守宁、白苏险些腿软跪倒。 国师不再言语,席上一片死一般的静寂。 轩辕晦在案下握住赵诩的手,轻轻捏了捏,又亲自起身为国师与赵诩都斟了酒,笑容可掬道:“都是一家人,何须说两家话呢,别为了这等小事伤了和气。” “国嗣传承,哪里能叫小事呢?”国师今日也不知吃错了什么药,竟不依不饶起来,“恕我直言,如今回纥还未和王爷绑在一条船上,还有两头下注的余地。若是回纥不遗余力地帮扶王爷几位,最终王爷无嗣,这皇位落在某个没有回纥血统的宗室手上,我回纥岂不是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轩辕晦沉声道:“本王似乎曾应允过国师,历代可汗都可娶宗室女?那不是已经是两姓之好了?” “你们汉人自己都承认,天家无情,就是兄弟还常自相残杀,至于公主……”国师冷笑一声,“充其量也就是国礼罢了。” 赵诩此时倒是冷静下来,细细端详国师神情,只见他言语挑衅至极,眼中却是一片澄澈淡漠,突然发难的用意实在让人捉摸不透。他又去看轩辕晦的神色,担忧他又犯年少气盛的老毛病,着了回纥人的道。 轩辕晦笑意未有半分褪色,“国师也说了,天家无父子兄弟,那么儿子纵然是亲生的也养不熟,是不是自己生的,又有什么打紧?更何况,我有一争之心,原先只是为了传承我轩辕氏正统,如今却觉得既然‘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惟有德者居之’,那我德行才具都不比旁人差,为何不能争一争?说白了,我只要我生之时,天下在于我手,再不仰人鼻息;我死之后,只要这天下还姓轩辕,他人生死荣辱、死后香火供奉,与我还有何干系?” 轩辕晦悠悠起身,直接拎起酒壶,仰头便往下灌去,转头挑起赵诩的下巴,冰蓝眼中有戏谑笑意,也有几分认真,“再者,这世上的女子,又有何人能如十九郎一般与我同心同德?若是不能与我同生共死,那还谈什么同衾同穴?” “好一个同心同德,同生共死,”国师进门来头次露出些笑影,“那我便祝二位殿下得偿所愿。” 他从袖中取出一张卷轴,“这是我个人的一点心意,方才出言无状,算是赔礼,请王爷收下。” 轩辕晦双手接过展开,竟是三张极其细致的舆图! 赵诩也赶紧倾身过去,一张是整个西域舆图,包括山川河流城池等;一张是陇右道舆图,比前面那张又细致了若干倍,最后一张竟是凉州、甘州、陇州三州的地形图,街巷市集、阡陌城郭无一不含,简直详尽到了极点。 “我看王爷已是醉了,”赵诩缓缓道,“我与国师颇为投契,想把酒夜谈,王爷不如先行回去歇息吧。” 轩辕晦皱皱眉,也不未多说什么,拱了拱手便带着守宁回去了。 “如今,你我可以开诚布公了吧?”看着他走远,赵诩起身坐到国师正对面,淡淡开口。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一开始小王爷想说的是——老婆和娘家人闹翻了 怎么破 在线等 急! 第60章 “国师一开始便在百般试探,如今看来,国师试探的根本不是我家王爷,而是我,对么?”赵诩收回所有对外矫饰的温润斯文,整个人冷冽如天山上的冰雪,孤傲似明月下的松柏。 国师依旧是一副端坐云端、藐视众生的模样,“不错。” 赵诩极缓慢地点了点头,“从一开始,甚至几年前你便打定了主意,你真心相助,我谢过你。只是我与王爷不过是各取所需,逢场作戏,你以可汗之名,就子嗣之事百般刁难,看似是给我一个下马威,可实则毫无意义。” “自欺欺人,”国师仿佛早已看穿一切,“若是轩辕氏已有了合乎正统的皇嗣,轩辕晦也不必去延续血脉、开枝散叶,你可还会如今日一般满足于‘真君臣、假夫妻’,而畏缩不前?” 他一语道破赵诩近一年来所苦恼之事,赵诩难免心中起火,可他到底这些年养气功夫做的不错,只冷冷道:“想不到国师方外之人,竟也如此谙熟风月之事,诩实在佩服。可是还是那句话,纵然是回纥可汗在此,恐怕他也无甚资格对着外甥的家事指手画脚吧?国师你又待如何,借着回纥之势,威逼王爷纳妾生子?” “如今天启朝已不复当年,就算是回纥不再称臣,新帝也不能将回纥如何,回纥大可独善其身。你可知我为何要帮王爷?” 赵诩蹙眉,他从前知晓国师在回纥位高权重,想不到竟到了如此地步,“若说是骨肉之情,别说我,就是国师自己也不信罢?两国相交,自是利字当先。” “那些邓党也给得起,”国师起身,推开雅间轩窗,指着窗外繁星,“王妃既是太学才子,自然天文地理无所不通,王妃可知‘五维聚房’?” 赵诩点头,“西周代商,昭理四海之象。” “不错,我闲来素喜夜观星象,而二十一年前的端阳,恰好便有神光普照,天地皆明……” 景和元年五月初五,正是轩辕晦生辰,赵诩心中有了计较,凝神细听。 “再后来,王爷造访雅鲁克的前一夜,我曾见紫薇西移,勾陈伴于其侧,而当时你们天、朝的先帝早已羸弱不堪,这紫微帝星指的是谁,还不明显么?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此话不假,可你们汉人素来推崇‘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在寒微之时伸以援手,最终得到的感激和回馈,岂是太平盛世时可比的?” 赵诩笑笑,“国师倒是与我当年的想法不谋而合了。” 国师看赵诩,“若是有一日,王爷的利益与士族利益相悖,甚至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王妃会如何抉择?” 赵诩此时全然懂了,回纥人在意的并不是他与轩辕晦之间的那点破事,而是他赵诩是否会成为轩辕晦成龙之路的绊脚石,而他们先前的投入是否会打了水漂。 心念一转,赵诩淡淡道:“当下我与王爷一体,若是你不放心,我也可以以赵氏或我个人之名,与你们结盟。” 国师一言不发地看他,赵诩缓缓道,“这样更稳妥些不是么?这样罢,我将先帝册封我为肃王妃的宝册压给你,应允你一件事,待我兑现允诺之后,你再将宝册还回,如何?” 国师点头,“甚好,王妃既如此豪气,我也不再惺惺作态。我来前可汗曾与我长谈,王爷虽是他亲外甥,可他对肃王府是否能逐鹿天下尚有疑虑,便让我带他前来,若王爷当真天命在身,我回纥既向天、朝称臣,自会不遗余力,襄助真命天子。若他日兵戈再起,回纥铁骑定不会袖手旁观。” 说罢,国师亦从袖中取出带有狼头的印信,交给赵诩,“这便请王妃代为保管了,至于是否告知王爷,全看王妃自己。” 赵诩举起酒杯,二人碰了碰,一饮而尽。 晚间,赵诩回秾李楼时,轩辕晦正挑灯看兵书,似乎是在等他。 “这是调回纥骑兵的信物,”赵诩从袖中直接将那东西抛给他,“真是老奸巨猾,搞到最后,我竟还欠他一个人情。” 轩辕晦愣了愣,险险接过,眸光微微一闪,紧紧捏住印信。 赵诩静静看他,见轩辕晦仿佛是叹了口气,又如同无事人般凑过来没皮没脸地给他捏肩,“陪着他虚与委蛇,王妃辛苦了。” 赵诩冷笑,“他倒是全心全意为你打算,那舆图也好,兵符也罢,本来就是要给你的,我倒是个恶人,让他时时刻刻惦记着提防着。” 轩辕晦手指在狼头上摩挲,“你说到底回纥所图为何?” 他百思不得其解,赵诩却悠然一笑,“这回纥国师我也命枳棘查了查,有点意思。” “哦?”轩辕晦挑眉,“你总不会告诉我他出家前也是个贵家子弟,和我舅舅、母妃一同青梅竹马长大,对我母妃情根深种,无奈我母妃南下和亲,他便心灰意冷出家为僧。可汗出于竹马之谊和对他的亏欠一直对他言听必从,他才在回纥权势熏天。而母妃死后他一直关注天、朝动向,才对我格外关照?” 赵诩觉得轩辕晦真是满脑子奇思妙想,竟然连先帝的绿帽子都给戴上了,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道:“王爷要是不怕麻烦,大可前去与国师当面对质,我看两国立时便要开战了。” 轩辕晦讪讪一笑,“那你说嘛。” “说来也是好笑,探子曾在国师沐浴的时候窥视,见国师身上有一狼形纹身,那图饰分明只有王子能用,然后我便去查了国师这个年纪回纥可汗和左右贤王各部所有的王子,结果发现只有一人,名为蒙陈,此人五岁后便音讯全无。而咱们这位国师,年方六岁便被认定为上一任的国师转世,接入黄庙。” 若国师当真就是蒙陈,那么他在回纥说话分量极重便可以解释了,毕竟国师可是活佛一样的存在,更何况还有王子的出身。 轩辕晦正想入非非,就听赵诩悠悠道:“现在的可汗是前任可汗侧室之子,而回纥可敦育有一子一女,一子名曰蒙陈,一女孤身入关……” 轩辕晦僵住,缓缓回头看他,“是么……” 作者有话要说:  回纥如今最接近的后裔是裕固族 习俗和藏族像 信仰喇嘛教。 第61章 所有国师成为活佛转世后,其在俗家的一切印记都将被抹去,故而如今轩辕晦与赵诩也无法证明这国师便是与他母妃同父同母的嫡亲舅舅。 然而,国师对整个肃州王府的恩情却是实实在在,做不得半点虚假。因此,国师在肃州的最后几日,均是轩辕晦或赵诩亲自做陪,就算二人实在抽不出空,也有沈觅或者赵诙前后奉承着。 终是到了作别的这日,肃王夫夫亲自送出城外二十里,轩辕晦极是不舍,而赵诩因这几日国师并未再刁难,也难得有些离情别绪。 饮过了送行酒,国师纵马向前,对轩辕晦点点头。 轩辕晦会意,亦上前几步,二人到一空旷处停住。 “王爷自幼丧母,前不久又失了父亲,现在身边已没有什么长辈了。”国师从来空洞缥缈的铁灰色眼里竟有了些许温情,“这段时日,我仗着与王爷父辈年纪相仿指手画脚,许是有些倚老卖老了。” 轩辕晦看着他笑,“在我心里,国师如同舅舅。” 鲜衣怒马的少年立于骄阳之下,天上浮荡来去的层云却让他的脸显得晦暗不明——一半磊落明朗,一半多疑阴郁;一半温和良善,一半尖刻狠辣;一半坚忍不拔,一半娇生惯养。 一半汉,一半胡。 国师对上他如湖水般湛蓝深邃的眸子,笑道:“可惜王爷对王妃情深如许,不然若是有了子嗣,定然也如王爷一般丽质天成。” 轩辕晦蹙眉,正想说些什么,又听国师继续道:“不过也不打紧,西域某国不是也有子母河的传闻么?更何况,我也曾有幸得到几本失传已久的古籍孤本,里面有些秘术细究起来颇有几分意思。” 他越说越离谱,轩辕晦听的尴尬,赶紧打断他,“先不说这个,小王的礼物还请国师带给舅舅,另外,此物乃是母妃所留,生前未有片刻离身,还请国师帮忙带回故土,或找个地方葬了,或交给她生前至亲,也算是让此物代母妃落叶归根。” 他从袖中取出一根念珠,双手捧给国师。 只见那念珠由一百零八颗相同大小的翡翠圆珠和六颗碧玺佛头串成,一看就知绝非俗物。 国师郑而重之地接过,对身后的回纥侍从吩咐几句,调转马头,“汉人有句话,叫做‘人生聚散,信如浮云,地北天南,会有相见’,今日我便将这句话赠予王爷,希望你我再见之日,便是王爷鼎定之时。” 轩辕晦下马,长揖在地,“恭送国师。” 国师不再看跟着行大礼的赵诩等人,径自一抽马鞭,径自去了。 “啧啧,到底我们这些人也劳心劳力地陪了他一场,到头来还是比不得王爷贵重,连句再会都没捞着,如何不让人寒心。”赵诩打趣。 轩辕晦按捺下心中不舍,拿腔作调道:“连胡人的国师都钦服不已,足见本王人心所向,王妃该为本王高兴才是,如何就吃起味来?” 赵诩翻了个白眼,“今日无事,不如我与殿下四处走走?” 轩辕晦知他有事商议,却笑道:“难得王妃有如此兴致,小王敢不奉陪?” 二人跑马到了肃州城外一小土丘之上,朔风猎猎,轩辕晦将赵诩大氅拢了拢,才道:“为何不回屋里商量?” “一时兴起耳。”赵诩以马鞭指着前方纵横交错的田垄,“原先那处是什么,殿下可还记得?” 轩辕晦眯起眼睛,不假思索,“似乎是一片山槐林?” 他们刚到肃州之时,曾一同探访肃州人文地理、风土人情,几乎踏遍肃州每寸土地。 “不瞒殿下,尽管我先前屡次劝殿下要心存希望,永不言弃,可我第一次见识肃州贫瘠时,还是难免颓丧,”赵诩眯起眼睛,颇有几分感慨,“那时候的景况,说是昏天黑地也不为过,谁都看不到出路,前方唯有一片晦暗。” 轩辕晦低头笑笑,“从前我也迟疑慌乱,心灰意冷,可实在没有别的法子,只能咬着牙往前走,哪怕撞得鲜血淋漓,哪怕跌的头破血流……可是你看,不管有多难,咱们还是一同熬过来了,不是么?” 赵诩也跟着笑,“方才我接到一封密信,因国师还在,未向王爷禀报——柔仪郡主传来的消息,说是皇帝重病,从后宫搜出了巫蛊,追查下去发现主使竟是肃王您,马上朝廷便要来清剿了!” 轩辕晦顿都未顿,只挑了挑眉,“是么。” 赵诩定定地看他,轻叹一声,不知是悲是喜,“王爷当真长大了,听到这个消息,我当时可是失手打翻了一个杯子。” “若是父皇还在,那我甘愿做个咋咋呼呼、大惊小怪的稚子,可他毕竟是不在了……”轩辕晦捏住腕上念珠,“先前我们与崔静笏曾有过约定,他定不会选此时机下手,那么是邓翻云?” 赵诩摇头,“从柔仪郡主的密信来看,似乎是邓翻云主谋无疑。” “图穷匕见,邓党已经坐不住了。先前你说要用孝恵和崔静笏之事做些文章,可有什么眉目?”轩辕晦拨转马头,边往回走,边问道。 朝廷已磨刀霍霍,他二人却不约而同地选择绕开这个话题,反而去谈些细枝末节之事,若是沈觅在一旁,肯定又要哀叹“王妃不合时宜、王爷实在顽皮”了。 赵诩转头看他,“王爷不妨猜猜奸夫是谁?” “唔,崔长宁竟真的被戴了顶绿帽子?”轩辕晦摸摸下巴,“姓邓?” 赵诩点头。 “可是邓翔之子?” 点头。 “翻云覆雨两兄弟一直跟随其父在陇右,与孝恵应不甚相熟,邓乘风又年纪太小,邓惊雷?” 赵诩笑了,“邓演若是做了那王莽,这邓惊雷恐怕就是个皇太孙了,这下子王爷可明白孝恵为何不要长公主之尊也要帮邓氏了?” 轩辕晦嬉皮笑脸,“若不是我娶了你,如今这绿帽子可就戴在你头上了,还不快谢我?” 赵诩温雅一笑,“无妨,若是我的人红杏出墙,我也不会怎样,不过两不相干,不相往来罢了。” 轩辕晦狐疑道:“如此大度?” “王爷你呢?” 轩辕晦冷冷道:“族。” 作者有话要说:  子母河就是西游记女儿国的那个河 国师开玩笑的 不是真的要这么干另本文里子嗣问题解决的比较开放 不会明确解释 有两种理解方式 反正不是他们出轨和别人生的其实两种可能的伏笔都埋下了。 第62章 正庆二年八月初八,本就沉疴未愈的皇帝病势进一步加重,整个人都厥了过去,更口出呓语,道是“奸王害朕”。 邓太后惊惧之下,决定一边令太医正全力救治皇帝,一边命人彻查此事,结果就在权宦搜宫至独孤太贵妃寝宫时,竟搜出了写有皇帝生辰八字的压胜偶人,而将偶人上的针拔去后,皇帝便以惊人的速度好了起来,当天便醒转了,还留了一句话,“肃州之患,还欲留到何时?” 独孤贵太妃脱簪披发,跣足跪伏于邓太后殿前,却抵死不认巫蛊之罪,只说“教子不严”,正当邓太后准备下旨赐死贵太妃时,却有一名忠婢跳出来,说是肃王主使,贵太妃娘娘毫不知情,随即便咬舌身亡。 权宦大肆继续搜捕,无奈找到的所有证据均指向万里之外的肃王,独孤贵太妃无比无辜,充其量也只有教导无方之过,而无教唆伙同之责。邓太后本想坚持赐她自尽,无奈独孤氏到底是四百年的望族,又是开国功臣,哪里能轻易动得?最终也只能将独孤贵太妃贬为庶人,命其在大报恩寺苦修以为肃王赎罪。 第二日的朝会上,垂帘听政的邓太后提出此事,朝野上下一片震动,邓翔第一个请缨出征,要为君王分忧,除去肃王这个不忠不孝不悌的乱臣贼子。令人诧异的是,作为孝恵长公主驸马的崔静笏却以水患旱涝、国库不丰为由,反对出兵。 邓太后倒是心急地颁下懿旨,夺去肃王嗣王封号,贬为庶人,着大理寺前往抓捕。 可问题就来了,若是不出兵,单是大理寺官吏前去缉拿,难道肃王就会乖乖地跟着走了么? 其实别说不少对邓党颇有微词的清流士族,就是邓党内部对此也是莫衷一是。 魏王府 轩辕晥随手抛了一块肉干,当年那只小虎早已长成,威风凛凛,还真的有些神兽白虎之象,轩辕晥对其更是喜爱,几乎到了寸步不离的地步,若是不招人侍寝,晚上都要与这白虎相拥而眠。 自从先帝逝后,他便一直留在京中,见轩辕昕也非什么明君圣主,邓党又一直按兵不动,时间久了,便也生出了异心。他自幼由邓太后养大,自是清楚邓氏一族取轩辕氏而代之的野心,他的想法与皇帝倒是不差,让邓党与轩辕晦自相残杀,自己再从中渔利,既有这些年跟着邓氏沾光培植的势力,又占了轩辕氏的正统,可谓优势占尽。 他如今唯一要做的,就是等。 晋国公太子太师邓演府 邓演面无表情地看着面前的两个儿子,邓翔因军功被封宣郡王,乃是天启朝异姓封王第一人;其兄邓翱亦被封辅国公,邓氏权势已臻鼎盛。 古往今来,这般景况的权臣名门,要么跃过龙门,化蛟为龙,要么便身死族灭,一败涂地。 邓演缓缓闭上眼,“事情到了这一步,千万要稳住,万不可失了先机。” “你说崔静笏为何不同意出兵肃州?”邓翱若有所思。 邓演看向阶下的孙子辈,随手点了邓翱的长子邓观星,“你以为呢?” 邓观星恭敬答道:“怕是顾忌孝恵长公主,不想对轩辕宗室动手吧?” “呵呵,”邓覆雨冷笑,“照堂兄的说法,这崔静笏竟还是个痴情种?” “方才我也只是抛砖引玉,既然三堂弟如此不屑一顾,不如让我们听听你的高见?”邓观星没好气道。 他二人剑拔弩张,邓翻云打圆场道:“我看大堂兄说的不无道理,三弟说的却也对。依我之见,崔静笏身后是河东士族。若说先前他们还可左右逢源,可如今到了不得不择木而栖的时候,恐怕河东八姓也早已乱了分寸,各执一端呢。” 不知想到了什么,邓翻云意味深长地一笑,“至于崔静笏碍着孝恵长公主的面子手下留情……我就更是不信了,别的不说,孝恵怕是比谁都想看见江山易主呢。君不见萧皇后之故事?” 邓惊雷一看火竟烧到自己身上来了,不禁抬眼看了邓翻云一眼,“还请二弟慎言,我倒是不知,怎么二弟三弟去了一趟凉州,各个都变得如长舌妇……” 小辈反唇相讥,邓翔与邓翱却无任何阻拦之意,自顾自地品茗饮茶,眼神从头至尾都未有交汇。 邓演猛然睁开眼,“够了,别人还未如何呢,自家就先伤了和气,你们这般,以后怎么做得成大事?” 诸邓心中虽然不忿,可还是闭了嘴。 “轩辕昕已不足为惧,留着他,也只待最后那步,至于轩辕晥与轩辕晦……”邓演犹豫片刻,“轩辕晥,咱们是看着他长大的,此人勇而无谋,也掀不起什么风浪来。至于这轩辕晦,先帝对他寄予厚望,咱们也一直对其多加防范,此人到底如何,见过的不妨说说。” 邓覆雨性情急躁,立时开口,“不过是个沉湎男色的妻管严罢了,我看无甚稀奇。” “我倒是不敢苟同,”邓翻云斟酌道,“若他不过如此,为何先帝还要付出那么大的代价,让他就藩?我以为,未必是他无能,而是他能耐大到遮蔽视听,我们只能看到他想要我们看到的。” “你这可有些耸人听闻了吧?”邓覆雨摇头,“他就藩之前,你我也去肃州看过,就算在陇右道也是贫瘠的,何况当时本就配了最难缠的贪官恶吏,他在那里能成什么气候?” “可你别忘了,他还有赵诩……” “原先不过一士族腐儒,现下又沦为禁脔,在后院之中又能翻了天去?” 邓演听得实在头疼,“行了!” 见他动怒,邓翔邓翱一同起身,小辈们更是跪了下去。 “咱们的时间不多了,四代之功,务必毕于今日!”邓演眼中寒光乍现,“那么,就从肃州开刀罢!” 作者有话要说:  萧皇后指的是隋炀帝的妻子 是西梁皇帝的嫡女指的是先当公主 再当皇后 公主虽好 但是哪里比的上皇后太后来的权势滔天 第63章 八月十四,赵诩与轩辕晦在院中纳凉,白苏在指使着下人预备第二日中秋王府家宴。 “你说今年会有宫宴么?”轩辕晦漫不经心问。 赵诩想了想,“按理应是有的,然而近来乃多事之秋,邓太后是否还有这个兴致,却是不好说。” 轩辕晦笃定道:“不仅会有,而且她一定会大办!” 赵诩挑眉,“怎么,殿下有所安排?” “连累王妃这么多年都远离家人,中秋佳节与我一道在这苦熬,”轩辕晦端起酒杯,“可惜本王是个再穷不过的窝囊废,送不起金银玉石、古玩字画,只好编一场戏送给王妃,权当节礼,王妃不要嫌弃便好。” “哦?” 头上明月似圆非圆、似缺还满,轩辕晦起身,用手指去勾那如练月光,“非尽族是,天下不安。” 赵诩眯起眼睛,那一瞬间,仿佛银白月华都成了鲜血,沾在他白皙指上,让人心惊。 中秋宫宴,规格仅次于元夕。 在京诸王、公侯、四品以上大员、三品以上诰命均承恩列席。 四百余间回廊也尽数点上烛火,火色红莲拥着天上明月,整个太液池当真犹如蓬莱仙境一般,美不胜收。 身披锦缎的宫娥执着各色宫灯穿梭来去,乐坊不知疲倦地鼓瑟吹笙,柔美娇艳的舞姬赤足跳着霓裳羽衣…… “尧舜之治也不过如此罢?”赫连覃奉承道,“有此盛世,均是先太皇太后凤仪天下之功。” 众人纷纷附和,“正是。” “更有晋国公、宣郡王、辅国公之辅弼之功啊!” 也不知谁开的头,一时间歌功颂德之声连绵不绝,上首的邓太后见娘家权势煊赫,心中也是得意,看向身旁的李皇后道,“今日皇帝未来,你也不去陪他?” 李皇后母家虽然清贵,却无权无势,被选中也只是因其听话懂事掀不起风浪,此刻正无比木讷地坐着,见太后问话,才局促道:“回母后的话,今日陛下大好,已能坐起来说说话,他便点了赵贵妃在一旁伺候着,让儿臣代他前来在母后跟前尽孝。” “皇帝大好了?”邓太后慈和笑道,那笑意却未到达眼底,“那可是件难得的喜事,理当普天同庆。” 轩辕晥在一旁倚着那只白虎坐着,近年来他连进宫都带着那畜生,许是幼时那白虎甚是可爱,长成后又温顺的很,邓太后等人斥责过几次,见轩辕晥我行我素,只好让他给这老虎套上如马笼头一般的罩子,封住它的利齿,也便作罢了。 此刻那白虎正乖乖地趴在地上酣睡,时不时还打个哈欠,很是憨态可掬。 正到了祝酒之时,轩辕晥先是敬了太后,又去敬邓演。 “敬祝外祖父松鹤……” 他还未说完,就觉身旁一阵风声,那白虎竟直愣愣地冲着邓惊雷扑了过去,尽管戴着笼头无法撕咬,可猛兽的利爪也足以将肉体凡躯撕成碎片。 变故横生,就在众人呆愣的短短几息,白虎已生生割断邓惊雷的咽喉,后者圆睁双眼,还来不及挣扎便咽了气。 第一个反应过来的是孝恵长公主,只见她捧着已微微凸起的小腹,面色发白,嘴唇颤抖,最终眼睛一翻,直接厥了过去。她身旁的崔静笏将她接在怀里,忧虑不已,没有人留意到他嘴角的一抹讥诮。 唯一能佩剑进宫的邓翔连站都站不起来,只看着邓惊雷的尸首发愣。邓覆雨却已拔了邓翔的佩剑扑了过来,轩辕晥并无剑履上朝之权,只能左支右绌,毫无还手之力,就在此时,那白虎还嫌不够添乱,几个跃身便跳到了轩辕晥的身前,大声咆哮,一副护主之状。 “魏王,老夫待你如何?”刚失爱子的邓翔此刻双目赤红,犹如厉鬼,早没了一身风度。 轩辕晥无比苍白地解释,“宣王,姑父,我与表兄自幼相识,对他素来敬重,如何会对他下此狠手?” “覆雨,愣着干什么?还不除了那畜生?”邓翔嘶吼道。 邓太后也在此时开口,“来人啊,还不将魏王拿下!” 轩辕晥此时已经冷静下来,这才注意到,邓惊雷座上垫着的正是从前轩辕晦赠他的那张虎皮……心念一转,便已知其中关窍,心中道:“坏了,轩辕晦害我!” 不知从何而来的弓、弩手已排排站在邓太后等人之前,不知何时起,玉阶下只剩了轩辕晥与那只白虎。 白虎仍低声咆哮着挡在轩辕晥身前,浑然不知它给自己的主人惹了多大的祸事。 轩辕晥惨笑出声,逡巡了一圈,一盏茶功夫之前,这些人还是他的嫡母、舅舅、兄弟,而现在却成了不死不休的死敌。 “这白虎是我所豢养,这个罪责我是逃脱不掉了,”轩辕晥哑着嗓子高喊,“可我还想问一句,外公,你是不是想篡位?” “一派胡言!”邓演到底上了年纪,简直已经快背过气去。 轩辕晥低下头,恍惚间想起了幼时还在崇文馆的时候,父皇还在,皇帝仍是太子,轩辕晦也未去肃州,那时父皇曾问了他们一个问题,“若有日两国交战,你们山穷水尽,退一步或许能苟活于世,平安终老,不退则有可能尸骨无存,也有可能杀出一条血路来,你们会怎么选?” 彼时太子假模假样道:“我为一国之主,自然不能光从自家考虑,也得顾忌城中百姓,也许我会遣使和谈。” 轩辕晦年纪尚小,却机灵得很,“存地失人,人地皆失;存人失地,人地皆得。那我为何不带着百姓逃走呢?” 自己当时是怎么答的呢? 轩辕晥笑得有些怪异,从袖中取了钥匙,解开白虎的笼头,拍了拍它,“我与你也是孽缘,如今我是活不了了,你能逃便逃罢。” 白虎回头看他一眼,蹭了蹭他的手,随即便嘶吼一声,向着前方兵卒冲了过去。 轩辕晥笑笑,作势向前,任凭漫天箭雨落在自己身上。 他嘴唇嗫嚅着,不知是否在回答记忆里早已有些模糊的父亲。 他说:“宁死不退!” 作者有话要说: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轩辕晥最后也谈不上良心发现 只是撕破脸皮 必死无疑的时候 终于有了些轩辕家的血性 想起了他很对不起的老爹 可惜来得太迟了继皇帝 汾王 太皇太后之后的第四份便当萌不萌魏王和白虎这对西皮(泥垢) 第64章 魏王轩辕晥在中秋宫宴之上意图行刺皇帝与太后,宣王世子邓惊雷奋不顾身,救驾而亡,轩辕晥也被当场格杀。 皇帝大恸,追封邓惊雷为酒泉郡王,夺去轩辕晥亲王封爵,因其身死,便将其挫骨扬灰,阖府上下尽数发卖,遇赦不赦。 宣郡王邓翔又向皇帝请旨,请封其嫡次子邓翻云为世子,上允之,怜其老年丧子,又将其封邑翻了一倍。 又有大理寺卿勘察了惨案现场,得出结论,魏王轩辕晥乃是与废肃王勾结,才行此谋逆之事。立时众臣便纷纷上书,求朝廷围剿肃州,将罪人轩辕晦缉拿归案,杀之以平民愤、安民心。 此刻,他们口中的罪人正静静品茶。 “当年围猎这白虎时,王爷便已想到今日?”赵诩神色莫辨地看着轩辕晦。 轩辕晦将茶盏放下,“我曾想谋一个名正言顺,可如今看来,从轩辕昕手中得这皇位已是再无可能,既是如此,再等下去也是毫无意义。” 尽管事态如他所料,不知是不是想起他身殒的大哥,轩辕晦殊无喜色,“他们不是想要耗尽我与朝廷之力么,那么我偏要将这水搅浑,浑水才好摸鱼。” 赵诩蹙眉,“可这么一来,他们不是更有理由清剿肃州了?” 不待轩辕晦回答,他才道,“不,如今河南、河北两道蝗灾……” 从七月开始,中原郡县,均有蝗灾,遮天蔽日,车马不行,所过之处农田颗粒无收,百万生民无可依仗,四处流离。 “如果他们这个时候攻伐肃州,弃灾民于不顾,那么一场民乱都在所难免,”轩辕晦勾起唇角,“如果他们全力救灾,不攻肃州……” “殿下不会给他们这个机会的,”赵诩沉声道,“我想殿下一定早有安排,逼着他们不得不出兵肃州。” 轩辕晦颇有几分得意地看他,“不管如何,轩辕晥死于邓氏之手,他原先的旧部还会效忠邓氏么?虽然轩辕晥是因邓氏而起,可到底也是带了十几年兵,要么留下被清算,要么干脆便投了肃州,这些人会怎么选,根本就不需怀疑。只是,如何让他们不得不攻肃州……我倒是没想好,还想请王妃献计。” 赵诩冷笑,“这么大的事情,你动手之前竟然未与我商量!” 轩辕晦赔笑道:“先前说了要请你看一出好戏,若是我提前说了,那这戏还有什么意思?” 不声不响、不知不觉间他搅出了这么大的动静,可在赵诩面前,却还是腆着脸,一副耍赖模样。 原因欺瞒被挑起来的火没来由地灭的干干净净,转眼又是恬然欢喜。 “你真是,胆大包天……”赵诩负手在房内绕了几圈,忽而道,“办法倒也不是没有,只是难免狠毒,我怕最终伤及阴德。” 轩辕晦冷笑,“阴德?我早已不信了,若当真有这东西,那为何我那所谓的皇祖母一生尊荣,寿终正寝,而我父皇却年岁不永,死于非命?” “不怕殃及子孙?”赵诩挑眉。 轩辕晦淡淡一笑,“何苦为了不知此生会不会有的东西畏手畏脚?” “既然如此,”赵诩铺开纸张,笔走龙蛇,“恐怕此番咱们要动不少暗桩了,一是命我们在河南、河北两道的暗桩瞒报这个消息,二是让咱们在中书省的人扣下请命的折子,或者干脆换掉,三是让柔仪郡主等人力劝出兵。” 轩辕晦面色一变,又缓缓道:“不管以何人的名义,命人前去赈灾,尽量少牵累生民。” 赵诩点头,“此外,崔静笏那边恐怕也要想办法打个招呼。” “你说……”轩辕晦若有所思,“此人能拉拢得过来么?此人格局与才略,应不至于对邓党死心塌地吧?” 赵诩笑笑,“若是先前没有被逼娶了孝惠公主,我看崔静笏如今应躲在博陵老家待价而沽呢,只可惜他与我一般倒霉,早就没得选了。不过他与我倒是不同,他还有退路。” “那倒是,娶妻的可以休妻再娶,可嫁人的却只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了。”轩辕晦打趣,“更何况,我那好妹妹还给他戴了绿帽子,男人但凡有些血性,恐怕都不会善罢甘休吧?” “可你不要忘了,他到底是士族,是以宗族兴亡为第一考量的,”赵诩仍有些顾虑,“这取决于邓党之势到底如何,崔静笏才好下注。” 轩辕晦撇撇嘴角,“我倒是不觉得这个崔长宁值得花如此心力招揽,士族之中哪有胜过十九郎的?我想邓党里,他虽受重用,可也不会是心腹肱骨吧?” “要成大事,哪里有嫌人才多的?”赵诩没好气,“别的不说,灾民与出兵之间的关节,若是崔长宁随口多嘴一句,他们警觉了,这事便成不了。王爷,你可别忘了,当年心心念念想娶别人的是你,怎么没过几年,现在又觉得人家不值得你费心了?” 轩辕晦摸摸鼻子,“都多久的事了,那时候少不经事,才落了这么个把柄,也罢,那还劳烦十九郎主办此事?” 见赵诩应了,轩辕晦才从身后取出个木匣,笑眯眯道:“打开看看。” 赵诩接过,打开一看,却是根洞箫,做它之人应是下了大工夫,打磨凿孔无不精细。 “眼看着你生辰就快到了,送寻常物件不仅难表心意,你我一体,也用不着这些虚的。我便想着做些小玩意给你,你有白苏白芍白胡白芷,我便用白竹给你做根白箫,也算应个景。这么若我不在时,你还能时不时拿出来看看吹吹,也算睹物思情。” 赵诩把玩着这白箫,试了试音,也不知轩辕晦从何学来的手艺,这音色倒是极准,便干脆吹奏起来。 轩辕晦凝神细听,竟是首凤求凰,面上禁不住泛起微笑,心中更不知为何,竟隐隐泛甜。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 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 何日见许兮,慰我彷徨。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 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 作者有话要说:  王爷嘛 其实某种程度上下手比王妃狠绝一点 所以才可以借他大哥的刀去杀人 才可以借灾民之事 进一步让朝廷失德 挑动民乱 也算三观不正吧 在苏州听不到警报 有些不适应 又想起79年前的今天 第65章 正庆二年,晦气得无法再晦气。 蝗灾席卷九州,无数流民颠沛流离。 可此时远在长安的朝廷却无比漠然,依旧在大朝会上争论着如何除去肃王,不,如今已是被贬为庶人的轩辕晦这个心腹大患。 于是在邓惊雷遇刺后仅仅一月,朝廷下旨征兵,决意挥师陇右,剿灭叛王。 “既然邓氏麾下有数十万雄兵,那为何还要征兵呢?”赵诙百思不得其解。 赵诩向香炉里添了些檀香,淡淡道:“此时是朝廷在清剿肃州,他何必要用自己的兵力呢?” “王爷的意思……是想逼他们尽快篡位?”赵诙左右看看,压低声音道。 赵诩不置可否,“没错,对比邓党,王爷最大的资本确实就是个‘名正言顺’,而邓党如今挟天子以令诸侯,邓演说的好听是重臣,实际上与皇帝又有何异?邓党已然控制了朝局,现下我们虽也没必胜的底气,可时机不等人,势强者求稳求安,势弱者便要求变求急,这样才能在乱局中取胜。” 赵诙点头,“那下面该如何做呢?” 赵诩笑笑,“邓党虽惯来沽名钓誉,可他们却独独忘了笼络住群臣又如何?这天下多的是分得清是非曲直的明眼人,哪怕是他从来不屑一顾的升斗小民。百姓,最是好骗,也最是聪明……这样,你和沈觅商量下,尽早编个谶语。” “就说邓氏心怀叵测,祸国殃民?”赵诙不确定道。 赵诩摇头,颇为这个本性纯良的小堂弟感到无奈,“你啊……之后还是安心去筹集粮草吧,这事你便别管了,你自去告诉沈觅,他知道如何下手。” 五日后,轩辕晦自军营回府,一进门便对赵诩道,“那谶语是你让沈觅搞的鬼?” “嗯,谶语本身是我写的没错。”赵诩埋首卷宗之中,头也未抬。 “踏火能翻云,登刀入九重。我启朝尚火德,登刀为邓,连起来就是邓氏踩着我轩辕氏得到帝祚,而这天命之子便是邓翻云?”轩辕晦缓缓念道,“倒是挺有文采,你要挑拨邓氏兄弟,让邓翔一房与邓翱一房自相残杀?” “不错。” 轩辕晦撇撇嘴角,在他身旁坐定,“这个谶语从洛京传出,不过两三日功夫,就已经传到长安,又从长安传遍京畿、关内、陇右三道,传的这般快,会不会有些刻意,让人生疑?” “疑,也是疑他邓氏,关键是这么一来,邓翱八成会以为是邓翔或是邓翻云散播的谶语,”赵诩写完最后一笔,将卷宗放到一边,“我猜如今清流士林八成已在议论纷纷了,可是还不够。” 轩辕晦蹙眉,“可有些百姓到底愚昧,若是他们信了,咱们岂不是弄巧成拙了?” 赵诩似笑非笑,“谶语这种东西,就如同祥瑞,偶有一次两次,大家会觉得是天意,可若是次数多了,信的人还会多么?” 轩辕晦立时明白了,“原先邓党怕就打过这个主意,想要用谶纬、图谶一类蛊惑人心,去佐证轩辕氏失德,他邓氏是天命所归……若是泛滥了,自然这些也便不那么值钱,虽是帮了他,却也是断了他的路……” “没错,”赵诩眯起眼睛,“我倒想看看,这天命到底是站在谁那边。” 正庆二年十月初四,洛水现一巨龟,此龟负一石碑,上书安阳邓、王天下——安阳正是邓氏郡望。 十月十二,有数百只凤鸟在宣郡王出生之地盘旋和鸣。 十月廿五,有一得道高僧梦见世祖轩辕昭旻,其慨叹涕泪曰子孙无德无能,累及生民,幸而有邓演,才有这繁花似锦、富足安康的盛世。 十一月初四,有人在邓观星的府邸看到万丈霞光。 …… 邓氏原先就有这打算,故而一开始未及时加以劝止,邓党那些小兵小卒更争先恐后散播上报以讨主子欢心,又有白日社的推波助澜。 短短一个月,各地便发现了三千多起谶语符瑞,简直让人目不暇接。 一开始还有些乡野村夫会信,可次数多了,别说是见多识广的官吏学子,就是樵夫猎户也觉得这凤鸟、蛟龙、灵龟多的实在不值钱了些,再一看传得最凶的似乎都还是邓老爷的人,渐渐的也便不再信服。 就在这个时候,征兵的文书贴到每座城门——朝廷一次便要强征十万壮丁扩充府军。 其他各州县倒是还好,河东、河南、河北三道本就为蝗灾所害,朝廷赈灾不利不谈,竟也对这三道征兵,瞬间便激起民怨。 愤怒的灾民撕下了城门口的征兵告示,告别了田园荒芜、饿殍满地的故里,纷纷往其他州县而去。结果他们却发现,所到之处歌舞升平,四处传颂着所谓邓氏天命所归的谶语。 最为可笑的是,征兵告示列举肃王罪状的时候,写了两点,一是勾结伏诛的魏王轩辕晥刺杀邓惊雷;二是皇帝病重时,肃王作为弟弟,竟用巫蛊还对其加以诅咒。 这么一来,哪怕是这些灾民也知道,这段时日以来,把持朝政的根本不是病的下不了床的陛下,而是符瑞中所说那天命所归的邓氏。 不要说是为他们卖命打仗,现下这帮灾民只恨不得杀入长安城,将这些高坐明堂却罔顾民生的人杀个干净,为自己在灾荒中死去的亲戚友邻复仇。 长安太远,他们便有志一同地操起能见到的各类棍棒、镰刀、斧钺,冲进各个城镇,先将粮仓洗劫一空,又冲进那些富户,尤其是官宦人家中抢掠。 渐渐的,这几道的灾民互通了消息,他们便干脆凑在一处,形成了一支义军。 事情闹大了,瞒不住了,这才有人上报朝廷,邓演等人才知道,在他们为符瑞烦心的时候,蝗灾竟已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 没人知道,那几道时常在刺史身旁吹风、誊写公文、传递消息的小吏去了哪里;更不会有人知道,宫中那几个被毒哑了的、保管奏章的宦官,也曾是好人家的孩子,若不是邓党,他们不会沦为官奴,也不会成为白日社的一员。 大寒的那日,第一批轩辕晥的旧部跋涉千里,到了肃州,肃王在城外十里亭亲迎。 赵诩身披大氅,站在城楼远远看着。 “起风了……”他缓缓道。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卷结束 下一卷就要开始干架了…… 【第四卷】 第66章 正庆二年十二月初二,魏王轩辕晥旧部一万众投肃,肃王出郊亲迎,十二月十五,朝廷下旨,严惩河南、河北、关内三道官吏,又遣特使前往赈灾,更撤销征兵令,暂不伐肃。 倾盖堂内,肃王连同众亲信漏夜密谈。 “吃了这么大一个亏,他们会这么善罢甘休?” “我倒是觉得,此时对咱们是个好机会,不如干脆将邓党的险恶用心公诸于众,然后挥师长安!” “不妥不妥,邓党经营日久,兵强马壮,咱们和他们硬拼,肯定凶多吉少。” “我觉得,当务之急,还是要筹措军饷……”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轩辕晦却端坐在上,闭目养神。 沈觅坐在他左下首,再下首便是白日社的西统领于河和北统领黄继。 他们之下,才是赵诙等来投的士子和肃州各郡县的大小官吏。 “行了,”轩辕晦看向于河、黄继,“京中近日是个什么情形,还请二位统领细细道来。” 于河起身,垂首恭敬道:“回禀王爷,邓惊雷逝去后,邓演到底上了岁数,立时大病了一场,邓翱那房则多是幸灾乐祸,尤其是邓观星,几乎到了喜不自胜的地步;邓翔那里,只是照常居丧,邓覆雨和邓乘风吵着闹着要为兄复仇……邓翻云那里,倒是什么消息都未传出来。” 枳棘那边的事情,肃王夫夫并未告诉白日社众人知晓,轩辕晦也懒得告诉他们,因为柔仪的缘故,恐怕邓翻云那边的事情他比邓翔还清楚几分。 邓翻云得了世子之位,此刻却并不如旁人所想那般沾沾自喜。 他正在怕……前所未有的恐慌让他几近无法喘息,伟男儿于天地,若说丝毫没有野心,要么是圣人,要么是懦夫。可邓惊雷逝去的这个时机简直太不巧了,若再早一些,父亲还没有请立邓惊雷为世子,或是再迟一些,等到邓氏大局鼎定,他都不会如此进退维谷。 总好过现在,邓翱与邓翔形同陌路,就差撕破脸皮;孝恵公主大惊之下动了胎气,不得不静养待产,自然无心去邓太后那边奉承,为邓氏说话;自家的几个兄弟,各个养大了心思,觊觎着自己的世子之位,想去做那笑到最后的黄雀。 又要应付冥顽不灵的保皇党,又要提防曾经背心相托的宗族兄弟,邓翻云这段日子,过的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恐怕唯一能得到稍许安慰之处,就是柔娘人如其名的柔情蜜意、温言软语。她与世上所有女子都不同,她不争宠,不图名分,甚至不求下半生有个孩子傍身,她只是每日在那里,若需要她相陪,便红袖添香、轻歌曼舞,若是不曾宣召,就静静在别苑中誊抄经文、诵经礼佛。 他曾问她为何年纪轻轻就皈依了佛门,她黯然片刻才道:“妾在为那无缘的孩子积福。” 他定睛看她,眉目间灼灼韶华早已谢了干净,剩下的不过是墨色的寂寞。 早已怜惜到了极致,可此时此地,他却连一个名分都不能给她,就连过分的恩宠对她而言恐怕都是催命的符,难以承载的福。 我命由我不由人,那么便去争去抢吧。 邓翻云看着柔娘静静想道:“待我站到那至高之处,我希望,我身边是你。” 且不论邓翻云那厢是如何的英雄气短,儿女情长,轩辕晦现下却是前所未有的冷静。 在肃州筹谋五年,中间失去多少亲朋故旧,终于还是等到了这天。 “守宁,去请王妃。”轩辕晦终于抬眼,看看窗外天色,又道,“王妃畏寒,再取两个炭炉。” 他话音一落,仿佛此间议论之声停息了片刻,又像是欲盖弥彰,短暂的静寂之后更加喧腾起来。 赵诙低头看着手中杯盏,如今肃州与朝廷关系日益紧张,又有义军此处流窜作乱,一场大战已是在所难免,肃王,也终究会成为过去。 要么成为地狱中冤死的恶鬼,要么成为九州上至尊的神只,这便是轩辕晦的宿命。 那么原本王妃的位置又在哪里呢? 会成为谋臣,在营帐中运筹帷幄,坐镇调度?还是会成为一方大员,为肃王攻城略地,割据一方?还是会继续做一个称职的王妃,在肃王的榻上做那结发的妻子,解语的花? 这个问题,腹心肱骨如沈觅想问,这些年来俯首称臣的肃州上下大小官吏想问,来投的将士士子想问,就连置身事外的欧悬、枳棘也想问。 可肃王醉心于政务军事,这些年一贯对后宅毫无安排;肃王妃自先帝驾崩后,近一两年都幽居府中,只遥遥调度,不再出头问事。有人说肃王已经过河拆桥,将肃王妃软禁;有人说肃王妃已改头换面,预备弃了后宅的身份,做那前朝的贵人;有人说肃王妃身染病恙,朝不保夕;更有人说肃王妃在后院多年,早已被磨平了心志,甘心做攀附乔木的紫葳。 然而恐怕此时连肃王轩辕晦也不知道,就在魏部来投的第二日,赵诩便亲笔修书,向除柳氏、崔氏之外的河东六姓发了帖子,邀他们共谋大事。 过去的几百年内,这些士族曾经各自为政,也曾互相攻讦,更曾和衷共济,而此番,眼看着天地又将变色,他们又将何去何从? 赵诩修书时,赵诙就在一旁,他看着他从小孺慕的堂兄斜倚着凭几,懒懒散散地将那腾云的龙、驾雾的蛇如烟云般落在纸上。那字体分明秀美流散得很,可仔细看去,却只见疏朗刚硬,流露出三分淡漠,七分傲骨。 书信不长,可措辞之严厉,姿态之傲岸,不一不在向世人宣昭——和他们谈条件的不是肃王妃,而是颍川赵十九。 那个传承五百年,出过数十位宰相的簪缨世家。 那个惊才风逸、经天纬地,堪为一时之选的麟子凤雏。 赵诩或许做了五年肃王妃,可他却永远是颍川赵十九。 第67章 赵诩推门而入的时候,堂上已经吵的不可开交。 一派人在说要联合义军,从此壮大己方,赢取民心,借着这个机会杀入长安。 一派人在说义军乃是乌合之众,贸然收编他们,反而会带来麻烦,更坐实了乱党的名头。 沈觅显然倾向于后者,而白日社众人则主张前者。 刚投了肃州的魏王旧部仍在观望,其中有一人倒是引起了赵诩的注意。 那人约莫四十,整个人看起来不似征战四方的将领,反而像是个不得志的文士,他的腰间也悬着一把宝刀,乍一看和赏狻猊那把一模一样。这人没来由的让他觉得有几分熟悉,可一时间也想不起来。 赵诩笑了笑,心道轩辕晦不论何时,收买人心的法子只有那么几种,文臣送文房四宝,武将送宝刀宝剑,简直没有半分长进。 遥遥看见,轩辕晦露齿一笑,自己挪了挪,腾一半罗汉榻出来。 “参见王妃!”沈觅紧接着发现他来,赶紧起身行礼。 这里有一半人都未见过赵诩,对这么个史无前例的王妃颇有些无所适从,阿谀奉承些的,早已跟着弯下腰去,而那些自诩高洁的,要么敷衍地拱拱手,有些干脆无动于衷。 早些年便跟着他们经营肃州的旧臣面色都有些不豫,轩辕晦更是凤眼一寒,干脆起身步下台阶相迎,“扰你歇息,是我之过。” 对那些不屑脸色赵诩倒是不以为意,自顾自地往轩辕晦那边走,“怎么今日叫我过来?” 轩辕晦执了他手,并肩在罗汉榻上坐下,“局势纷乱,我也分不清、辨不明,也就无从着手了。心里实在没底,喊你过来参详参详。当然,顺便引见几个人给你认识。” 赵诩本想调笑他几句,可想到有这么多人在场,顾及他的面子也便忍了,只端方道:“全凭王爷吩咐。” “如今之势,你也知道,”轩辕晦给他斟茶,“朝廷已尽数归于邓氏之手,加上义军,正好和我肃州成鼎足之势。听闻义军已攻破太原城,一路上响应者甚众,你说我们可要与之联络?” “王爷以为呢?”赵诩并不作答。 方才有人曾问过此问,当时轩辕晦没好气道:“什么都来问我,要你作甚?” 一时间众人便有些忐忑,不知是否轩辕晦会给王妃没脸。 “恩,此事麻烦便麻烦在,其一,若是收编他们,这些草莽之众是否甘心为我所驱使,且他们到底能有多少战力,其二,我看这些义军首领,早已经不满足于寻常的荣华富贵,生出了‘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心思,就算是我们想收编他们,人家怕还不愿意屈就,其三,如果我们公开勾结乱党,朝廷追究下去,又是本王的罪过了。” 见赵诩依旧抱着暖炉不答话,轩辕晦撇撇嘴角,“说起来,本王这个肃王刚被废黜,如今也不过是个庶人,和这些义军一样是乱臣贼子,倒也谈不上谁比谁更高贵些。” 就算是做了这么久的诸侯王,轩辕晦仍有些笑骂由心、谈笑无忌,这牢骚发的倒也可爱,赵诩忍不住笑道:“我看呐,邓党这阵子当真乱了手脚,义军之事,说难也难,说容易,解决起来也着实容易得很。” “哦?” 赵诩抿了口茶,“除去为首的几个主犯,其余尽数赦免,凡三道灾民,免去两年赋税。然后再悬赏主犯人口,根本不需要自己动手,过几日便会有人带着人头过来领赏,何须剿灭?” 确实,虽说近些年朝廷办事是一件不如一件,但到底也谈不上是什么桀纣之君,也不曾拿万人的枯骨去骄奢淫逸。义军中的大多数人,均是因饥荒走投无路,又加上一时的义愤,才铤而走险,他们不是亡命之徒,若是给他们机会安居乐业,他们何尝愿意跌沛流离、四处作战? 轩辕晦蹙眉,“只是目前关于义军头子的消息,咱们也知之甚少,万一那人就是个不世出的英雄,一呼百应,万人影从,又该如何?” 赵诩微微一笑,“王爷莫急,方才我所说,乃是站在朝廷的立场上,如今一来我们也只是藩王乱党,并非朝廷,对付义军本就轮不到我们;二来朝廷已急吼吼地下旨清剿了,招安一途已然行不通。问题的症结,并不在如何对付义军,而在于为何邓党如此心急,又缘何如此失了分寸。看透这两点,也就有章法可循了。” “所以王妃的意思是,”沈觅接口道,“以不变应万变?” 赵诩却未回答他,而是对下首一人点头道:“我观这位将军,仿佛有话要说?” 轩辕晦顺着看过去,笑了笑,“这位乃是原先安西都护府的宁化将军窦立。” 窦立起身,赵诩这才发觉此人身长八尺,几乎和轩辕晦一般高矮,剑眉鹰目,目光如炬,显得颇为不凡。他坐在轩辕晦赐刀那人的身侧,应也是魏王旧部无疑。 “回禀王妃,末将不才,来投途中顺道命人探访了,因此对那义军首领知晓一二。那人名叫张仁宝,原本是关内道看守良仓的一名小吏,许是怜悯灾民饥馁,便私自开仓赈济,后来又见朝廷无心救灾,反而大肆宣扬符谶之事,他一气之下,干脆便挂冠求去,又一路搜罗灾民,便慢慢成了气候。” “听着像是个扶倾济弱的仗义豪侠。”沈觅捋着胡须,老神在在。 “窦将军倒是有心,”轩辕晦笑了笑,又转头看赵诩,“可想起沛公之事乎?” 赵诩看向窦立身侧那人,“王爷说要为我引见几个人杰,方才已见了窦将军,果然是人中龙凤,不知坐在他身旁那位……” 不待轩辕晦介绍,那人便起身道:“在下章天问,原乃魏王麾下文书,见过王妃。” 赵诩盯着他看了许久,忽而缓缓道:“你与博陵崔氏是什么关系?” 作者有话要说:  情节过度章 第68章 赵诩盯着他看了许久,忽而缓缓道:“你与博陵崔氏是什么关系?” 他终于记起此人,彼时还在太学时,有日崔府办了曲水流觞,邀众人前去清谈,当时此人便在崔静笏叔父身后站着,似是个得力的清客。 那章天问抚掌大笑:“难怪长宁公子说王妃天资聪颖、过目不忘,彼时我还不信,今日看来,传言非虚。” 沈觅等人早已变了面色,崔静笏娶的孝惠公主是邓太后唯一的亲生骨肉,博陵崔氏俨然便是最铁杆的邓党,此人既与博陵崔氏有旧,却来投了肃州,又是何居心? 轩辕晦与赵诩对视一眼,崔静笏与孝恵名为夫妻,实际上却连陌路人都不如。 孝惠公主不仅明目张胆地红杏出墙,更冒险怀上邓惊雷的骨肉,这对任一个男子都是奇耻大辱,何况是目下无尘的崔静笏?崔静笏刚与孝恵成亲时,他们还隐隐担忧,怕崔静笏如赵诩对轩辕晦一般彻底效忠邓党,可章天问人已在这里,是否说明崔静笏已有了决断? 安排章天问先投魏王,再来肃州,是时势造的巧合,还是轩辕晥的殒身也在崔静笏的谋算之中? 赵诩默不作声,轩辕晦却笑吟吟道:“驸马与公主可好?本王对驸马亦是神交已久,奈何因缘际会却是从未见过,章将军近来可曾见过驸马?” “王爷糊涂了,”沈觅已然会意,“章将军七年前便投了魏王,如何能在近来见过驸马?” 章天问却坦荡道:“从前投魏王,是听了家主的吩咐,现在来投肃州,却是因听闻肃王不拘一格延揽人才,我才毛遂自荐。自从去了魏王府,我便不曾面见过驸马。” 这便是说他来投肃州,亦是崔静笏默认的了。 轩辕晦勾起嘴角,低声在赵诩耳边道:“你可知我为何要赠刀予他?” 他温热的唇贴着耳廓,赵诩眯着眼,“我还以为王爷买了百八十把刀,逢人便送呢。” “哈哈……”轩辕晦低笑道,“哪里的事,我赠刀给他是因为他带着三千余人行军,路遇三万多府军伏击,他竟能全胜而退。” “真英雄也,”他二人如今这姿势,说是耳鬓厮磨都不为过,新来投的诸人神情均有些变化,有些别过头去,有些更干脆地面露鄙夷,赵诩也不以为意,淡淡道:“这崔静笏……向来是个捉摸不透的,但想来此时定不会与我们作对,和他相关的人如何用,王爷心中有数便好,只是这义军一事,还请王爷千万慎重。” 轩辕晦蹙眉看他,忽而笑了,“你又知道我怎么想的了?” 赵诩向后靠了靠,摇头道:“王爷城府深似海,我哪里晓得?只觉得王爷怕是又想借这张仁宝做那杀人的刀了。” “王妃总不是生了惜才之心吧?窦立固然不会诳咱们,可你又怎知那张仁宝不是个包藏祸心的欺世盗名之辈?”轩辕晦压低声音,“更何况,这张仁宝本王自有打算,不是借刀杀人,王妃尽可放心。” 想起上次以白虎除去轩辕晥一事,赵诩愈发不能放心,“事前最好和我说声,我年纪渐长,又没见过什么世面,王爷的惊喜怕是再受不住。” 轩辕晦却是呵呵一笑,眉宇间是说不出的阴沉,“不瞒你说,那日离肃州还剩十几里路时就有人来报,说你已被他逼着跪了两个时辰,快坚持不住了。我本来还想着到底是同胞兄弟,只要他不做什么伤天害理之事,我也不会与他为难,奈何他竟如此折辱于你,那岂不是等于折辱我?我岂能容他?那白虎本就是一对母子,我一直豢养着没舍得杀,想着或许哪日能用在邓演或是邓翔身上,恰巧轩辕晥自寻死路,我也就顺水推舟了。” 赵诩愣了愣,垂下眼睑,缓缓道:“兄弟相残到底有损阴德,也罢,若是有什么业果,我与你一块担着就是。” 他们二人在台上嘀嘀咕咕半天,旧臣还好,新人均有些不耐烦,最终还是于河开腔道:“属下愚钝,王爷究竟有何成算,还请示下。” 轩辕晦与赵诩对视一眼,赵诩最终挫败地点了点头,轩辕晦才笑着摊手,“即是义军,那不论剿灭还是招安,均是朝廷之事,我肃州便不插手了。” 难免有些激进之人议论纷纷,轩辕晦向沈觅使个眼色,后者连忙道:“王爷既有定论,咱们也无需多言,不如就趁王爷王妃都在,将几个职缺都定下来?” 几人还在诧异,为何定下职缺还需要王妃在场,结果当文书拟好,轩辕晦以朱砂批了,又交到赵诩手中。 赵诩在众人变幻莫测的目光中从袖中取出肃王的私印盖了,面不改色地对轩辕晦道:“恭喜王爷揽得贤才。” 轩辕晦察觉众人神色,笑道:“本王这个肃王不是被朝廷废了么?原先的印绶尽数作废,新的还未成,只好用私印将就着了,横竖日后诸位的职司也会更替,到那时,本王再以新印换上。” 见时辰不早,轩辕晦又道:“诸公均是风尘仆仆,本王也不再留,明日再设宴为诸位接风洗尘!” 说罢便与赵诩一道走了,徒留众人看着他们相携的背影发呆。 沈觅心中叹息,忙招呼道:“几位若是不忙,不如到寒舍一聚,用些水酒?” 肃王夫夫二人却并未回秾李楼,而是由地道而下。 “看来王爷又有准备,”赵诩冷哼一声,“想一出是一出,迟早我被你吓死。” 轩辕晦对他眨眨眼,笑得要多惹人嫌便有多惹人嫌,“十九郎放心,小生虽是个军头,可也是粗中有细,必不会坏了十九郎的大事。” 赵诩无奈地摇摇头,见他满面得意,绷不住跟着笑了笑。 地道烛影摇曳,颇有几分阴森之感,二人并肩而行,却也不觉得可怖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王爷鬼心眼比较多 大家不要担心他吃亏 第69章 一进地牢,就见枳棘斜靠着软榻,整个人都窝在厚厚的皮裘之中,面上有种病态的苍白,有个侍女正轻轻为他捶肩。 轩辕晦笑道:“先生真是好兴致,如此舒坦,小王都艳羡了。” “先生近来身子还是不爽利么?”赵诩则关切道。 枳棘无神的双眼似是向他瞥了过来,“多谢王妃关心,废人尚有一口气。” 每次他自称废人,均说明他心情不错,轩辕晦笑笑,“让他出来罢。” 枳棘点头,便有黑衣武士打开一间石室门,从里面踱出一人,只见他龙行虎步、器宇不凡,一看便是能成大事之人。 “小的见过王爷,王妃。”他拱手见礼,不卑不亢。 赵诩蹙眉,“他是?” 那人并不妄自做答,而是看向轩辕晦与枳棘的方向,见轩辕晦徐徐点头才答道:“小人张仁宝,五原人氏,年三十二,现为义军大首领。” 赵诩一愣,不可思议地看向轩辕晦:“你这法子着实太冒险了些,你怎知他没有父母妻子,至交好友?哪怕他们只随意谈天说地,说起只有几人知晓的往事,他要是不知,瞬间不就露馅了?” 枳棘不悦道:“王妃可是信不过我?” 赵诩自知失言,讪讪一笑,又听枳棘道:“这张仁宝乃是个孤儿,又未曾娶妻,自灾荒后,从前做小吏时的同僚也尽数离散。义军起兵时,我便已安插了人手在他左近,对其生活习性乃至义军秘辛均知之甚详。不瞒王妃,此人之前便在张仁宝身边伺候了一月之久,寻常人要发现差异,何谈容易。” “倒是我过于谨慎了,”赵诩想了想,“那真的张仁宝王爷预备如何处理?” 轩辕晦蹙眉,“此事我也犹疑不决,若是将他杀了,可到底是个英雄好汉,我有些下不了手,若是留活口,我又担心节外生枝……” “不如将此人留给我处理可好?”赵诩斟酌道,“我总觉得此人留下,怕还有用。” 轩辕晦本就没打定主意,他既如此说了,也懒得再去细思,便直接允了。 二人拜别了枳棘,回到秾李楼,就见赵诙在门口转悠,满面焦急。 “怎么了?毛毛糙糙的。”赵诩皱眉。 赵诙赶紧上前一步,“十九哥,前些日子沈大人让我彻查账簿,结果却发现几处数目不对。” “哦?”赵诩侧过头,“是肃州的,还是雅鲁克的,还是京城的?” 自从一切步上正轨,赵诩也不像刚来肃州那般钻进钱眼子里,加上后来朝局动荡,更无心思再去亲力亲为,想不到这么一疏忽,竟还是出了岔子。 轩辕晦对赵诙向来客气,见他数九寒天还在门口久候,过意不去道:“赵十九你自己穿的厚实,也不管你弟弟死活,若是冻出个好歹来,人家怕是要在背后编排我苛待小舅子。” 他讲话不着调,赵诙也是领教过的,半开玩笑道:“肃王信重王妃天下皆知,我也跟着鸡犬升天,哪里会被苛待?” 守宁早已将堂内茶水备好,几人进去坐定,赵诙将账簿的摹本取出,奉到二人面前。 “怎么?是税银的问题?”赵诩随手翻了翻,便放到一边。 赵诙不由诧异,“堂兄还未看,怎么就知道了?” 轩辕晦咽了口茶,“别说这小小肃州,放眼九州,又有几人比你堂兄聪明?这些人想在他面前玩心眼,未免太过托大。” “那王爷你也猜猜?”赵诩听了这恭维也很受用,挑眉笑道。 轩辕晦告饶道:“你也知我历来不问庶务,只问军事,这钱粮之事,怕还不如守宁知道的多,要是说的不对,那岂不是在小舅子面前现眼了。” 赵诩斜他一眼,“王爷哪里的话,这里也无外人,不妨一猜,就算猜错了,也能博君一笑,给咱们添点乐子。” “嗯……”轩辕晦沉吟一二,问赵诙,“缺了多少?” “一万二千金。” 轩辕晦点着自己的手指算着,赵诩在旁边笑,对赵诙道:“王爷自小不善算学,如今算是难住了。” 说罢,也不在为难他,径自道:“肃州约八万户,四十余万丁,先前朝廷对我肃州是十税一,那便差不多是每年六石一丁的税率,一年肃州便要纳二百四十万石的税,约合四万八千金……” 轩辕晦立时反应过来,“少了约三成的税银,那便是说……我们八月与朝廷闹翻,之后便再未缴纳过税负,而如今咱们少的正好便是八月到十一月这四个月的税赋!” “王爷不仅冰肌玉肤,还冰雪聪明。”赵诩调笑。 轩辕晦勾起唇角,似笑非笑,“难怪我朝最为心慈手软的仁宗都曾当众活剐了两个贪墨的污吏,这还在肃州,他们就能贪了数月的税银,若是做了京官,岂不是能将国库的银子败得干干净净?他们真的以为这肃州是本王一个人的肃州不成?” 他虽是在笑,那双蓝眸里却不见半点温度,让一旁的赵诙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这肃州是本王的,可也是四十余万黎民的,他们当真以为这税银收上来都被本王一人享用了?百姓缴纳税赋,难道真的是因为敬爱本王这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发自内心地想要供养本王?当然不是,他们缴纳税赋是要战乱时,有朝廷的兵马护佑他们免遭外族戕害;是要天灾之时,有朝廷的官吏去治水修堤、赈灾施粮,让他们不致饿死道旁;是要遇到不公之时,有人出来主持公道,让他们不致含冤负屈,死不瞑目。他们今天贪的哪里是四个月的税银,他们贪的是四十万的民心,毁掉的是我肃州这五年辛辛苦苦营建的基业!” “王爷预备如何处理?”赵诩不急不缓道。 轩辕晦冷笑:“这件事情定要严查到底,绝不姑息!叫沈觅过来,这些日子他也惫懒了,这么大的事情竟也没有察觉。” 赵诩不动声色——时至今日,肃王已有与邓党、朝廷鼎立之势,是时候开始立威了。 作者有话要说:  王妃对肃州面上情况还是摸得很熟的 第70章 肃王亲自整肃吏治、清点府库,一时间肃州官场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轩辕晦所展露的雷霆手段,终于让大小官员开始意识到,肃王再不是那个在城门口装哭装晕装吐血的无赖少年,也不再是那个得过且过、惧内庸碌的荒唐王爷。 他亦和他的先祖一样,血里澎湃的是野心,眼中闪烁的是野望。 这日,轩辕晦前去军营练兵,赵诩则带着亲随独往肃州北郊的大法幢寺,泡了壶茶,静静等着。 约莫到了午时,才有一辆青纱小车从小路进寺,下来一戴着帷帽的男子,周围伺候的也不敢多问,只往上通秉,直到白苏亲自将人引进禅房。 那人拿下帷帽,纵是见多了大世面的白苏也禁不住怔了怔,不提胡汉混血的王爷,他本以为自家公子已是举世难得的美男子,想不到此人颜如舜华、霞明玉映,容姿更在赵诩之上。 那人进来后也不开口,只定定地凝视赵诩,从头到脚,仿佛想从他身上勘破什么不解之谜来。 赵诩亦并未起身,依旧懒懒地靠着凭几,任凭他打量。 “肃王妃。”那人最终开口了,声音如清泉击石,极其悦耳。 赵诩冷笑,“他不在。” “哦……”那人若有所思,又道,“颍川赵十九。” 赵诩点头应了,“驸马都尉。” 那人摇头,笑道:“他亦未来。” 赵诩这才起身,拱手道:“长宁兄,久违了!” 此人竟是孝恵长公主的驸马,当前邓党最赤手可热的红人崔静笏! “扬光兄!”二人谦让着坐定,崔静笏恭维道:“自当年长安一别,转眼已有五载,十九郎雅量高致,风流依旧,让人好生羡慕。” 赵诩也谦逊道:“唉,哪里的话,我早已嫁作他人妇,什么风流雅量,早就是往日云烟。倒是长宁兄,年纪轻轻便行走中枢,又是皇家快婿,这才是叱咤风云,让人艳羡。” “汲汲营营,身陷虎狼之地,哪里比得上扬光兄高卧东山,潇洒放达?” 赵诩亲自为他添茶,“这茶怕是有些陈了,这泉水也不过寻常山泉,比不得京中香茗,还请长宁兄不弃。” 崔静笏饮了口,“好茶。” 二人均不再说话,直到赵诩开口,“我听闻邓党将你参与清剿叛军,你绕道来此,难道就无人发觉么?” “赵十九你消息灵通,我也自有我的办法,”崔静笏放下茶盏,正色道,“我从未有半点与你一较高下之心,做了这劳什子驸马,就算不毁我今生,怕也要毁我身后名声。” 这便是和邓党撇开干系了,赵诩眯着眼睛道:“是么?” 他神情淡淡也在崔静笏意料之中,便摇头道:“我听闻你向河东六姓均发了帖子,除去柳氏,就独独漏了我崔氏……涉及门庭,我自然心中焦急,又想到要解开你我之间的关节,除去我亲自谒见,并无他法,便不请自来了。” 他如此诚恳,赵诩放下一半心防,“既然你坦诚相见,那我也便不兜圈子了。你在邓党三四年,就算你口口声声说你身在曹营心在汉,对轩辕氏一片赤诚,可是王爷会信,肃州众臣会信,天下悠悠众生会信?” 崔静笏苦笑,“这也是我心中所顾虑,可是赵十九,说句实话,你的境况怕也不比我好上多少吧?我是因为做了邓氏的驸马,前路晦暗,可你呢?看起来你是做了皇家的媳妇,与轩辕晦好的蜜里调油,肝胆相照,可帝心难测,就怕你到了最后,夹在宗族与皇族之间,好些不过是勉力维持,进退维谷,坏了……” 他并未再说下去,赵诩合了合眼——他与轩辕晦之间,尽管曾约法三章要互相信任,不可有任何隐瞒,可时日一久,先帝崩逝后,白日社尽在轩辕晦之手,众人对赵诩只是淡淡,不愿以机密告知,轩辕晦也曾为难过此事,可白日社态度坚决,也只能作罢;而河东士族,包括赵诩父亲看来,肃王不过是个可居奇货,赵诩嫁给他也只是权益之举,他日定然拨乱反正,离开后宅,代表士族成为重臣权臣。 白日社是纯然的保皇党,若是能有机会削弱士族,定然不会手软,甚至若是能一举趁乱让士族彻底衰亡,从此皇权至高无上,他们恐怕会立时要了赵诩的性命。 至于士族门阀,皇帝是姓邓还是姓轩辕对他们来说都是一样,谁能让士族长盛不衰,依旧钟鸣鼎食,不食人间烟火,谁在士族眼中便是真龙天子,轩辕晦做不到,自然有人能做到。 “肃王对我士族,到底如何看?”崔静笏看了看日头。 赵诩知他焦急,也便长话短说,“说出来,恐怕你不信。来肃州五年,我与他极少谈起士族,对于日后士族的安排,他更是不曾说过只言片语。至于他的态度……” 他苦笑,“除去我之外,肃王心腹,尽出寒门。” “可他当日挑中三人,尽出身上品士族,这又是为何?” “这便是先帝的矛盾之处了,”赵诩叹息,“寒门更容易被收买,估计多半都是邓党的人,士族多喜欢隔岸观火,娶了个士族的,虽不至于得到士族全部的支持,士族至少不太可能倒向邓党,这是其一。其二,我士族最擅谋略,他家的好儿子日后用得着。” 崔静笏不免恍然,“难怪最终会挑你了,他怎么知道你在太学时就一肚子花花肠子,四处想着开铺子敛财搜罗情报?” 赵诩今日已不知苦笑了多少遍,“兴许是巧合罢,亦有可能……” 他看了眼崔静笏,将白日社的秘辛又藏回肚子里,“先前轩辕晼之事,我便毫不知情,我担心的是,这是个开始。” 轩辕晼所杀是孝慧长公主的奸夫,提及此人,崔静笏面上也禁不住流露出些讥诮的快意,“你那小王爷倒是挺有些意思。” 作者有话要说:  女婿和儿媳妇碰头了 第71章 “你那小王爷倒是挺有些意思。” 赵诩不知如何作答,干脆便转了话题,“你那便宜儿子出生了没?” 崔静笏笑意盈盈,“我来前倒是没听见什么消息,可按御医的说法也就是这一两日了。” “哦?是么?是个小世子还是个小郡主?” 崔静笏侧靠着凭几,“我如何知道?不过……日后肃王总是要子嗣的罢?” “我曾与他有过约定,”赵诩缓缓道,“和离之前,我或者他都不可亲近女色。可按当前的形势,可有些不好说了。或许有日,轩辕晦便抱来个孩子唤我母亲了。” 崔静笏冷笑,“若当真那般,你我都算是替旁人养孩子了。” 可转瞬间,他又回过神来,“可我这里得到的线报是肃王对你一往情深,虽不如你们散播出去的那般昏聩,可也称得上惧内,难道他对你并无情意?” 赵诩并未直接作答,自顾自地剥了个葡萄,“依长宁兄之见,肃王的情意,对我士族是利是弊?” “自然是一本万利,假使你在他心中有如江山之重,”崔静笏想也未想,“于朝政,他定会对你言听计从,为我士族博取最大利益,于后宫事,就算是其他妃嫔诞下子嗣,最终也会记在你的名下。说不定,你日后还能做个摄政皇太后,至少能庇佑赵氏一族以及我河东士族数十年。” 赵诩清冷一笑,“是么?先不提我在他心里是否能有江山之重,就算如你所说罢,你当我真心看得上什么摄政皇太后?不瞒你说,兴许他登基之日,便是我归隐之时。” 崔静笏持杯的手顿了顿,抬眼看他,眼中有着毫不掩饰的惊诧,许久才缓缓道:“来前我当真未想到这点。” 想不到赵诩竟生了情愫,动了真心,想不到肃王夫夫竟非假鸳鸯,却是对真夫妻,想不到赵诩竟已生执念…… 崔静笏再度看向赵诩,他本以为赵诩眼中会有迷惘痛苦,迷恋无奈,可他却只见如霜般的厉色闪过。 “情既所生,湮灭不易,”赵诩淡淡道,“如今我虽不可能全心全意为士族考虑,置肃王府的利益不顾,可让我不顾士族死活,只念着轩辕晦的大业却也是不能。我要做的,就是在士族与宗室中寻一个平衡,既让士族的百代基业能够传承下去,又不至于让皇室猜忌……” 崔静笏打断他,“外戚与宗室,世家与寒族,情爱与子嗣,古往今来,有多少人在其中游刃有余,又有多少人搞得你死我活、形同陌路?以你之心性,我所顾虑的,你多半早已想到,若是有解决之策,怕也不会一直拖到今日了。” “也罢,不说这个,”赵诩坐直身子,“若是肃王败了,邓氏登基,我定然身殒,那么我颍川赵氏……” “我定会照拂,但是否能够东山再起,还得看子弟本事。”崔静笏一口答应,“而若是肃王事成……” 赵诩静静道:“只要你真心相助,不管我自己遭际如何,我定会保你性命,护你崔氏上下周全。” 崔静笏深吸一口气,“好!” 二人对视一眼,崔静笏低声笑道:“你我也算是相逢一笑泯恩仇了吧?彼时在太学比试,你我样样旗鼓相当,唯有手谈我略负你一筹,如今以这天下为棋,不知胜负几何?” 赵诩眯着眼,“你心无旁骛,我惶惑不安,从心境上看,我已然输了。” 崔静笏起身,“我有公务在身,便不叨扰了。那章天问是我家清客,你想来已经知悉,他虽不是什么经天纬地的大才,可也有几分急智,你尽管驱使便是了。” 赵诩并未起身相送,自顾自烹茶品茗,“若你见了相国寺的了明禅师,可问他,地藏王菩萨曾发下宏愿‘地狱不空,誓不成佛’,此刻人间犹如地狱,却为何不见佛陀?若你去西市鸳鸯楼,便去找一位有颗泪痣的红玉姑娘,点上一壶蒙顶甘露,再对她说‘罗襦宝带为君解,燕歌赵舞为君开’,之后自会有人搭理你。” 听到前面还好,听到后面那艳词时,崔静笏面上青一阵白一阵,最终哂然一笑,戴上帷帽飘然去了。 “公子,”白苏低声问,“若是王爷问起咱们今日行藏,小的该如何回话?” “就说我去见枳棘了。”赵诩看着茶盏上的雾气升腾消散,缓缓阖上眼。 轩辕晦从倾盖堂回房时,赵诩正靠着凭几看那本慧娘传。 “怎么还是这本?当年奔赴肃州的路上,你便看了两遍,后来这几年,你又断断续续看过三遍,这话本当真如此好看?” 赵诩从话本中抬头看他一眼,禁不住愣了愣,冷声道:“谁伤的你?” 轩辕晦如玉般的额上竟被人用利器划了不短的一道,血虽已干,却仍显得狰狞可怖。 “无妨,”轩辕晦自己倒不如何在意,径自取了赵诩的茶盏,将其中茶水一饮而尽,“先前和窦立几个一同在校场比试,刀剑无眼,这次只是碰巧伤了脸面,守宁已用了大内秘药,应是不会留疤,无须担心。” 赵诩将话本往旁边一掷,“王爷!如今正是成大事的紧要关头,你是万金之躯,若是有了什么差池,这个结果我担待不起,你自己也担待不起!” 轩辕晦愣了愣,“怎么今日这么大火气,有人冒犯你了?” 赵诩深吸一口气,勉强笑道:“许是近来天干气躁,加上关心则乱,还请王爷莫怪。” 轩辕晦神色更是奇怪,“还对我这么客气……你到底怎么了?” “无事,”赵诩按按眉心,“前日起便有些头风,午后又睡了两个时辰,怕是睡多了,现在有些晕眩。” 轩辕晦心知他所说不尽不实,却也不再多问,拉着他说些整治贪墨污吏的闲话。 赵诩陪着他说话,心却缓缓沉了下去——若是以往,轩辕晦定会以当年盟约为由,满面委屈地刨根问底。 如今二人终是彼此有了秘密,也便有了保留。 而这些不能让彼此知晓的,有日将让他们愈行愈远。 作者有话要说:  一对苦逼同窗 第72章 肃州这厢按兵不动,朝廷却已磨刀霍霍,邓翻云、邓覆雨亲率三十万兵马向着义军所驻蔡州而去。 天启朝已有两百年未在中原动过干戈,一时间河南道子民人心惶惶,纷纷抛家弃舍,四散而逃。 颍川亦在河南道,想起挂冠还乡的父亲,连同名为在乡为祖母守孝,实则被自己拖累归隐的诸位族兄弟,赵诩不由得忧心忡忡。 “我已派白日社前去打听,”轩辕晦安抚道,“何况岳父大人深谋远虑,想来早已有所安排,你大可不必担忧。” 赵诩苦笑,“虽说是这个理,然则父母身在险境,为人子女如何能放下心来?” “听闻邓翻云已和咱们那位‘张仁宝’打起来了。”轩辕晦引开话题。 “哦?”赵诩挑眉,“这‘张仁宝’可是深得王爷真传?” 轩辕晦笑笑,“这次倒真是个顶好的机会,须知邓氏以军功起家,文治不谈,武功倒还真的不错,咱们终有日要和他们对上,此次作壁上观,却是个难得的知彼的机会。” “那便恭祝王爷百战不殆了?”赵诩举起茶盏,微微一笑。 蔡州那边的战报时不时传来,今日是邓翻云从侧翼攻去,明日便是张仁宝在一窄小峡谷设伏,后日是邓覆雨挂了免战牌,大后日又是张仁宝派人去烧了邓氏的粮草。 轩辕晦书斋里的烛火常亮着整夜,又见了他案上那张布满记号的河南道舆图,再说蔡州战事他只是做壁上观,怕也只能骗骗无知稚子了。 赵诩所思量的却是另一件事,早在前朝,河东士族便有五姓七望之说,后来历经数次战乱,又有世祖时的两王之乱、仁宗时的士庶合流,颍川钟氏、琅琊王氏连同博陵苏氏早已土崩瓦解,又有吴中周氏无嗣除爵,到了如今,士族望姓唯有博陵崔氏、清河崔氏、范阳卢氏、颍川赵氏、闻喜裴氏、太原王氏、荥阳郑氏、襄阳柳氏。 上次赵诩给六姓都投了帖子,现下也纷纷有了回音。 柳俜一早投了邓党,早就身列台阁,位高权重,故而赵诩根本未给柳氏送帖子。 博陵、清河崔氏虽郡望不同,但同为崔姓,向来同气连枝,对赵诩的明示暗示纷纷表示,尽管心向往之,但无奈山高水远,崔氏子弟来投肃州怕是不易,只好先各自献上千金,待他日肃王进入中原,再入肃王帐下效力。 闻喜裴氏自世祖时与赵氏关系便是极近,便连同王氏、郑氏,一起挑选了些家中懂得些兵法谋略的子弟送来肃州,算算日子,再过半月也就该到了。 死脑筋的卢氏并未回信,可也念在士族间几百年香火情的份上不曾告发。 倒是颍川赵氏自己,赵语是正经的怀了龙嗣的贵妃,赵若凫是正经的国丈,尽管皇帝目前形势不好,可到底还坐在龙椅上,要舍了名正言顺的皇帝去投被废了王位的肃王,所需胆气,绝非常人能有,因而观望者众,来投者稀。 可无论如何,肃王阵营里,赵诩都将是士族之首,他所得的官位直接决定了世家的人心向背。 古往今来,还未有后宅妻妾取得官身,如此看,肃王夫夫和离就在眼前。 就看是谁先提出来。 肃王装聋作哑,多在军营练兵。 肃王妃闭门不出,往常日日均有的倾盖堂议事如今却只有十日一次,赵诩还并不露面,只让人送来红批纸笺,偶然有些盖好了私印的钧旨,可直接出现与重臣接触却极其罕见,更遑论自己提出和离之事了。 于是,众人便将目光投向了沈觅——他追随肃王夫夫最早,又出自白日社,在王妃面前又很说得上话,肃王一党中,无论新旧臣子,均很是服他。 沈觅是看着肃王夫夫到了今日的,对他二人的关系颇为狐疑,他最担心的是,若是二人生出了情愫,那原先的盘算怕要尽数落空…… 不管如何,心怀肃州、竭智尽忠的沈大人还是决定分头试探一下,若二人不过情同手足,并未生出什么“比翼双飞、不离不弃”的心思,或是尽管情深如海,却还愿为大业放下私情,那还好说;可若是二人此情不渝,压根插不进别人,那可就难办了。 沈觅先去找了王妃,外边冰天雪地,秾李楼内却燃着银丝碳火,犹如春日。赵诩正站着临帖,远远看去,似是魏碑。 “下官见过王妃。” 沈觅刚要行礼,就被赵诩打断了,“你已有阵子未过来了,怎么,他们到底忍不住了,让你来探我的口风?” 他侧着脸,眼角微微挑起,倒有些微醺之态,沈觅见案旁有一酒盏,便不知赵诩方才是小酒怡情还是借酒浇愁了。 沈觅迟疑了下,决定单刀直入,“眼看着咱们离起兵也是不远,不知扬光兄想身居何位,下官也好提早造册安排。” 他这话说的巧妙,一是以表字相称,不再用王妃尊号,二是自称下官,寓意赵诩官位定在自己之上,既有探听之意,又有效忠之情,让人听得熨帖以及。 赵诩瞥他眼,勾唇笑笑,“我还未与王爷商量,既然沈大人思虑周全,先我一步想到此事,不如便请沈大人辛劳一趟,直接去问王爷,让他定夺便是了,诩无有不从。” 沈觅细细留意他神情,一派洒脱淡然,不见喜意,却也不见伤悲。 肃王大婚之时,他品秩不够,并未亲眼得见,可后来听闻旁人描述,说彼时肃王妃亦是这般无悲无喜,泰然自若。 他神游当场,赵诩却也不急,径自摹着碑文,“德秀时哲,望高世族。灼灼独明,亭亭孤……” 这是荥阳郑氏先祖所书《郑文公碑》,或许传言不虚,士族真的要大举来投了…… “还不去找王爷?”赵诩轻声问道。 沈觅这才如梦初醒般退了出去。 第73章 沈觅浑浑噩噩地从赵诩那边出来,又往倾盖堂去。 方才赵诩的意思,他虽明白,可又有些糊涂——肃王妃仿佛是赞成和离的,可又不愿自己揭了这窗户纸,还是要王爷摆个态度。 赵诩此人,看起来性情温和,实则却坚毅果决,在和离之事上如此拖泥带水,实是一反常态。 至于肃王……肃王本是个跳脱的性子,自先帝去后消沉了一段时间,好在后来常年练兵,又有王妃在一旁襄助,又重成了个大度恢廓的爽朗男儿。 肃王妃缄口不言,兴许从肃王那里能得个准信,好安定人心。 “微臣参见殿下。”待肃王议事完毕,帐中诸人纷纷告退后,沈觅才出声行礼。 轩辕晦挑眉,“怎么今日长史如此见外?直接进来就是,你我之间不需讲究这许多礼数。” 沈觅笑笑,在他下首坐了,斟酌道:“不瞒王爷,最近有一事惹得肃州上下议论纷纷,还请王爷为大局故,尽快拿个章程出来,否则我怕人心涣散,坏了大事。” “人心涣散?至今肃州经了多少雷霆风雨,都还岿然不动,本王倒是不知还有什么能让肃州上下全都为之涣散。” “昨日荥阳郑氏的两名公子来投,听闻再过几日裴氏的三公子也要到了,他们的位置,王爷可想好了?” 轩辕晦抿了口茶,“王妃怎么说?既是士族,别驾以下,他看着循例给便是了。” 沈觅为难道:“这些人都还好说,只是……” “嗯?” “王妃自己该如何封,还请王爷示下。”沈觅起身,恭谨得挑不出半点错处。 轩辕晦一愣,“王妃怎么封……” 他突然蓝眸一寒,“是你自己要问的,还是别人让你来问的?” 沈觅头皮发麻,“肃州上下均想知晓。” 轩辕晦剑眉一横,“王妃呢?他又是个什么意思?” “方才我已请示过王妃,王妃说全凭王爷做主。” 轩辕晦点点头,“你先出去罢,本王自有主张。” 沈觅迟疑了一刹,见轩辕晦神色如常,心里反而一突,赶紧告退出去了。 待他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处,轩辕晦才猛然将桌上物什全部掀倒,自己缓步踱到窗边,努力压制下心里的狂躁不安。 腕上的菩提被摩挲得发亮,中间赵诩给的那颗夜明珠更是熠熠生辉,轩辕晦转着念珠,不仅未能平心宁神,心中波澜反而愈加汹涌。 这些日子他刻意回避之事,终于还是血淋淋地摊开在面前,逼着他应对。 他惯了有赵诩在他身边并肩作战,时日久了,竟忘了赵诩与他,本也不是同路人。 赵诩,到底不姓轩辕。 月上中天,见轩辕晦还未回秾李楼歇息,赵诩便传了守宁来问。 守宁如实回报,“沈大人求见后,王爷便再未出书斋。” 赵诩蹙眉,“王爷可用晚膳了?” “送是送进去了,却不知王爷……” 赵诩叹息,“也罢,随他去吧。” 第二日卯时刚过,连同赵诩在内,肃州但凡能说得上话的官吏,均接到肃王钧旨——即刻前往倾盖堂议事。 众人不敢耽搁,纷纷纵马的纵马,乘车的乘车,不到卯时三刻,竟到了个七七八八。 肃王夫夫都还未到,沈觅穆然肃立在最前首,其余人等文武分列,两两对望,心中均是忐忑。 又过了半炷香的功夫,赵诩一身冠服,从后院款步而出,白苏搬来张凭几,放置在肃王座下半阶,赵诩也不客气,径自坐了,闭目养神。 他来之后,整个倾盖堂一片死寂,针落可闻,众人又想看他神情,可又担心僭越,便只好憋着气,个个泥塑般呆立着,场景竟有几分滑稽。 于是赵诩便笑出了声,清朗笑声砸在这片沉寂里,也硬生生地砸在每个人心里。 所有人都知晓,兴许过了今日,肃州的天便要变了。 “未见其人,便闻其声,有何乐事,不妨也让本王笑笑?” 轩辕晦大步走进,玄色大氅拖曳在暗色砖上,冷凝而又沉郁。 “参见王爷。”赵诩率先起身行礼,其余人才如梦初醒般跟着动作。 轩辕晦从赵诩身侧走过,手指轻轻点了点他肩,“都免礼罢。” 人人都垂首不语,从轩辕晦的方向看过去,根本看不见众人的脸,只能看见各色冠帽和或乌黑或花白的发髻。 轩辕晦看了守宁一眼,守宁领命,高声颂道:“颍川赵诩,道冠簪缨,谋猷允协,特进为……” 轩辕晦目光一直黏在赵诩身上,他并未看他的神色,反而去看他手,赵诩其人喜怒不形于色,可既然是人,则必然有些自己都未留意的习惯细节。譬如此时,赵诩的手掌轻轻贴在扶手上,看似随意,可每一寸肌理都僵硬无比。 “特进为司徒,掌民生吏治及军国支计。” 这便几近于宰相了,当下肃州正处于跌宕变化之时,轩辕晦只封实职,不授虚衔,司徒与沈觅的长史一般,已然是肃王麾下可以得到的最高官位。 赵诩的手按在扶手上,青筋微微凸起,轩辕晦蓝瞳微微一缩,示意守宁继续颁第二道旨意。 “肃王妃赵诩……” 话音未落,众人精神便为之一振,心道赵十九卧薪尝胆这么些年,总算得到解脱的旨意了么! 赵诩缓缓起身,跪伏在地,等着接这两道旨意。 “系出高闳,雍肃端良,谦恭有度,赏和田玉龙凤纹碗一对,翡翠同心扣一对,万里江山图一卷,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见本王不拜……” 如果说方才是针落可闻,现下便是微风徐来,都震耳欲聋一般。 “都说了不名、不趋、不拜,你这又是做什么?” 赵诩还愣在地上,轩辕晦的声音已到耳边,一抬眼就见他眉眼含笑,一副奸计得逞之状。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王妃你说可是这个理?” 作者有话要说:  不要问王爷为什么不愿意离婚 因为他们离婚了 我怎么往下写…… 还不算传统意义上的he 别高兴的太早 第74章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王妃你说可是这个理?” 任谁都没有想到,本来极其简单的一桩事情,轩辕晦竟折腾得如此复杂。 沈觅心中长叹一声,看来肃王是想鱼与熊掌都想兼得,江山与美人都在我手了。 转眼这个烫手山芋又被扔还给赵诩,若是他领旨,那么就算能够担任司徒一职,也还脱不去王妃的身份,更加坐实后宅妻眷这般的身份,若是不领旨,不仅给轩辕晦难堪,更…… 到那时,正妃之位空悬,其余人更会劝轩辕晦广纳后宫,他们之间便更无可能。 轩辕晦此人,聪明时堪称一点就透,可偏偏在这“情”事上却糊涂的很,即使到了如今,赵诩还是不能辨别,轩辕晦是真的对己有情,还是单纯想利用自己制衡士族,亦或是对五六年风雨的眷恋不舍……他本就剪不断理还乱,更拿不起放不下,却被逼到这个关口。 “王妃,还不接旨?”守宁在一旁低声提醒。 赵诩缓缓抬头,轩辕晦也正看着他。 几百号人都在等着,他们却不紧不慢地彼此凝视,如同初见。 不知何时起,轩辕晦的蓝眸已不再如同青空澄澈,反而似休屠泽般深不见底,唯一不变的,大抵是其中尚能映出自己的脸孔。 此刻那张凛冽面孔上满是提防猜疑,对比轩辕晦眼中的热切期盼,显得无比面目可憎。 他看着轩辕晦的雀跃慢慢沉寂下去,神色竟有些颓败。 “臣接旨。” 还来不及细想,赵诩便已脱口而出,随即便在心中将自己痛骂一顿——小孩儿长成了,早已不复当年娇憨天真,简直满腹坏水,恐怕方才便是做出楚楚可怜之态,引得自己就范。 偏偏自己还就吃这一套,一时意乱情迷,转眼覆水难收。 “王爷,这万万不可啊!” 不知是哪个腐儒忽然发难,轩辕晦并未管他,而是将赵诩一把托起来,拉着他坐到自己身边,展颜一笑,“哦?何处不可?又为何不可?” “肃王妃乃是男妻,自是不可再出仕,此为其一;其二,赵司徒既已是命官,那么则不可为他人之妻,”那腐儒指天画地,义愤填膺,“臣请王爷三思,切莫坏了祖宗的体统规矩,寒了群臣士子的心,更沦为天下笑柄啊,王爷!” 此人赵诩识得,仿佛是白日社的清客,想想先帝也是可怜,天下愿意不依附邓氏而效忠正朔的人太少,以至于但凡忠心,白日社什么人都收,结果搞得良莠不齐。 “你们的意思是,要么让王妃辞官,要么让本王休妻?”轩辕晦眉毛一挑。 那腐儒竟还梗着脖子,“不错,下官正是此意。” 轩辕晦冷笑道:“先帝谕令,肃州之事,本王尽可自专,本王倒是不知,怎么本王家事也轮得到你们一个个来指手画脚,若是当真如此忧心国事,便去协助司空,做个堰首罢。” “王爷,老臣忠心为国,却被王爷如此……”那腐儒还待发作,就听轩辕晦道,“沈觅,你怎么看?” 沈觅本欲和其他人一道,做个傀儡偶人,想不到却被点出来,真是流年不利,便只好硬着头皮道:“回王爷的话,此乃王爷家事,下官不敢多言。” 他撇清干系,轩辕晦也不意外,瞥他眼,自顾自道:“古人常说‘法若有弊,不可不变’,又有人道‘事过境迁,变法宜矣’,以本王拙见,纵使是祖宗传下的法度,兴许就当时而言可谓尽善尽美,可到底也过去百年之久,恐怕也不太合时宜了吧?今日,总之群臣都在,不如本王便在肃州先废些规矩……赵司徒,本王口述,你来拟旨。” 赵诩愣了愣,才惊觉自己便是那倒霉的赵司徒,赶紧起身接过一旁守宁递来的纸笔。 “其一,我肃州能有今日富庶,除去屯垦外,尽赖商道,从此后,商贾之子亦可入仕,只是不得在本乡本县本州中为官,更不可在涉及租赋银钱的衙门任职。” “其二……”轩辕晦淡淡扫了眼阶下众人的神色,见已有不少人露愤愤之色,心知凡事不可过于操切,便只道,“男子为人、妻妾者,皆可务农、经商、为工匠,为正妻者,若有功名,亦可入仕。” 赵诩下笔如飞,转瞬便将他这些口述之言换成冠冕堂皇、文采卓然的语句,洋洋洒洒地落在绢纸上。 轩辕晦直接凑过去看,笑道:“挥毫泼墨,一气呵成,本王未见文思敏捷如赵司徒者!” “王爷谬赞了。”赵诩微微低头。 他二人互相恭维,群臣心中却早已掀起惊涛骇浪。 肃州旧臣如沈觅,由于这些年早已清楚王妃对肃王的影响力,故而并未感到多么震惊,反而有种“早该如此”的先知先觉感。 士族世家其实对于赵诩是否是王妃并不关心,司徒之位已然位高权重,而王妃的封号并未被褫夺,证明赵诩实际上还是肃王之下第一人,他的举足轻重,对在肃州尚无根基的士族而言,无疑是多一层保障。 最难以接受的,主要是两拨人,一是先帝留给赵诩的白日社众人,他们资历最老,历来自诩轩辕氏的心腹,对轩辕晦自己培植起来的肃州群臣已有些忌惮,见如此多的士族精英万里来投,心中更觉危机;二便是由轩辕晥处接收的势力。 无论是肃州旧臣,还是士族士子,他们背后其实都站着赵诩。 是赵诩献计轩辕晦,与他一道苦心经营,锻造出这么一批知晓民情,长于理政的能吏。 是赵诩修书联络,更亲自出山,才使几大世家下定决心。 于情于理,赵诩都会更加偏袒士族与肃州旧臣,肃王若是对赵诩言听计从,那么他们这些人的出路又在哪里呢? 这么想着,这些人看着阶上言笑晏晏的肃王夫夫便已觉得刺眼,投向赵诩的目光都如同浸了霜、渗了毒。 赵诩淡淡地扫他们一眼,便又悠悠地笑了起来。 不自量力。 作者有话要说:  堰首就是修水利的苦活 这章开撕 下章表白(不甜) 王爷情商低 别指望一次搞定 其实王妃最大的问题是 军权少了 肃州旧臣和士族都没军权 第75章 众人散罢,沈觅本想说些什么,却被轩辕晦挥退,守宁大气不敢出一声,识时务地将门从外阖上,连同所有仆从后退十步。 偌大的倾盖堂正堂里,只有他二人并肩坐着,身影映在玄黑地砖上,显得格外冷寂。 二人并未开口,似乎都已沉浸在共同的往事,或是自己的心事里。 一只乌鹊仓皇飞过,啼声喑哑悲怆,让这陇右残阳显得格外凄切。 赵诩如梦方醒,抬头看轩辕晦,“王爷没什么想说的么?” 轩辕晦也抬头看他,他们二人面上都殊无笑意。 一人黑眸淡漠,不见半点温存。 一人蓝眸闪烁,仿佛心存愧意。 “王爷到底是天家子孙,”赵诩最终还是喟叹道,“我曾以为我瞒的不错,可如今看来,却是我托大了。” 轩辕晦嘴唇嗫嚅了下,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赵诩侧头看他,眼神凌厉,“我心悦王爷之事,王爷是何时知晓的?” 轩辕晦周身一震,却还是老实道:“你将回纥铁骑的兵符给我之时,我便已有所悟,只是不能确认,直到这几日,我才真正……” “哦,是么……”赵诩沉默片刻,手指轻叩案几。 若赵诩对他无意,此时正是脱身的最好时机,绝不会瞻前顾后,只会恨不得做王妃的这段被人抹去,再不准旁人提起。 可赵诩却隐隐有恋栈之意,以他辅佐肃王的资历功勋,位极人臣指日可待,岂不远好过做后院里的肃王妃? 而他恋的若不是权位利禄,那又能是什么呢? 只能是肃王本人了…… “在你我之间,枳棘从来中立,故而我不知你先前联络士族,你应也不知我部署动作,”轩辕晦眼中有些迷茫,“实话告诉你,我已在宫中埋下了钉子,只待时机成熟便可取赵贵妃性命……” 赵诩看着指尖,“她生了个公主,不是么?” “古有狸猫换太子,邓党的胆子怕还更大些,想来要不了几日,咱们的圣上便会大赦天下,庆贺后继有人了。”轩辕晦冷笑,“到那时,你以为轩辕昕还能苟延残喘几日?” 赵诩皱眉,“义军还未剿灭,他们连这一刻都等不得了?” “我也曾想过从皇兄手中得位,可如今形势看来,已绝无可能,如今轩辕昕轩辕晥死的死、病的病,义军又不过散兵游勇,再无人能与邓党及我肃州成鼎立之势,一场恶战迫在眉睫……”轩辕晦深吸一口气,“我知我卑鄙,可这要紧关头,我身侧必须有你。” 赵诩只觉好笑,却压根笑不出来,“劳烦王爷示下,肃王妃在你身侧,赵司徒难道就不在你身边了么?” “天差地别!”轩辕晦猛然高声一喝,“赵司徒的心中只有颍川赵氏,而肃王妃则必然将肃王放在首位,这哪里就一样了?” 见赵诩铁青着脸,轩辕晦颓然道:“既然今日话都说开了,我也不再瞒你。” 他极其缓慢地起身,拖曳着厚重冕服走到赵诩面前。 赵诩纹丝不动,仿佛眼前并无此人一般。 轩辕晦在他面前徐徐蹲下,去抓他的手,赵诩任他抓着,犹如泥塑般不喜不怒。 “你我相识太久,久到好像理所应当你就该在我身旁,帮衬我提点我,相互倚靠相互扶持,久到我忘了,其实这一切并非天经地义,除去我之外,你还有赵氏……”手中赵诩的指尖有如冰霜,一直冷到轩辕晦的心里去,“我心里何尝没有你?想与你形影不离,想与你肌肤相亲,想与你相携相行,这些够么?” 他的声音一贯清亮高亢,兴致好时还曾给赵诩高歌过一曲北地民歌,简直犹如锵金铿玉,哪里如今日一般喑哑低沉,满是涩意? 轩辕晦苦笑,“你我都知道,这些都不够。肃王妃、十九郎、赵扬光,你撇不下你的颍川赵氏,士族传承,难道我就能抛下我独孤母妃,抛下一直忠贞于轩辕皇室的白日社,抛下琅琊王、金城王、柔仪姐姐那般已经流了太多血的皇室宗亲?这天下说大也大,实则也不过是舆图大小,哪里就够分了呢?” 赵诩对上他的眼,那眸子实在漂亮,似绿似蓝,仔细看还带着点灰——巍巍春山,汤汤夏水,萧萧秋叶,皑皑冬雪,四季轮转,竟都在他一人的眼里。 “自士庶合流后,士族均是稳中求胜,如今却大胆求变,世家大族的子弟,纷纷寻觅明主,几处下注,当真只是为了维持现状么?”轩辕晦深吸一口气,“别的不说,现在长安的中书省,已经在复议占田了!” 赵诩神色不变,显然已知晓多时。 “那你呢?你想过么?”轩辕晦的手指微微缩紧。 “想过,”赵诩坦然道,“早在来肃州的马车上我便想过,那也只是一闪而过,因为即使那时我与王爷并不稔熟,我也知凭王爷志向秉性,绝无可能答应。” 轩辕晦沉默道:“士族想让这天下分成三六九等,而我却想皇室独尊,其余众生平等,他日必有争执,你如何选?” “士族。”赵诩想也不想,“天下大乱之时,定然有人想趁乱兼并土地,士族尤甚,前朝动荡之时,诸世家便是如此作为,后来我朝新立,太、祖便是颁布占田荫客之法,才得到世家支持。如今眼看天下不定,假使故事重演,王爷又会如何取舍?” 轩辕晦淡淡笑笑,“屯田、均田,乃至改了税制,都好过占田。你三叔那房已然站错了队,你父亲不日定当出来主持大局,他可会逼你娶妻生子?” “我赵氏子嗣繁盛,不需我挂心,而殿下你呢?”赵诩声音轻的有些飘忽。 轩辕晦面色一白,就听赵诩低声道:“在殿下登临九五前,我仍是肃王妃,也希望这段时日,肃王依旧只是肃王妃一人的肃王。” 作者有话要说:  王爷承认喜欢王妃的 但是呢…… 他和王妃的问题是一样的 他们都下不定决心 我就说了这个表白不甜吧 你们看完以后要揍就揍吧(顶锅盖) 但说开了总比不说好对不对?下面有段日子又要忙大业了 第76章 赵诩领了司徒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亲自带着赵诙沈觅等人绕着肃州城查探了一圈,连着五日都未回王府歇息。 第一日,丈量土地,有主的一一核实,无主却有人耕种的象征性地收些银两便造册登记,无主荒地则让人圈起来以待他日。赵诩未说,可周遭众人却是明白,他这是要效仿之前雅鲁克,再行屯垦之策。 第二日,清点府库,先前轩辕晦已整治过,所有涉嫌贪墨的嫌犯都已用重刑惩治,现下所有掌管银钱税赋的官吏都已换上亲信。 第三日,查点兵器,如今再也不需遮掩,约五六百余名民夫在欧悬处彻夜不歇地赶工,一件件陌刀拔出来被搬上马车,由专人押运往屯了重兵的雅鲁克。 前三日赵诙还颇为新奇,兴致高昂,可到了第四天,他心绪却陡然低落下来,甚至有意无意落在人群之后,不再如往常般自如地陪在赵诩身侧。 第四日,他们在前往关卡胡市的路上,忽而白苏前来召赵诙,说是司徒让他过去。 赵诙不明所以地上了马车,就见除了赵诩外,沈觅竟也随侍一旁。 见了未来老丈人,赵诙到底有些不自在,向他们一一行了礼,“肃王府掾属赵诙见过赵司徒、沈长史。” 沈觅捋捋胡须,笑着摇头,赵诩却道:“今日这里没有什么司徒长史,只有你的堂兄岳丈。” 赵诙点头称是,忐忑坐下。 赵诩瞥他一眼,“跪下。” 赵诙二话不说,起身后又端端正正地跪下。 赵诩淡淡扫他一眼,“知道自己错在何处么?” 他面部表情,似乎是真的懂了怒气,沈觅打圆场道:“司徒……” 赵诩打断他,“他若是不明白自己错在哪了,不仅不配做这个掾属,更不配做我颍川赵氏的子孙!” 短暂的沉默后,赵诙低声道:“我不该过于在意宵小眼光,不该妄自菲薄,更不该因此疏远了兄弟之情……” 沈觅这才明白过来,多半是这几日有些风言风语传到赵诙的耳朵里,无非是赵诩是佞幸,他本人能担此要职也是出于裙带关系云云,“攸之,你糊涂了!” 赵诩叹息道:“你啊,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还是多向你岳父学学,省的日后被人坑害得体无完肤都不知自己是怎么死的。沈大人,你先别提点他,让他自己想,不想明白,就别起身了。” 沈觅有些不忍,可见赵诩一副云淡风轻之状,便知劝了也是徒劳,只好端着茶盏在一旁干着急。 赵诙闭上眼,猛然又睁开…… “想明白了?”赵诩凉凉道。 赵诙抿唇,“我错在偏听轻信,给他人可乘之机……更有可能寒了其他士族的心,损了兄长的威望。” “还不算蠢到无可救药,本身这并不算什么大事,可是呢……”赵诩缓缓放下茶盏,“这意味着我肃州的党、争也已经开始了……” 党、争! 居上位者,最忌讳的便是党、争,他如此直白地点出来,沈觅与赵诙俱是面色一变…… “怎么,这话我说不得么?”赵诩似笑非笑,“白日社与宗室一党,士族一党,来投的将士与谋士一党,肃州原先的臣子一党,事到如今,你们还看不清楚么?” “属下不曾……”沈觅一慌,起身欲拜,却被赵诩打断。 “沈大人,你地位超然,既有白日社的出身,又在肃州立下汗马功劳,我与王爷都将你视作良师益友,只要你能守住本心,不掺和进去,他们斗得再厉害都奈何不了你。” “而二十四,不管你想或不想,你早已被认定是士族的人,也便是我的人……会有无数仇雠,伤不了我,便去害你,这一切,你都准备好了么?” 赵诙有些木然,半晌才开口道:“我只是不懂,如今大业未成,怎么就自家人先斗了起来?” 赵诩嗤笑声,“现下可是最好的时机,比起前些年,前路不可谓不光明,而大业未成,所以还有立功的余地,武将们拼死杀敌,文官们蝇营狗苟,不也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封侯拜相,遗泽子孙?” “他们倒是想得好,”赵诙不平道,“现在想起来王妃是家眷了,肃州一穷二白,堂兄在此辛苦筹谋的时候,他们又在哪里?” 赵诩叹了声,“你也不需为我忿忿,到底我领着司徒之职,在肃州依然是一人之下。和你说这番话,只是让你心里有数,日后行事愈加小心些。” 就在这时,一只信鸽从天边飞过,极是乖巧地停在马车窗棂上,轻啄自己的羽毛。 赵诩用手指勾了勾那鸽子的脖颈,方才从竹筒里取出信笺。 “多半是王爷。”沈觅老神在在。 赵诩蹙眉,“总不能出什么事罢?” 他捏着薄薄一张纸笺,一时间竟有些近乡情怯,迟迟不愿打开。 自那日摊牌之后,当夜自己未回秾李楼就寝,第二日便带着他们出府了。 他不知这是否是逃避,可他如今确实不知如何面对轩辕晦——二人对彼此确实有情意,倒也算的上心意相通,可偏偏那情都是有限,不足以支撑他们相扶相携冒天下之大不韪,置亲朋父母于不顾;若说二人都心狠手辣,可又舍不得断了这情,绝了这意…… “你们说,若是要讨一个人欢心,应该怎么做?” 他问的突兀,沈觅与赵诙对视一眼,却也能猜到他心思,沈觅斟酌道:“自然是投其所好,他喜欢什么,便给他什么。欲先取之,必先予之嘛。” 赵诩忍不住笑出声,“取之予之……有道理的。” “我倒是不以为,”当着未来老丈人的面谈男女之情,赵诙难免有些腼腆,“猜对了倒也罢了,猜错了反而不好。若是我,便她缺什么,就给她什么,天冷加衣,酷暑取冰……” 赵诩一愣,大笑出声,“我这弟弟看着呆,想不到却也聪明,恭喜沈大人得了个好女婿!” 沈觅先是老怀安慰地对赵诙笑了笑,又看向赵诩,却不由得愣了愣——赵诩虽是在笑,可眼里却满是哀凉。 你所爱,我给不了,你所求,我给不起…… 第77章 轩辕晦的信笺内容倒是简单——皇帝驾崩了,速回。 意料之中,又意料之外,邓氏竟还是如此心急地动手了。 从崔静笏那边也传来了消息,说忍不住的并非邓演,而是邓翱。 疾驰了两个时辰,赵诩总算赶在城门紧闭前回了肃州。 轩辕晦面无表情地坐在倾盖堂正中,周遭零零散散地坐着些亲信,赵诩草草扫过去,仿佛窦立、章天问等人均在列。 见赵诩风尘仆仆地来了,轩辕晦显然眸子一亮,起身相迎,“王妃……” 离别五日,赵诩禁不住扫他一眼,见他不曾清减,心中也放下心来,“王爷安好。” 轩辕晦伸手去够他的手指,却被赵诩不动声色地躲开,瘪了瘪嘴,“赵司徒别来无恙。” 赵诩本还有些郁郁,见他这委屈模样,好笑之余,也不想再为儿女情长纠缠,便大方道:“托王爷的福,都还好。只是听闻出了这么大的事情,难免焦急。” 轩辕晦这才够到他的手指,甫一相触,就觉心中忽的一颤,可那也仅是一刹,随即便又安定下来,仿佛远在千里之外的兄长的死讯也不再让人难以承受。 “皇帝既然已经驾崩,那么储位……” 轩辕晦冷笑:“听闻就在皇帝薨逝前三日,赵贵妃诞下一子,生下第二日便被立为太子,眼下洗三还未过,恐怕就要登临九五了,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赵诩挑眉,“哦,那我倒是要修书一封,恭贺一下我这堂妹。” “无甚好恭喜的,”轩辕晦似是玩心大起,捏住赵诩的小指细细摩挲,“赵贵妃产后本就没有调养好,听闻皇帝归西,立时便大出血跟着去了,被封为孝悯太后。” 赵诩愣了愣,低声笑道:“是么,这么看于公于私,我都得跟着王爷继续守丧了。所以呢,如今是个什么情况?邓太后又去做太皇太后,然后临朝听政?邓演辅政?” “没错,她下了懿旨,封邓演做了成王,邓翱做了昭王,这两个均是亲王爵,邓翔仍是宣王,但是由郡王升为亲王,”轩辕晦勾起嘴角,“这还没完,邓观星封昭王世子,邓覆雨封宣王世子,邓乘风额外封了个嗣王,嘉王” 赵诩有些讶异,“哦?我朝惯来以地名封爵,想不到邓氏封王却和谥号似的。嗯,我倒是有些明白了,邓演是看中了邓翔,继而相中了邓翻云,这才独独跳过他。” 轩辕晦目光有些无神,“这天到底还是来了,之前大肆打压残害我轩辕宗室,如今又大封诸邓,恐怕也就差那最后几步了。” “邓演可受了九锡?”赵诩若有所思,“如今清流又是个什么反应,可有人进谏?” “王妃此话问的极好,”章天问在下首插话,“自先帝去后,听闻翰林与太学早已十不存一,要么是挂冠求去,要么就被排挤出京,更有甚者如同先前撞死的那……” 他顿了顿,仿佛想不起那人的名字,就听轩辕晦沉声道:“陈苪文……” 三年过去,彼时之惨烈早已被大多数人忘怀,忘了曾有那么个七品小官喋血玉阶,忘了曾有那么多的阉人以身挡箭,忘了曾有那么多可杀不可辱的士人被廷杖致死,忘了曾有个默默无语的人虚与委蛇,最终保住了遗诏与起居注。 谁都可以忘,可他轩辕晦却不能忘,不敢忘,也永不会忘。 赵诩反扣住他手,“也就是说朝野上下都盼着他们行尧舜之举?” “不错,”章天问不愧是崔静笏推荐来的人,丝毫没有旁人那种谦卑之感,“其实属下在想,邓太后……不,如今是太皇太后了,她是邓演的女儿,若是邓演登基,她便是公主,就算邓演死后,邓翔登基,她也不过是长公主,比起太皇太后的尊荣来,相差不知几何,她能甘心?” 轩辕晦冷笑,“邓党如今除去天子都是轻而易举,何况一个自己家的太后呢?这个邓太皇太后,和我那皇祖母可不一样,她到今日,全借姑姑父兄的势,自己可不见得有多大本事。现下,恐怕也已经是个傀儡了。” 赵诩见他面色阴沉,似有忧色,心中知晓他定是挂念独孤太妃,却不点破,只沉吟道:“最多两月,邓演定然有所动作。请王爷下令,我便立即准备军需,抽调壮丁。” 轩辕晦笑,“不必问我,你做主便是。” 赵诩仍是起身行了礼,“遵命。” “我以为……”轩辕晦缓缓道,“窦立,若是让你去义军,你多久可以立威扬名?” 赵诩打断他,“我说过张仁宝交给我处置,王爷没忘了吧?” 轩辕晦蹙眉,“虽不知你为何对这个造反头子如此上心,但你提过的事,我自然记得清清楚楚,办的妥妥当当,人已经押来了,你知道去何处找他。” 那人便已经在枳棘处了,“谢王爷体恤。” “你我之间,还用谈谢么?”轩辕晦按按眉心,这段日子,事情一桩接着一桩,还和赵诩生了嫌隙,只觉说不出的疲惫。 赵诩有些不忍地看他,想起他这五年内,先后失去了父皇、二皇兄、皇祖母、大皇兄,如今又失去了三皇兄,不论恩怨,如何不算是血亲飘零殆尽? 在他找到合适的替代者之前,若是自己也冷眼相待,甚至不管不顾地弃他而去,那不免太过不近人情…… 更何况,他赵诩字扬光,便是要扬光去晦的,此时这等风雨如晦,前途莫测之时,自己不站在他身旁,又能去哪里呢? “我既身兼肃州司徒,就必须为王爷分忧。”赵诩扫了眼座下群臣,“暂时邓党还不会发难,咱们还是先将吏治、户银这些事体讲清楚吧。” 说罢,他便一桩桩、一件件地吩咐下去——土地、税负、征丁、肃贪、任免等无一不包,显然这几日并非是肃王妃在游山玩水,而是赵司徒在体察下情。 轩辕晦瞥他沉静侧脸一眼便放下心来,干脆微阖双眼,偶尔点个头。 正半梦半醒间,只觉指尖微热,才发现赵诩不知什么时候添了杯热茶放在他手边。 暖入心扉。 第78章 晚间,安排好一干事宜,早已月满霜天。 肃王夫夫二人相隔五日,再度一同回了秾李楼。 轩辕晦看着赵诩,欲言又止。 赵诩走到他面前,缓缓点住他的唇,“不要说。” 轩辕晦蹙眉,又听赵诩道:“大业未成之前,什么都不要说。” 他们并未点灯,唯有浅淡月色从轩窗透进来,又隔着窗棂投射到轩辕晦那眸子里去。 天是黛蓝的,他原本湛蓝的眸子在暗夜中竟也显得浓重起来,和天色差不多了。 如今这天上,眸里都映着一轮明月,让人心旌摇荡。 赵诩缓缓吻上他的眼睑,不想言语。 轩辕晦愣了愣,讥诮道:“不能说,却是能做么?难怪人家说从古至今,多少大圣大贤均是说的尧舜禹汤,做的男盗女娼。” 话音未落,赵诩便重重打他头一下,“胡说八道。” 他的手指还停在轩辕晦唇畔,轩辕晦勾唇一笑,干脆一口咬了下去。 “嘶……你是狗么?”赵诩又气又笑。 轩辕晦松开他手指,甚至还舔了舔,笑道:“怎么,狗咬你,你也要咬回去不成?” “你看我咬不咬回去。”说罢,赵诩便扣住他后脑吻了下去。 此番与上次截然不同,彼时轩辕晦不过一时兴起,浅尝辄止,现下由赵诩主导,则颇有些冰火两重天的意味——冰冷的手颈上流连,灼热的唇舌像是团火,一直烧到人心里去。 说来也怪,赵诩是个文弱书生,又做了这么多年的王妃,可丝毫却不见脂粉气,而随着年纪渐长,反而愈见强横。 譬如现在,明明轩辕晦占了夫君的名分,也比他高了小半个头,偏偏却被辖制得死死的。 轩辕晦昏昏沉沉,多年习得的武艺派不上任何用场,只觉浑身发软。睁眼看赵诩,却见他虽闭着眼,面上仍是一派泰然,心中忽而有些不甘,凭什么自己神魂颠倒,他还能端着贵公子的架子? 不得不说,轩辕晦到底有一半胡人血统,许是那奔放天性作祟,很快便反客为主,竟将赵诩抵在门上,手按住他的胸口,察觉到他心如擂鼓,不由心生甜意,满面得意地看他。 赵诩缓和了吐息,与他对视。 出身颍川赵氏这样的钟鸣鼎食之家,赵诩仪态自是无可挑剔,永远不辨喜怒,可偶尔也能有些细微之处,流露出他的心情。 就如现在,他微微眯着眼,不知是想将轩辕晦看的更仔细些,还是想掩去自己眼中的悸动。 “王妃……”轩辕晦拖长了声音,伸手便要去解赵诩的衣衫。 赵诩按住他手,“世上有些事如同覆水,一旦做了,怕就回不了头了。” 犹如一盆冷水泼下来,轩辕晦想起赵诩最是个容不得沙子的性子,若是他终有一日要与别的女人传承子嗣,赵诩就绝不会和自己共赴巫山云雨,或许赵诩真的是爱重自己,才会在如此晦暗不明的时候,还与自己牵扯不清。 “也罢,”轩辕晦故作潇洒,“算我饶过你这次。” 赵诩也未打理衣衫,反手将轩辕晦拉到自己身旁躺下。 “尽管你才去了五日,可总觉得上次并肩而立,同榻而眠,已过去许久了。” 赵诩“嗯”了一声,随手扯了他一缕头发绕在指尖把玩,忽而笑道:“王爷可知这几日我在想什么?” 轩辕晦蹙眉,“什么?” 他的眸子映着烛火,赵诩看着竟移不开视线,最终还是什么都未说,只轻轻在他唇边啄了下。 “无事,睡罢。” 与赵诩和解,轩辕晦似乎去了一桩心事,没过多久便沉沉睡去。 赵诩静静看他,自嘲地笑笑。 就算有一日,你我二人各走各道,形同陌路,可肃州五载朝夕共度,我不会忘怀,更不会后悔。 太皇太后继续临朝听政,大肆分封诸邓,同时各轩辕宗室纷纷落罪,宗正寺与大理寺简直人满为患,到处是不同班辈的龙子凤孙。 也难为邓党罗织出这么多稀奇古怪的名目,有不孝不悌的,有不忠不义的,有不敬鬼神的,有怪力乱神的…… 到了最后,干脆全部判了造反,尽数族灭,刑场上的鲜血干了又流,流了又干,这场屠戮延续了整整十日。 早在先帝时便被虢夺爵位的肃王轩辕晦一连五次上书,弹劾诸邓祸乱朝纲,尽管这些奏折最终均被中书省留中不发,可到底还是被人悄悄传抄,最终泄露出去,一时间闹得沸沸扬扬。 肃王在折子里一笔笔算着与邓氏的血债,从他的母妃,到父皇,到汾王,再到不久前的魏王,再到先帝…… 可人家肃王的立意却不仅仅落在家仇之上,肃王在折子里说立朝凡三百余年,轩辕氏不曾有半点薄待天下人,对邓氏更是仁至义尽,然而天地不仁,出过数代圣君仁君的轩辕氏却落到如斯下场。天下并非轩辕氏一姓之天下,若有尧舜出世,天下并非不能易主。只是黎民百姓供养轩辕氏数百年,他便绝不能坐视天下落入贼人之手,最终祸及生民。 与本朝清丽浮夸的文风不同,肃王这折子谈不上花团锦簇,甚至还有几分朴拙,可偏偏是这份朴拙,打动了许多不甘为邓氏鹰犬的官吏士子。 于是沈觅欣喜地发现,这几个月来投肃州之人几乎翻了一番。 而先前埋在义军中的“张仁宝”收到消息,当即便改弦更张,宣布从此效忠肃王,天下震动。 邓氏终于不羞羞答答,露出了尖锐的爪牙。 见他们已开始行动,肃王也不再遮遮掩掩,干脆光明正大招兵买马,锻造兵器。 他与邓党如今撕破面皮,再不需要别的势力夹在中间,双方都卯足了劲排兵布阵。 连爬都还未学会的小皇帝发出的第一封诏令便是征讨肃州,战事一触即发。 正在秾李楼与王妃对坐品茶的肃王轩辕晦听闻此事,只笑了笑,“等了那么久,终究还是等到了。” 没有错过他眼中一闪而过的阴翳,赵诩缓缓捉住他的手,“是够久了。” 第79章 方过元宵佳节,朝廷便命邓翔为征肃大将军,邓覆雨、邓乘风为先锋,此外,邓翱为讨逆元帅,继续带着邓观星征讨义军。 未至而立的邓翻云拜门下侍中,同时领户部尚书衔,坐镇京师,并负责两路大军的粮草。 刚为人父的崔静笏还未从剿灭叛军的战场回来,就作为参军出征肃州,可见邓氏对其重用。 两路大军同日开拔,日夜兼程,据闻不出两月,便可兵临肃州城下。 “看起来,邓演还是属意邓翔。”赵诩若有所思。 轩辕晦近来早出晚归,除就寝外几乎都扎根在军中,其余事务尽数到了赵诩与沈觅手上,两人均是忙的脚不沾地。 “不错,讨逆元帅,听起来风光,可如今这逆贼都要投我肃州,这讨逆元帅可不也就居于征肃大将军之下?” 赵诩将公文放下,看向窗外,西北苦寒,纵然说是过了新春,却依旧冰天雪地,“二十四回来之后,让他来见我,这军需粮草到底需要几何,他到底算出来没有。” 沈觅扶额,“这后生虽是勤勉细致,可也过于计较,虽是精准,可到底也耽误时间。” 赵诩笑道:“可不就是锱铢必较么?令嫒日后跟了这个铁公鸡,定不会吃了苦受了穷去。” “王妃玩笑……”沈觅刚想说些什么,就见早些年见过几面的,王妃身边的白芍急匆匆求见。 赵诩一见白芍神色,立时笑问道:“可是办成了?” “幸不辱命!”白芍立时回报,“我先回来报信,人还有两个时辰便到了。” 赵诩起身理理衣裳,“白苏,你速速去营中寻王爷,就说太妃将至,还请王爷率我等一道出城迎候。” 轩辕晦惊喜交加,一路风驰电掣到了城门口时,赵诩早已一身朝服,率众人等着。 轩辕晦快步上前,却不由顿住——赵诩穿的并非是肃王妃冠服,而是一身衮冕紫衣,显然今日在此等候的并非是他轩辕晦的肃王妃,而是肃王的赵司徒。 赵诩静静地看他一眼,随即抬起目光看向笔直官道,他的意思不言而喻。 独孤氏乃是开国勋贵,与前朝起便盘根错节的士族三百年来便不算亲善。 独孤贵太妃已经丧子,肃王便是她在世上的唯一依靠,她绝不会容忍他为了一个男子沉沦忘我。 数年之内丧夫丧子,还被贬为庶人,她已经吃了太多的苦,也为肃州做了太多。 于情于理,他们决不能让她再伤怀焦心。 轩辕晦只觉口中尽是苦涩,养母脱离虎穴、母子久别重逢的欢喜已被冲淡了七七八八。 远远的,就见一辆极其朴拙的青纱小车,轩辕晦率先上前,跪在城门中央。 赵诩在他斜后方跪好,额头抵着冰冻沙土。 沈觅迟疑一番,终究还是未与赵诩并齐,又往后跪了跪。 独孤太妃下车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景象,不由满意地勾起唇角,淡淡道:“皇儿免礼。” 轩辕晦起身,上前一步托住独孤太妃的手臂,哽咽道:“母亲,你受苦了。” 他的嫡母乃是邓太皇太后,按照礼法,独孤太妃只是他的母妃,可他却以“母亲”相称,可见如今的肃王已经半分脸面都不想再给长安。 “我的四郎,已经长这么大了……”独孤太妃眼中闪过一丝动容,又很快克制下来。 她淡淡看了跪伏在尘土中的群臣一眼,“大冷的天,还劳烦各位久候我这个老婆子,实在过意不去,皇儿你未免也太不体恤。” 她的目光扫过群臣,最终定在最前面的赵诩身上,转瞬便又移开。 已有些臣子蠢蠢欲动,身形微晃。 沈觅悄悄抬眼一瞥,赵诩依旧动也不动,似乎也没有开口的打算。 轩辕晦看着心急,陪笑道:“母亲,你与王妃只见过一面,之后也有六年未见了吧?如今可还能认出来?” 沈觅默默回想自己夫人刚进门与老母亲的龃龉,看着轩辕晦的眼里多了几分同情。 “芝兰玉树,风流高致,天下都难有几人,这还有什么认不出的?”独孤太妃走到赵诩面前,笑道,“此番你救我出京费了大心思,母妃还未谢过你。” 话音未落,轩辕晦似是舒了口气般,“他既跟着我叫您一声母亲,儿子为母亲尽孝,自然是应当的,有何好谢的。” 赵诩恭敬道:“此乃王爷筹谋,诩不敢贪功。” 独孤太妃笑笑,“赵诩既是你的结发妻子,又是朝廷肱骨,天寒地冻的,你就让他这么跪着?还不赶紧扶他起来?” 轩辕晦有些摸不透她的主意,只好依言走到赵诩身边,刚想伸手扶赵诩,赵诩便自己站了起来,扫了身后群臣一眼。 轩辕晦会意,“诸卿请起,沈长史,你便代本王与太妃、王妃好生宴请诸位。” 独孤太妃笑笑,将左手递给赵诩。 赵诩顿了顿,还是隔着衣裳虚扶住太妃,低声道:“太妃足下小心。” 轩辕晦立刻从另一边扶住太妃,粲然一笑,“一路劳顿,母亲先歇息几日,之后我再陪母亲好好逛逛这肃州城。” 沈觅等人看着那一家子翩然走远,均有些摸不着头脑。 猜测中的刁难冷眼都没有出现,赵诙又是放心,又隐隐有些不安,悄悄坠在沈觅身后,“沈大人……” 沈觅回头看他,赵诙却有些问不出口了,心道我总不能问:“岳丈大人,你帮我看看,独孤太妃到底对我堂兄满不满意呀?” 他期期艾艾,沈觅倒是看出他心思,摇头道:“你啊,别老想着内宅的事情,也罢,只告诉你一句话,婆婆看媳妇,越看越糟心,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顺眼。” 赵诙放下心来,“也就是说太妃不打算为难我堂兄?” 沈觅叹息:“若是为难,倒也好办了。” 怕就怕如今日这般,人家做足面子,又占尽天理人情,假使当真要发难,哪里还有半分还手之地? 他都有些为赵诩不值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太妃和赵诩 以后也是一言难尽 第80章 却说独孤太妃与肃王夫夫回了王府。 之前王府人丁寥落,也未大兴土木,真正能住人的也不过秾李楼一处而已,而秾李楼也不过一间寝居,一间书斋,一间正堂。 轩辕晦今日方知太妃要到,根本不曾过问此事,如今赵诩一路将他们带到秾李楼,才低声问道:“不会让母亲住咱们的……” 赵诩淡淡道:“那是自然,总不能让母亲住到书斋去罢?” “那你我?” 赵诩笑笑:“王爷不会让邓氏攻到城下的吧?” 轩辕晦一副被羞辱之状,“自是不会。” “王爷既是亲征,不出几日便要离开肃州,哪里还会住在王府?” 轩辕晦点头,忽而道:“我出征时,会带上那几个卢氏、郑氏的谋士,肃州的话……你若是不愿留,就让沈觅等人留下。” 他如此安排,赵诩早已猜到,也不如何惊讶,只点了点头,“王爷部署,我无不遵命就是。” “那这阵子,你我住去书斋?”轩辕晦将外衫褪去,扔给身后的守宁。 赵诩低头笑笑,“不,是王爷你一人住去书斋。” 轩辕晦解玉带的手顿住,转头看他,“你不与我一道……总不会是要住到臣子府上去吧?” “不,”赵诩不以为意,“我去枳棘那里。” “不行,”轩辕晦断然拒绝,“天这么冷,你还要住到地底下去?就算枳棘那边炭火供应的足,到底地气寒凉,若是伤了身子如何是好?你为何不与我一道在书斋将就将就?” 赵诩沉默片刻,还是摇了摇头,“我正好也有事与枳棘交代,总归也住不了几日,我亦不会亏待自己,王爷且放宽心。” 轩辕晦神色幽暗,赵诩心下也不舒服,见周遭无人,才伸手去抱他,低声道:“你母妃在此处,该避讳的,该顾忌的……” “呵呵,”轩辕晦苦笑,“我是未想到,你我明媒正娶的夫妻,竟搞得这么偷偷摸摸,见不得人。” 赵诩心里一揪,“是啊……” 在回廊尽处徘徊许久的守宁见他们默然起来,才上前一步,“方才太妃说了,请王爷王妃先行歇息,有什么话,明早再叙。” 轩辕晦深深看赵诩一眼,“也罢。” 赵诩点点头,径自由地道往下去了。 地下果然阴冷,刚走了几步,赵诩就觉得遍体生凉。 “不知王妃驾临,未曾亲迎,下官有罪。”枳棘的声音依旧淡漠,犹如毒蛇吐信。 赵诩笑道:“是我不曾预先告知,失了礼数,还请枳棘先生莫怪才是。” 枳棘没有焦距的眼停在他身上,“哦?我还道王妃是为了张仁宝来的。” 赵诩见他已说出自己安排,也不再造作,“我确实是想会会他,还请枳棘先生为我引见。” 这就是赵诩这类世家子的虚伪之处了,人家明明被他安排的人顶替了身份,沦为阶下之囚,竟还做出一副求贤若渴的样子,枳棘很不给面子地露出一丝鄙夷之色,“既然如此,白胡,劳烦你给王妃带路了。” 赵诩走了几步,忽而转身,彬彬有礼道:“不知枳棘先生这里可有空房?” 这是犯了什么错,被王爷赶出来了? 枳棘赶紧将荒唐的想法驱出脑海,又回忆了自己这几日收到的线报,心道自从王妃被授司徒后,肃王夫夫二人关系就有些古怪,而此番独孤太妃来肃,竟不能再同房就寝,这问题可就大了…… “枳棘先生?”赵诩似笑非笑,“怎么,不会连一间陋室都吝惜吧?” “自然不会,肃州为二位殿下所有,就连在下立锥之地均是王妃所赐,王妃随意便是了。” “错了,这肃州乃是王爷一人的肃州,如何就成了我的了?此等忤逆话语,日后还是休要再提了。” 赵诩身后大氅拖曳地面的声音渐行渐远,枳棘不由得感慨如今王妃脚步愈发轻稳,就连他这个瞎子也不能听见了。 一间监房,四面都是铁栏杆,内里有一张矮几,一昂藏男子正负手立于正中,看着廊上的烛火发呆。 “张将军。” 一转头,张仁宝便见一高冠华服的青年公子在五步之外遥遥望过来。 细细打量他几眼,张仁宝冷笑道:“是什么风将王妃吹来了?” 他来此是最大机密,一个月以来除去枳棘,他还未见过旁人,能在此间出入自由的,还有肃王夫夫,肃王又是半胡半汉,来者何人,昭然若揭。 赵诩在他面前站定,“你起兵是筹谋已久,顺势而为,还是义愤填膺,冲动之举?” 没想到他如此单刀直入,张仁宝愣了愣,冷笑道:“怎么,王妃这是想招安我?可如今已有你们的假货在义军之中,我对你们已毫无价值,何必再来惺惺作态?” “不管你信或是不信,从一开始我就未打算除掉你。让人顶替是王爷的主意,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想要早日与邓党交锋,就不得不兵不血刃地得到义军。”赵诩与他对视,心平气和,“我看了与你有关的各类邸报,又细细推敲了你的生平……” “我相信,不管你是否雄心勃勃,又是否早有不臣之心,你定然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所以张仁宝……”赵诩加重语气,“你想不想称帝,你想不想要这个天下?” 张仁宝沉默半晌,苦笑,“一呼百应,万人影从,在那种局势之下,再如何淡泊的人都会有些逼样的想法,我承认,在被你们抓来之前,我确实想过,等邓党改朝换代后,我就也争上一回。可现下见了你们的能耐,我也就死了这条心,只求死的体面了。” 赵诩观其神色,缓缓地笑了,“是么?天色晚了些,明日我再找你论天下之大势。” 看着他离去的身影,张仁宝一开始还以为是敷衍了事的客气话,却想不到之后连续五天,赵诩日日均来与他攀谈。 作者有话要说:  王妃又开始攻略了 继枳棘 欧悬之后…… 第81章 第二日清晨,赵诩本想去向太妃请安,却听闻军中有急事,轩辕晦已然回营,太妃便免了。 这独孤太妃倒是与他性情颇为类似,在轩辕晦面前还都想做出副“婆慈媳孝”的样子,一旦轩辕晦不在左近,便连面子情都懒得做。 赵诩乐得清闲,白日里处理好肃州庶务,晚间便回枳棘的地牢,与张仁宝饮茶攀谈。 这一谈便谈出了惜才之心,这张仁宝虽然不过一个小吏出身,可自幼苦读诗书,颇有几分才学,后来又长年与那些黎民庶首打交道,对民生艰难知之甚详。 最让赵诩感兴趣的,莫过于他对法度政令弊端的见解。 “所以,非政之过,而吏之过?”赵诩若有所思,“也是,朝廷颁布政令的时候,一定都是想着利民而非害民,可一层层下去,就算传达的过程没有丝毫的歪曲,可那些中下层的官吏却未必能真的执行。” 张仁宝冷声道:“说到底,这些蝇头小吏与王妃每日里周旋的士族、宗室、肃州群臣也无甚差别,都是利字当先罢了。” 赵诩微一思索,摇头笑道:“我与他们也并无不同,既是凡人,如何能不为自己考虑?诸事都想着旁人,那是圣人。” “所以,顾文德公方为我辈楷模。”张仁宝正色道,“他之一生,事君做到了忠,安民做到了仁,终身未娶,身后也将所剩无几的余财尽数上缴国库……” 赵诩正色,“所以他是一代贤相,而我却永远做不到。你知我幼时想做个什么样的人么?” “莫不是德泽时的另一位名相赵郡公?” 赵诩失笑,“这么明显么?” 赵子熙与顾秉不同,他出自后来无比煊赫的颍川赵氏,赵诩的先祖便是从他手上承袭了颍川郡公一爵;除此之外,他还算是个外戚,他的姐姐诞下了有封邑与兵权的临淄王,最高被封为贵妃。曾有人将赵子熙与顾秉做比,顾秉虽是空前绝后的尚书令,可赵子熙在其宦途的大多数时间内官阶均高于顾秉——二人同时入阁时,赵子熙是门下侍中,已是三相之一,顾秉还只是中书门下平章事,直到第二年才成为尚书令。做了十二年尚书令后,顾秉归隐终南,赵子熙则屡次担任尚书左仆射,中书令等相职,满打满算,赵子熙竟做了三十五年宰相,也就是在他任内,颍川赵氏成为士族之首,宇内第一华族。 这么细细算来,已做了肃王司徒,离拜相只差一步,又做了肃王妃,离封后亦只差一步的赵诩景仰自己这位先祖倒也说的过去。 张仁宝又道:“史书记载,赵相一生不爱美人不爱银钱,除去爱权外,便是爱倾国牡丹,只是不知王妃是否能有他那般的情操。” “有没有他那般的情操不重要,关键是有没有他那般的权柄……”赵诩意味深长道。 张仁宝点头,“不错,手握过权柄,便再难放手,不受制于人,甚至还能决定他人的荣辱生死。” 赵诩笑笑,“你我真是两个坦荡的君子,现在我问你,如果给你一个机会,你是要做文德公,还是文正公。” 张仁宝沉默许久,“我心中虽有苍生,却也做不到为苍生而舍小我;我重权欲,可也做不到为权欲而弃苍生。我如今的景况,死时能有场不错的丧事,能堂堂正正地得一个朝廷的追谥,那就心满意足了,哪里敢去妄想文正文贞?” “那你就给我记住了,”赵诩淡淡道,“我可以放你回义军去,但是你要向我保证……” 张仁宝漆黑的眸子明显一亮,“向肃王称臣还是向你称臣?” “好问题,”赵诩轻笑,“那么,你以为呢?” 张仁宝若有所思,最终缓缓跪下,“臣张仁宝愿为司徒驱驰。” 赵诩笑笑,“很好,你且等我的消息,最快五日,你便可以回去了。” 他眯了眯眼,淡淡道:“我虽自诩良善,可平生最容不得的就是背信弃义之人,你且记住我一句话,若君以国士待我,我便以国士待君,否则既然我有本事让你进来,也就有本事让你再出不去。” 张仁宝抿了抿唇,长揖道:“司徒救我出此囹圄,若张某他日还有些用处,但凡司徒需要,定会鼎力相助。” 这也就够了。 赵诩点点头,慢悠悠地晃回白胡临时为自己收拾出的那间隔间。 枳棘目不能视,其余关押的均是些犯人,于是只偶有些细作仆从的房里还有些亮光,目之所及,均是漆黑一片。 因为未带小厮,无人执炬,赵诩便按着记忆摸索前行,走着走着不禁笑出声来。 这情形与他刚到肃州时何其相似,满目山河皆是晦暗一片,魑魅魍魉、风霜雨雪,独独看不见一点光亮,可也只能硬着头皮往下走。 与轩辕晦一道。 如今眼看着什么都好了,可为何就要踽踽独行了呢? 小心翼翼地走到尽头,似乎已经闻到白苏为他熏的沉香,隐隐约约有光从门缝里透出来。 推开门,赵诩顿了顿——临时搬来的榻上已经躺了一个人,窝在他的锦被里,睡得人事不省。 他缓缓走过去,在他身侧坐下。 轩辕晦眼下尽是青黑,显然已几日未睡好了,似乎是感觉到他来,轩辕晦眼睛未睁,手却冲着他腰揽过去,“怎么才回来,又去见那张仁宝了?一个欧悬,一个枳棘,现在又来了个张仁宝,你怎么就这么喜欢到处勾三搭四?” 赵诩失笑,“你难道不知‘黄沙百战穿金甲,一枝红杏出墙来’的典故么?” 轩辕晦坐直身子,头枕在他肩上,“母妃至今都未召见过你?” “她怜我公务繁忙,便免了我的请安。”赵诩避重就轻,“王爷是做大事的人,就不必为内宅之事烦心了。” “你也是做大事的人,我亦不愿你烦心。” 作者有话要说:  顾秉谥号是文德 历史上长孙皇后也是这个谥号 233333 赵子熙文正 一般文臣的最美谥 第82章 “你也是做大事的人,我亦不愿你烦心。” 赵诩定定地看他一眼,搂着他一并躺在榻上,“怎么,王爷觉得我会如寻常妇人一般斤斤计较么?” 轩辕晦惆怅叹息,“问题就在于——你与母妃都不寻常,所以我才……” 赵诩摇摇头,“王爷,九洲万方,何必老是盯着内宅?再忍几日也便是了。” “说到此事,”轩辕晦蹙眉,“当前兵分四路,一是我们驻扎在雅鲁克的骑兵,这些多为精锐,又是胡人,自然跟着我的,二是轩辕晥来投的旧部,我依旧准备让窦立统领,三是后来在肃州招募的壮丁……” “自然也得跟着王爷,”赵诩插嘴,“王爷万金之躯,多带些人总是好的。至于义军,不知王爷是否可以卖我一个面子。” 轩辕晦低笑,“是给张仁宝,还是我们的‘张仁宝’?” “很久很久以前,刚到肃州的时候,我曾向王爷进言,不知王爷如今可还记得?” 轩辕晦抿了抿唇,一字一句道:“黎民庶首的眼里可没有什么宗庙社稷,谁让他们吃饱饭,谁让他们远离战火和徭役,他们就愿意臣服于谁;谁重用那些寒族子弟,他们就对谁忠心……你说的对,先前我是有些昏头了,竟觉得天下人才多在我手,不去延揽,反而忙着排除异己了。” 赵诩笑笑,“我看这个张仁宝,倒不是个奸恶之徒,王爷若是能用好他,无论是对百姓,还是对寒门,也都有个交待。有才便用他,无才供着也便是了。” 他话说到这个份上,轩辕晦也只能苦笑,“你既如此看重他,我怎能逆了你的意?只是我在想,肃州让沈觅坐镇也便够了,你要不要与我一道?” 赵诩一愣,他原先以为自己定然留守肃州,如今看来轩辕晦似乎另有安排。 “原来我想将轩辕晥的旧部交给你,如今义军的事情你有了成算,恐怕还得变一变,”轩辕晦蹙眉,“我想将兵马分为前中后三军,如果我去前军,恐怕就需要你为我坐镇中军。当然行军辛苦,若你不愿,我也不好逼你。” 换句话说,就是要带他一同出征了,赵诩在心内权衡利弊——不去,可以把握肃州财权,掌控住了后方粮草,也就掌握住了数十万大军;去,可以扬名立万,进一步巩固自己在肃州阵营的地位…… 天人交战时,他恍惚间就见轩辕晦眼巴巴地看着自己,执拗地在等一个答案。 不去,可以暂时避开轩辕晦,甚至一劳永逸地撇清关系;去,不仅可以陪着轩辕晦,若是他伤了,也能第一时间主持大局,更能照看他…… “你我既然一体,自然王爷在何处,我便在何处了。” 轩辕晦立时绷不住,搂着他笑出声来,“就知道我家王妃舍不得我。” 忍不住亲了亲他额头,赵诩无奈道:“王爷你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轩辕晦仰头吻上他嘴角,依旧在笑。 不知赵诩想到了什么,突然往后一靠,避开了他,“对了,王爷的字?” 按理说轩辕晦应由他父皇赐字,可先帝去的实在仓促,也未留下只言片语,导致轩辕晦至今未有表字。 轩辕晦不以为意,“有名便行了,有没有字倒也无关紧要,总归叫的人也不会多。” “这倒是,”赵诩若有所思,“想想我朝的几位有名君主,又有多少人知晓他们的字?” 轩辕晦叹息,“父皇不在了,还有资格为我取字的,总不能请远在回纥的舅舅吧?干脆就别起了,反正脱不开火德。” “王爷不打算换么?”赵诩突然道。 轩辕晦挑眉看他,“什么意思?” “假使我们那小侄子真的禅位,那么启朝就算是亡了……” 轩辕晦想都未想就欲反对,却听赵诩道:“不破不立,自古以来能定规矩的唯有开国之君。” 所有话语都哽在喉中,轩辕晦瞳孔猛地一缩,“荒唐!” 又见左近并无旁人,他才装腔作势道:“我启朝绵延至今,如何能破?祖宗家法,如何可废?此话不必再提。” 赵诩似笑非笑地看他,“是臣僭越了。” 轩辕晦默不作声,看着室内一豆昏黄烛火,不管赵诩自己有何打算,他那番话确有道理。东西二朝,史上早有先例,前启、后启,东启、西启,南启、北启……若是千百年后,史书上留下自己开创的朝代,让自己的功业与先祖媲美…… 赵诩轻轻将他头发捋顺,“以后这种日子,也不知能有几日,王爷准备何时开拔?到时候太妃怎么办?” “军营里到底不方便,我准备将守宁留给母妃,我身边就用狻猊和孙犼好了。” 赵诩挑眉,“他们都是些粗人,伺候的怎能周到?我看,他们一路跟着王爷也颇为不易,还是让他们去战场杀敌,早立军功。至于贴身伺候王爷,还是守宁罢。太妃那边,她自有她用惯的人。” 贸然留个人给她,反而惹人猜疑。 轩辕晦嘿嘿一笑,“反正分军之前,我们还在一处,伺候你我还不是一样?而若是要分军,定然不是在追着别人打,就是在被别人追着打,不是要别人的命,就是忙着逃命,哪里还需要人伺候?” 他说的轻松,赵诩乐过后却隐隐有些忧虑,轩辕晥之事便让他有所察觉——轩辕晦看看似豪爽不羁,内里却颇有些奸狡诡谲,以至于常兵行险招,剑走偏锋。 沙场凶险,刀剑无眼,以他的性子,如何不让人担忧? 不过此时若是劝他,不仅扫兴,他恐怕也听不进去,待到了沙场再说罢。 于是赵诩干脆放下此事,让他靠在自己身上,二人均沉默着在心中权衡盘算。 不知算不算同床异梦。 “明日,我再见见张仁宝,之后便让他赶紧回去吧。”轩辕晦终是睡眼朦胧道。 赵诩低声笑笑,将锦被拉起来裹住二人,陷入近来头回好眠。 作者有话要说:  这边说的换 火德换土德水德一类的 其实就是改朝换代之意 第83章 与又是祭天,又是誓师的朝廷不同,肃王轩辕晦惯来不爱这些繁复庞杂的仪式,更懒得去昭告天下,于是那日肃州百姓看到铁甲森然的大军由城门而出,又见上绣四爪游龙的旌旗猎猎,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肃王竟要亲帅大军远征了、这几年在肃王治下,百姓们难得过上几年好日子,今日见肃王亲征,不由得惶恐不安起来,也不知谁第一个起头,大量的肃州百姓涌上街头,甚至有人堵住了城门,不让肃王的车驾出去。 觉得马车憋闷,轩辕晦自去与前面同武将们骑马,赵诩则与几位谋臣坐车坠在后面,离城门还有半里,竟远远听见前面喧腾之声。 “司徒您看,”说话的是裴隽,闻喜裴氏的嫡长子,“这便是人心了。” 赵诩并未掀开车帘,只凝神听外间声响。 太过嘈杂,根本辨不清那些百姓们在说些什么,白苏向来机灵,赶紧下车打探。 过了一会,他匆匆回来,眉飞色舞,“方才肃王殿下可威风了,听闻有百姓堵城门,飞马过去,三言两语就将他们劝服了。后来还有不少百姓给咱们的兵卒送东西,让咱们早日得胜回来呢!” “这便是箪食壶浆,以待王师啊。”裴隽感慨道。 赵诩却禁不住在心里想,得胜之后,他们还会回来么? “也不知王爷是如何劝服他们的。”随侍一旁的赵诙从暗格里取出食盒,打开让几人分点心吃。 赵诩看向窗外,人流已如潮水般退开,让出一条道来让大军行进。他细细看着那一张张殷切万分的脸孔,心中隐约觉得此生怕不会再见。 心念一转,他从袖中取出那白箫,吹奏起来。 箫声如泣如诉,哀鸣不绝,轩辕晦远远听了,蹙眉沉吟半晌,忽而道:“竟是挽歌么?” 他身旁狻猊左右四顾,车马嘶鸣,秋风萧萧,一派肃杀之象,低声道:“出征前作此悲歌动摇军心,可要属下喝止此人?” 轩辕晦似笑非笑,“哀兵必胜,何谈动摇军心?更何况,此人颇有雅致,本王深歆慕之,哪里舍得喝止?” 见狻猊已有些惶恐,轩辕晦用马鞭敲敲他肩膀,又遥遥指向身后某处,“若将军你当真想整肃军纪,那人就在车里,不妨一试。” 狻猊一见随军那轻车规制,面色立时吓得煞白,忙不迭地拍马跟着尚在大笑的无良肃王去了。 荒草何茫茫,白杨亦萧萧。 严霜九月中,送我出远郊。 …… 向来相送人,各自还其家。 亲戚或馀悲,他人亦已歌。 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行军第五日,赵诩还在帐中与几位士族子弟叙话,就听有人来报。 “司徒,殿下请你即刻过去。” 赵诩点头,转身时突然问道:“随军无聊,不如打个不伤大雅的小赌,就赌肃王此番找我所为何事,你们在纸上写下猜测,待我回来时再论输赢。” 说罢,也不管身后诸人反应,施施然便去了。 进帅帐时轩辕晦正站在沙盘前凝神细思,身后站着窦立与章天问二人。 “下官拜见王爷。”自进了军营,为严明军纪、为肃王立威,赵诩便以身作则,有旁人在时皆颇重礼数。 轩辕晦抬眼见他,就露齿一笑,“赵司徒让我好等。” 赵诩打量他半晌,“看来有喜事?” “不错,”轩辕晦手中长剑指向沙盘上某处,“此为商丘,义军便是在此处碰到了邓观星。” 不说城府极深的邓翻云,就是冲动易怒的邓覆雨,邓观星也是远不如矣。张仁宝虽算不得什么天纵奇才,可也颇通兵事,哪怕不能将邓观星立时击破,也足以让他陷在此处无暇他顾。 轩辕晦也确实是打的这个主意,“让他不顾一切拖住邓观星,最好能让邓翱派兵救他,这么一来,咱们剩下的戏就好唱了。” “王爷找我来?”赵诩心中已隐隐有猜测,却依旧笑而不语,等着轩辕晦发话。 轩辕晦把玩着手中剑鞘,“邓氏害得我兄弟失和,最终轩辕晥也是间接死于我之手,我如何能轻易放过他?当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我要邓翔邓翱兄弟离心,最好能让邓观星和翻云覆雨兄弟你死我活……” 章天问抚掌笑道,“王爷好谋略。” 赵诩这才明白,轩辕晦这是想利用邓观星与张仁宝此战做些文章,给自己派活计来了。 “王妃……不,司徒你回去与僚属好生商议,兵贵神速,还得尽快拿个章程出来。” 司徒在军中可谓日理万机,别的不说,后勤粮草要过问,文臣掾属要统领,光这两件事就已经让他无暇他顾,枳棘那块的细作探子、欧悬那边的兵器造作也一直在他手上,沈觅还时不时传书过来请他决断肃州内政,更别说他还是肃王妃,轩辕晦的私库、在肃州和京中的大小产业也全都由他遥领。 现下轩辕晦竟还让他操心兵事,赵诩这么一想,面色不由阴沉下来。 轩辕晦也知他劳苦,淡淡扫了眼章天问二人,“我与司徒有要务商议,尔等先退下吧。” 守宁将二人送出去后,也跟着掩上帐帘。 人一出去,轩辕晦瞬间换了张面孔,讪笑着走到赵诩身后抱住他,也不说话,只在他颈窝蹭了蹭。 赵诩失笑,“也不知哪里学来这等无赖脾性。” 自来了军中,二人各自忙乱,废寝忘食地只能在各自军帐中歇息,鲜少回主帐就寝,这般亲近,仿佛出了肃州之后还是头一遭。 本是服软示好的权宜之举,结果人一搂上了,轩辕晦也是舍不得松开,在赵诩耳边喃喃道:“十九郎你清减了。” 赵诩侧过头亲亲他侧脸,“你道是为了谁?” 轩辕晦闷声道:“邓观星这事,并不是我想劳累你,而是诡计智谋是士族所长,我也得找个时机让你手下那些世家公子建言立功……” “我省得。” 作者有话要说:  妻管严狗腿王爷上线 情节线开始加快了 之前太拖 不好意思 有的时候拖沓是因为我工作太忙 所以抽时间写的时候 思路往往是断断续续的 难免会影响整体感也不说什么完结之后修文的空头支票了 因为我估计工作不会清闲了…… 文笔退步 情节把控弱化都在所难免 不过写文看文都是调剂和放松 希望大家嫌弃之余 能看得开心就更好啦鞠躬! 第84章 站着有些累了,轩辕晦干脆向后一倒,拉扯着赵诩一同倒在帐角厚厚的毛毡之上。 “当真是个蛮夷,”赵诩禁不住耻笑他,“再往下是不是要茹毛饮血了?” 轩辕晦又腻过来,“若是大业不成,你便跟着我北上回纥,以后年年莺飞草长,你我一起牧羊。” “没出息。”赵诩轻嗤一声,还想说些什么,又感到唇上温热,轩辕晦竟又吻了上来,吻着吻着竟还咬了一口,霎时便是一阵刺痛。 赵诩用手一摸,还出了血,不由翻了个白眼,干脆回吻过去,将血尽数渡到他唇上口中。 二人气喘吁吁地胡闹了一阵,眼看着再闹下去今夜都走不了了,赵诩轻轻推开轩辕晦,“我得赶紧回帐里,不然贻误了军机,王爷这么个无情无义的小白眼狼,怕是得按军令大义灭亲斩了我。” 轩辕晦依旧躺着,看着他整理衣裳,“王妃这是说的哪里话,对旁人再无情无义,对王妃我可舍不得。” 赵诩回头看他,挑眉,“哦?无论我做什么?” 轩辕晦静静道:“只要不屠戮无辜轩辕宗室,不对母妃不利,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会原谅你,哪怕是杀了我……” 赵诩垂下眼睑,“轩辕宗室也好,独孤太妃也罢,我与他们无冤无仇,只要他们不来害我,我自然也不会对他们不利。至于你……” 他俯下身去,目光锁住轩辕晦蓝眸,“我与他们相安无事,乃是君子风度,而我如今处处为他们筹谋,你道又是为了谁?至于我会杀你,这想法天下人都可以有,轩辕晦你却绝不该有。” 说吧,赵诩便掀了帐子,拂袖而去。 徒留轩辕晦一人躺在原地郁闷——自以为说了句动听的情话,为何又惹得他大动肝火? 赵诩步履匆匆地出了主帐,被冷风一吹,灵台也清净了些,不由得自嘲一笑,相交几载,他自然笃定轩辕晦不会觉得自己想弑主,可耐不住他身旁总有人胡乱吹风。 不然轩辕晦为何会有此语?事出有因,潜移默化罢了。 “赵司徒。” 他抬眼一看,是白日社的钟山,便颔首回礼道:“钟统领。” 钟山手中有一封了蜡的木筒,赵诩只看一眼便知是独孤太妃的密信,便笑道:“王爷正在帐中,统领径自去吧。” 双方周全地尽了礼数,便各走各道,面上殊无笑意。 轩辕晦站在帐门口看着,眉头紧锁。 独孤太妃的信并无任何特别,只嘱咐他多加餐饭、保重己身,照例无一字提及赵诩。 轩辕晦突然间明白了赵诩对白日社的敌意,对独孤太妃的漠然——河还未过,就想着拆桥了么? 赵诩回帐时,那些士族子弟虽不耐,却也还老老实实地等着,案上整整齐齐地叠着那几人猜的事宜。 赵诩随手取了翻看,挑出其中几张,“这几张是谁写的?均算你们赢了,各自有赏。”说罢,他看向白苏,“带这几位公子去我的小库房挑拣,我虽是个粗人,可也藏了不少字画,兴许几位不弃,得了心头所好,也不枉这些东西蒙尘一场。” 他又取了其中一张,“这字倒像是郑渊之的,你与裴隽留一下。” 诸人皆退了出去,只剩下裴隽与郑渊之。 裴隽是自小熟了的不提,赵诩这还是头一次仔细打量郑渊之。 这个郑渊之出自荥阳郑氏,貌不惊人,也不似大多数世家子弟那般锋芒毕露,冷清孤傲,反而一副笑模样,见之可亲。 那纸上端端正正地写着——以邓克邓。 赵诩刚想说些什么,就见守宁满面堆笑地求见,“见过赵司徒,司徒万安。王爷听闻司徒这里连续几日都挑灯议事,实在心疼……” “嗯?”赵诩似笑非笑。 守宁赶紧正色道:“王爷体恤诸位大人,特请火头军为诸位送来乌米饭,军营中餐食鄙陋,这乌米饭权当调剂。司徒劳苦功高,王爷便让小厨房炖了乌雌鸡羹,还请王妃……不,司徒好生将养,对了,这花笺上是个字谜,王爷说给各位逗个趣。” 赵诩接过来,发觉这还是去年重阳肃王府饮宴时自己作的花笺,想不到轩辕晦竟还收着,用在了这里。上面用轩辕晦特有的狂草写着行字,“星落云散,风吹雨打。” 赵诩瞥了眼,“郑渊之,此谜便交予你来解,王爷的谜面不难,以你的才智,不需我多言了吧?” 郑渊之笑吟吟道:“在下自当勉力。” 他这笑面弥勒的样子,赵诩看着也是讨喜,便对白苏道:“还不将膳食分给大人们?” 这些都是钟鸣鼎食的世家子弟,自从来了军中便和将士们一般以胡饼为生,如今难得有了些还算新鲜的花样,自是喜不自胜,纷纷取了乌米饭各自回帐了。 暗夜沉沉,帐中只有一豆烛光,帐外却隔五步便有一处篝火,巡防士卒的身影映在帐上,说不出的鬼魅。 赵诩托腮看着面前那花笺,许是烛火昏暗,许是老眼昏花,竟隐隐生出了幻象——自己跪伏在玉阶之上,轩辕晦头戴十二冕旒,神色森然。他看着他废去士族荫封,废去太学中士族一切特权,看着他娶了独孤氏的女儿,看着他的唇张张合合。 “我心里何尝没有你?想与你形影不离,想与你肌肤相亲,想与你相携相行,这些够么?” “这些都不够……这天下说大也大,实则也不过是舆图大小,哪里就够分了呢?” 胸中阵阵闷痛,赵诩缓缓搭上自己的脉门,还不够…… 闷痛逐渐变为钝痛,钝痛又变成刺痛,此刻赵诩简直不知是这难堪的疼痛更甚,还是心中哀凉更甚。 他终于吐出一口血,拼尽全身气力,将那盛乌雌鸡羹的碗砸出去。 一声脆响后,赵诩阖上眼。 轩辕晦,看不好你家里的狗,让它攀咬到我身上,我倒看看你预备如何向我交待! 作者有话要说:  王妃知道有毒 故意喝的 第85章 帐中烛火通明,帐外人影憧憧,整个肃军一片死寂,所有人都被控制了起来。 “王爷人在何处?你们还不去叫他?”白苏声音颤抖,慌得犹如热锅上的蚂蚁。 赵诩方才一头栽了下去,唇角溢血,再如何不谙世事之人,也看得出这乃是中毒之象。 门口的亲兵早已慌了神,还是先一步赶到的裴隽大喝一声,“都慌什么,你们想造反么?” 说罢,他先看白苏,“你立即去请军医,如果可以再将赵诙叫来,一则这是他堂兄,二来赵氏素以岐黄之术着称,兴许他能有些眉目。王爷那边……” 他正想着人去请,就见帐帘霎时打开,轩辕晦只着里衣,拖着鞋履便奔了过来,身后的守宁抱着件大氅跟着,无比狼狈。 轩辕晦抬眼一看——赵诩平躺在榻上,唇角血迹未干,隐隐还含着些许讥诮;他眉头紧蹙,双眼微阖…… 轩辕晦突然有个极其荒唐的想法,若是这双眼再不能张开,若是那眉头再不能舒展,若是那张唇再不能贴着自己的脸…… 赵诙与军医已匆匆赶来,围在赵诩身旁望闻问切。 “王爷,”裴隽行礼,“是何人所为,王爷可有决断?” 轩辕晦瞥了守宁一眼,守宁立时跪下道:“这汤羹乃是从火头军直接送来,奴婢当时就站在王妃帐外,接了碗便直接送进去了,门口执戟郎均可作证。” “是谁将碗端给你的,你可还记得?” “奴婢每日见过之人以百计数,哪里还记得小小一个兵卒的长相?”守宁痛哭流涕,“何况从京城出来,奴婢便伺候着二位殿下,王妃对奴婢也是恩重如山,奴婢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长了狼心野狗肺,也不至于对王妃不利,王爷明鉴啊!” 轩辕晦在赵诩身侧坐下,握住他手,冷声道:“韩十二,去给我查!” 枳棘此番派了十余个暗卫跟随,想不到竟是在此时派上了用场。 轩辕晦的目光有如浸了毒,从在场诸人面上滑过,“让我查出来是谁干的,不管你有多少功勋,不管你是什么来历,假使王妃有半点差池,我让你阖族来殉!” 所有人都垂首不语,他们的面孔在烛火中明明灭灭,让轩辕晦看不分明。 赵诩的手冰冷滑腻,好像怎么捂也捂不暖,轩辕晦便将他手放在自己胸口,好像这样就能将自己的生气与康健传给他一点,也将自己的慌乱无措分出去一些。 这次的事情,是他大意了。 他以为大业未成,属僚们还不至于在这个节点勾心斗角,赵诩对他,对肃州何其重要这些人不会不知道。他甚至有把握,待会查到的,只会是邓党下手。孰不知,若是邓党有本事动到赵诩,恐怕早已得手,何至于等到今天? 赵诩从来谨慎,今日着了道,想来也是对自己人的信任。 赵诙他们在一块嘀嘀咕咕有了一阵子,最终一个做过御医的老军医上前低声开口,“回王爷的话,王妃此毒当真凶险,若是这碗汤王妃全部喝尽,那就是药石罔顾,大罗金仙也无力回天。幸好王妃自幼注重养生,喝了不多,又自己催吐过一次,安心调养十天半月,也就无大碍了。” 轩辕晦一顿,转头看他,“什么毒?” “服了长恨散,再不度浮生。这药本为大内秘药,用来赐死罪妃……” 他话音未落,轩辕晦的面色霎时变得雪白,手上青筋暴起,“可有药解?” 那军医踌躇一二,低声耳语,纵是耳力超群的武将也未听清,只看到轩辕晦的面色愈发难看。 “你们都出去,钟山你留下。”每个字都几乎从轩辕晦的齿缝里蹦出来。 所有人都噤若寒蝉般退去,只留下肃王夫夫连同钟山。 “我只问你,这件事到底是谁主谋,是你们白日社五大统领合谋,还是你一人所为,”轩辕晦语气急促,“这件事除了你们之外,还有多少人知道?” 钟山一言不发,跪在原地,面上甚至还有几分桀骜。 轩辕晦静静地看了他一眼,“你当我离了你们不行是么?口口声声忠贯白日,你们哪里来的脸面?” “白日社效忠轩辕皇室,王爷此语实在诛心。”钟山这才有些反应。 轩辕晦冷笑,“是啊,只要姓轩辕就好,是不是肃王反倒无关紧要了,是么?我告诉你,也告诉你们,待这件事彻查出来,不管株连到白日社的多少人,哪怕就是将白日社连根拔起,我也要深究到底!” “王爷,”钟山冷声道,“白日社忠于您,乃是出自先帝遗命。本来殿下揭竿而起,我等均雀跃欢欣,以为天启朝有望。却不料王爷却亲小人远贤臣,沉迷男色,让奸佞大行其道,让士族乘虚而入,王爷莫不是忘了,自太、祖开国始,闵宗、世祖、仁宗多少代与士族抗衡,才有了之前的气象。如今,天下纷乱,大势未定,王爷你就为了男妃急吼吼地抬士族上位,难道你就不怕寒了忠臣良将、天下士子的心么?” “忠臣良将、天下士子……”轩辕晦冷笑,“敢情天下都是奸臣佞臣,只有你们白日社的才是忠勇双全?你要明白,肃王之所以为今日之肃王,绝不是只依仗你们白日社,而若我有天下,朝堂上也绝不会只有你们白日社!” “现在,”轩辕晦缓缓走近钟山,“是否是你们合谋,我自会查的一清二楚,现下你只需要告诉我,除去你们到底还有谁知晓此事?长恨散这般的禁药,就算是总管宦官都不易取得,又是谁给你们的药?” 他眯着眼,周遭杀气四起,让人胆寒,钟山不敢再看,只以首叩地。 “所以……母妃要么与你们合谋了此事,要么就是默认了此事,是么!” 赵诩已隐隐有了意识,听到这句又悲又怒的“是么”,唇角荡起一抹笑意,心下却禁不住一痛。 他放任自己睡了过去,暂不理这些腌臜是非。 作者有话要说:  王爷其实也挺可怜 第86章 又过了一会,赵诩终是醒了,却控制好吐息,隐而不发。 只听钟山咬牙道:“此事与太妃毫无干系。” 轩辕晦不知想起什么,目光扫过赵诩平静睡颜,心下五味杂陈。 韩十二是枳棘的人,他二人都可以直接调度,而自从轩辕晦掌管兵事,枳棘那边他再不过问。 白日社和母妃做事谨慎小心,倘若此番韩十二能抓到他们的把柄,那只有一个可能——赵诩早知此事,早有准备,也早有后招。 赵诩要撕开这粉饰太平的一派和气,让他知道其下实则是怎样的水火不容…… 独孤太妃经过多少风浪,恐怕不会那么简单地将把柄落在人家手上,可纵是如此,轩辕晦与她之间,还是难免生出了间隙。 轩辕晦尚在沉吟,帐外韩十二便求见了。 几张薄薄的纸攥在手中,轩辕晦却觉如有千斤之重。 “殿下……”他愣怔了半炷香、功夫,韩十二忍不住出声提醒。 轩辕晦这才回过神来,冷声道:“宣狻猊。” 赵诩最终睁开眼时,只觉周身无一处不痛楚,眼前更是迷迷茫茫的一片。 “终于舍得醒了?”轩辕晦在他身旁披着大氅坐着,松松垮垮的衣襟处露出一截里衣,十足十是个忧心妻子的痴情男儿。 赵诩并未贸然坐起来,而是自己搭上了自己的脉。 “预先服过解毒丹,又催吐过,毒性已然不剩多少,”轩辕晦木然道,“我已派狻猊羁押了钟山等人。” “嗯。”赵诩迸出一个字,喉间有如撕裂一般。 轩辕晦闭上眼,“毒、药并非从宫中所得,来源应是肃州,再往后便查不出来了。” 大内的禁药,除非轩辕晦的内侍当年从宫中盗出,只可能是独孤太妃所有,而轩辕晦的内侍均是低级宦官,哪里有本事能取得这样的秘药? 结果如何,不言而喻。 轩辕晦枯坐在一旁不闻不问,赵诩只得强撑病体,自己取了杯水一饮而尽,“此事到此为止,不必因为我伤了和气。” 他虽一直昏睡,可凭他对独孤太妃的了解,绝无可能留下明显把柄,还不如自己先退一步,既显得自己大度,更……更能威慑对方,至少在一段时间之内,不会再有人贸然出手。 至于轩辕晦…… 在这个计划的伊始,赵诩就曾设想过轩辕晦的反应,如今看来,他似乎过于平静了。 赵诩探究的目光落到轩辕晦眼中,成了明晃晃的挑衅。 轩辕晦再抑制不住怒气,翻身也上了榻,压在他身上居高临下道:“难道赵司徒就没什么要和本王交待的?” 赵诩静默了半晌,淡淡道:“如果有人因此事攀扯上太妃,非我之愿。此事太妃一无所知,充其量不过是个失察之过,可太妃原先贵为贵妃,手下仆役何止百计……” “我说的不是这个!”轩辕晦眼尾被气得隐隐发红,恨恨道,“你早就知道那汤羹里有毒是么?那你为何还喝下去?就是为了去他们的势力,灭他们的威风?就是为了让我看清楚他们是什么样的人,最好让我与他们离心?你机关算尽,就为了这些?” 轩辕晦的手猛然收紧,近乎将赵诩的手腕捏断。 赵诩突然笑出声来,“事到如今,你到底还在渴盼什么?我与你母妃本就各怀鬼胎,你还能指望我们亲如母子不成?到了这一步,她不会再贸然出手,对白日社我也不会再过分追究,难道不是几全齐美?” 轩辕晦惨笑,“我的养母要杀我的妻子……这难道能叫做几全齐美?” 赵诩迟疑片刻,抬手绕过轩辕晦的颈项,让他靠在自己身上。 “父皇去后,在这世上对我最好,我最亲近之人,只剩下你们两个,”轩辕晦喃喃自语,“可你们自相残杀,相互算计的时候,竟丝毫都未想起我来。而我,每日里都和你在一处,竟也没能及时发觉。十九郎,我不懂,我真的不懂。” 他声音里带着无限的委屈,赵诩竟也觉得有几分过意不去,只好搂着他默不作声,心里空茫茫一片。 “就算你有十全准备,可若是真的有个万一……明明知道那汤羹里有毒,你还上赶着送死,你当你的命就那么贱么?” 再听不下去,赵诩干脆抬头吻上去,暂时将那喋喋不休的唇堵住,轩辕晦先是一愣,随即像要想把所有怨气发泄出去一般回应起来,不多时,赵诩只觉口中满是铁锈味。 将他缓缓松开,轩辕晦沉声道:“杀人一千,自损八百,白日社我自会收拾干净,但你与母妃此番斗法也便到此为止罢。” 赵诩心中略有愧意,也便不再争执。 “对了,”轩辕晦靠在他身上,“先前有个郑渊之献计,我看他那计策与我不谋而合,便让他直接去办了,想来现在快有有消息了。” 星落云散,邓观星的死讯传去邓翱耳里,不知他可会老泪纵横,可会觉得天道不公? 想起自己的几位兄长,轩辕晦面色更为阴沉,赵诩精力不济,又沉沉地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已不见轩辕晦,只有裴隽一人端坐在旁。 一看见他面上喜色,赵诩便放下心来,笑道:“何事如此高兴?” “就是司徒昏厥这几日,肃王派了三万精锐埋伏在一峡谷之中,又命另一路大军将邓观星诱至其中,也不主动出击,只是以静制动。果然,邓翱立时便急了,向离邓观星最近的邓覆雨求助,无奈邓覆雨是个无情无义、油盐不进的性子,哪里肯几日奔袭,冒着危险去救邓观星?不救便不救罢,可邓覆雨竟开拔到了那峡谷左近,却不出手相援,而是冷眼旁观。” 远方是心急如焚的邓翱,近处是好整以暇的邓覆雨。 没人知道弹尽粮绝,濒死的邓观星当时想了什么。 世人只知道,邓氏兄弟至此手足义绝,不死不休。 第87章 赵诩安安生生地在帐中养足了五日的病,期间赵诙来看过他,给了他两封沈觅来的信。 沈觅出身白日社,可毕生成就均在肃州取得,更何况赵诙还是他未来女婿,因此在赵诩和白日社之间如何抉择,根本不是难题。 信中说这几日轩辕晦让孙犼代他归肃,同时寻了枳棘,将肃州官场重新清肃一遍,凡是有白日社背景或是轩辕晥部来投的官吏,全都一一彻查。听闻此番肃王心狠手辣,在肃州的白日社官员竟生生少了三成;又听闻肃王疑心病大起,在每郡每县、军中每百夫每千夫都安插了自己的亲兵,对吏治再不敢松懈。 赵诩中毒之事并未公诸于众,太妃也权当不知,每日里在佛堂吃斋念佛。前几日轩辕晦遣使归来,曾去佛堂问询,太妃当日便花了两个时辰写了封长信,自那日后便更加深居简出,就连就寝也是在佛堂里,再未出过一步。 赵诩自然不会天真地以为太妃是在诚心悔过,可他也知道,以太妃的聪明,这次的事情不过是以有当无,倘若能成事,自然去除一个日后的心腹大患,倘若不成,毕竟也没有确凿把柄。 白日社被清洗对她而言固然可惜,可她的根本依仗还在轩辕晦,念着她的养恩和屡次照拂之情,轩辕晦就不能撕破面皮。 “所以,”赵诩冷声道,“我平生最不喜的,便是心狠手辣的聪明女子。” 赵诙叹息,“还好白日社在军中并无多少势力,听闻长安那边,有些白日社的旧臣已经坐不住了,怕是要和王爷离心。”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他轩辕晦又不是什么炎黄伏羲那般的天下共主,如何就能让天下一个不拉地俯首称臣?”赵诩悠然饮了药汤,又道:“邓观星确实已然死了?他的旧部呢,被邓覆雨收编了?” “正是,据闻消息传到邓翱那边,他当场便晕厥过去了。” 赵诩平淡道:“老年失子,他也是可怜。” “堂兄,我有一事不明。”赵诙斟酌道,“明明你可以规避过去的,为何偏要此时将这些事情抖落出来,甚至不惜以身犯险?” 赵诩叹息,“王爷就不会问你这些蠢问题。也罢,我只问你,假使这次不闹这一出,若是战事如火如荼之时,白日社那些皇党勋贵与我们闹将出来,最后便宜的会是谁?” “邓党。” “不错,那可就坏了王爷的大事。这次他们欠了我赵十九,日后若是再有什么龃龉,因今日理亏,他们就注定占不了什么上风去。” 赵诙欲言又止。 “为何吞吞吐吐,可是沈觅与你说了什么?”赵诩看着他似笑非笑。 赵诙只觉那双利眼一直看到他心里去,禁不住心内一颤,“司马说……他说王妃此举虽让王爷与太妃离心,可也让王爷不快,最终难免伤了二位殿下的和气。” 赵诩摇头笑笑,“他倒是管的宽,可是他如何不知,我和王爷本就不是一条心,如今勉强维系的,不过是过去几年的一点情分,等什么时候这点情分耗完了,天下怕也就定了。” 他这话实在不祥,赵诙再听不下去,“事情未必会到那个地步,若是大家各退一步呢?咱们士族不去求那些千秋百代的尊荣富贵,他给咱们留些体面传承,相安无事不好么?” “不求千秋百代的尊荣富贵?”赵诩苦笑,“那你我为何从繁花似锦的长安帝京来这等荒凉苦寒的边塞之地?裴隽、郑渊之这些本在家中避战祸的世家子,又是为何要舍了风花雪月,奔赴狼烟烽火?何况有些事,纵使我们一退再退,人家怕还是得陇望蜀,你要知道,人家对咱们步步紧逼,并不是为了均天下,人家要的是取而代之!你当真以为,士族让出了自己的特权土地,最终就全都归于天子了?还不是分到如今我们的仇雠手上!别的不说,你敢说独孤氏就是忠直纯臣,一点都没有自己的考量算盘?可能前脚我们颍川赵氏土崩瓦解,后脚他们就占了我们的地,夺了我们的人!” “何至于此,何至于此!”赵诙听得慌乱,“王爷难道就能袖手旁观?” 赵诩笑意冷峻,“邓氏留下的东西,也就够金城王、琅琊王和其他轩辕氏的宗室们分的七七八八,除去必须要封的功臣,还有独孤氏这般的保皇旧党等着安抚,除非此番士族立下不世之功,不然别说一杯羹,一点肉渣都分不到,而若是站错了队,跟错了人,以后第一个为人鱼肉的就是他们。此番我相邀各士族相助,并非是让他们立功,而是让他们自保!不信你日后看,此战之后,河东柳氏危殆!要是清河、博陵崔氏再做壁上观,我看他们也自身难保。” 赵诙听得脊背发凉,长吁一口气,“三伯他们执迷不悟,也不知以后会如何下场。” “那也与我无关了,咱们这种人家宗族子弟何其之众,我可管不过来。”赵诩淡漠地将手中沉香添入香炉,“你且去罢,晚间叫裴隽、郑渊之几个进来。” 与裴郑几人谋划完已近子时,赵诩困顿不堪,也便伏在案上和衣睡了。 未过多久,就觉有人近身,他也未睁眼,只颔首示意。 那人在他身旁绕了一圈,却未开口,赵诩还未来得及诧异,就觉一阵晕眩,一睁眼就见轩辕晦将自己打横抱起,满面促狭。 赵诩颇感无奈,“王爷不睡么?” “没人侍寝,哪里睡得着?”轩辕晦有些费力地将他放平在榻上,自己也褪去鞋袜,在他身旁躺下。 赵诩的睡意缓缓散去,沉声道:“王爷这是要分兵了么?” 轩辕晦苦笑,“就知什么都瞒不过你,不错,明日我便带着雅鲁克练出的胡兵先行。” 先前雅鲁克操练的军队均为重骑兵和弓、弩兵,轩辕晦带着他们出征,绝非对付邓翱父子,看来他这是准备直面朝廷主力了。 “既如此,你万事小心。”赵诩转过身,定定地看他,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脸颊。 轩辕晦一颤,面上佯装的雀跃神色淡去,涌上丝丝缕缕的黯然来,“别离在即,不如我们就如从前那般,好好说说话?” 作者有话要说:  你们真的觉得虐? 第88章 赵诩长叹一声,“说什么呢?” 轩辕晦亦是一阵默然,人家新婚燕尔时柔情蜜意,他们新婚时却忙着推心置腹,将那些该说的不该说的一并说了,结果这世上不知是否会少一对怨偶,可注定将多出一对知己知彼的对手。 赵诩懂他的阴险刻毒,他也懂赵诩的诡谲心术。 赵诩亲历过他的潦倒落魄,他也目击过赵诩的仓皇无措。 他们清楚彼此的情不自禁,亦明白对方的情非得已。 情天恨海,他们都半边身子浸在里面,自己拼命往外爬。 却见不得对方全身而退。 思及此处,轩辕晦忍不住冷笑出声。 赵诩只看了他一眼,并未多问,轩辕晦却忍不住想说,“都指着对方退避三舍,自己却寸土不让,各个还觉得自己情深似海,对方薄幸寡情,你说可不可笑?” “确实可笑。” 赵诩话音刚落,轩辕晦便将他扑在榻上,狠狠地吻了下来。 唇齿交缠惹来无边烈火,燎原一般汹涌澎湃,像是要将所有猜忌迟疑算计尽数烧光。 轩辕晦那半来自回纥的兽性仿佛一瞬间被唤醒,毫无章法地想要攻城略地。 在他忙乱地撕扯二人衣裳时,赵诩却冷静至极,竟还有余力在狎昵之时伺机而动,趁着轩辕晦与系带搏斗时扯开衣襟,吻上轩辕晦修长的脖颈。 他二人过去从未如此孟浪,轩辕晦迫不及防地向后扬起头,双眉蹙得死紧,不知是愠怒还是舒服。 留了若干印迹后,赵诩才松开他,手指轻轻划过他颈上血脉。 轩辕晦面上晕红,仿佛有些难耐,赵诩轻笑一声,从他耳后一路吻到锁骨,最终停在心口,低声道:“只愿君心如江山,如沧海。” 如江山之坚,如沧海之广。 如江山不移,如沧海不朽。 轩辕晦的心简直快跳出来,这并非赵诩第一次对他表露心迹,却是他最不加掩饰,最直白的一次。 轩辕晦合上眼,将头靠在赵诩肩头,轻声道:“我非圣人,如今之我,只能做到心有江山,兴许当我有了江山,就能心如沧海。” 他想说句动人的情话——你即江山,你即沧海。 可他终是说不出口。 二人静静躺了许久,等心火冷去,轩辕晦低声道:“后军便留给你了,也望你时不时回肃州主持大局。肃王印在你手上,这是另一方印,上面是回纥语,有了这个印你便可以调动雅鲁克粮草军队,还可以通过雅鲁克驻军直接与国师联络。” 说罢,他取出个铁匣,赵诩接过,却发现这铁匣极其精巧,怕是有什么机关秘钥才能打开。 轩辕晦笑笑,伸手在赵诩身上摸索,最终从他里衣里取出块通体雪白的白玉佩,那还是赵诩冠礼时轩辕晦给他的贺仪。 那玉佩形容实在古怪——两只怪鸟,均一目一翼一翅,环抱着悠游于祥云之上。 赵诩在太学也算饱学之士,自然知晓这是传闻中的比翼鸟,心中有鬼又觉得此佩过于脂粉气,便不曾系在组绶上,轩辕晦还遗憾过好一阵,想不到却贴身佩在这里。 轩辕晦抬眼瞥他,将那玉佩插、进铁匣的一个小孔内,铁匣应声而开,里面躺着一方碧琥珀雕成的小印,上面有几行回纥文。 “什么意思?” 轩辕晦将那小印放在他手里,又将他手指合拢,“与日月齐光。” 轩辕氏本是鲜卑人,入主中原之后自称是轩辕黄帝散佚在陇右的后代,便改姓轩辕。据闻原先鲜卑姓氏有“日”之意,故而天启朝尚火德,又有十几代天子名讳以“日”或“火”为偏旁。世祖轩辕昭旻,仁宗轩辕冕均是如此。 轩辕晦兄弟几人也是以“日”为偏旁,到了轩辕晦时,好字都已被挑光,只剩下了这个“晦”字。先前赵诩也听信了坊间传言,以为这名字是已故的邓太皇太后给他找晦气,后来轩辕晦自己亲口承认,这名字乃是他父皇为他千挑万选的。 晦明变化,否极泰来。 这是一个生不逢时、无力回天的帝王,对他可怜的幼子,也对这个风雨飘摇的皇朝,最后的寄望。 而这寄望,他的儿子一刻也不曾忘却。 曾被天子赐字“扬光”的赵诩,竟也觉得心头沉重起来,珍而重之地将那印放回匣子里收好。 “想不到两年前王爷便将这锁匙给了我,我倒是受宠若惊了。”赵诩幽幽长叹。 轩辕晦讪讪一笑,又听赵诩道:“你能给我,我很欢喜。” 二人静静相拥了一会,就听帐外狻猊禀报,“王爷,三军已然集结完毕,请问何时开拔?” 赵诩不免诧异,“这么急?” 轩辕晦忍不住搂住他脖子,往他怀里蹭了蹭,简直如同幼兽一般。 “你呐……” 虽然分离在即,但今夜是中毒之事后二人首次开诚布公,又头一次互相纾解情、欲,气氛难免有些旖旎,就连这别离都显得不如何悲戚了。 已然有士兵操练之声,车马奔驰之声,赵诩心知再不能等下去,狠心将轩辕晦松开,低声道:“刀剑无眼,你千万珍重。至于士族之事……不管你我最终是否长久,我都会给你个延续百年的解决之策。” 轩辕晦贴着他额头,“我还是那句话,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子嗣之事,我已去信问过国师,或许他会有办法,同时我也派人寻找琅琊王、金城王等宗室遗孤,你不需过于烦忧。” 赵诩最后吻了吻他,起身着衣,又为他披上甲胄。 “走罢。”赵诩掀开帐帘,大亮天光霎时倾泻进来。 狻猊已经牵来轩辕晦的座驾,辕门之外,几千亲兵已整装待发。 他们将星夜兼程,与五百里外的雅鲁克骑兵会合,随机攻往行军中的邓氏。 轩辕晦翻身上马,见赵诩仍立在帐外,不由扬眉笑了笑。 银鞍白马,风流飒洒。 赵诩拱手,“他年功成名遂,醉笑陪君三万场。” 轩辕晦一抽马鞭,回首对他朗声一笑:“不诉离殇!” 【第五卷】 第89章 黄沙漫漫,风尘滚滚。 而在这铺天盖地的风沙中,有几十座军帐悄然隐匿。 有一骑自旷野尽头疾驰而来,接近辕门时上面的骑士大声呼号:“宣州大捷,宣州大捷!” 转眼,离他二人分别已有一年之久。 轩辕晦率铁骑借道回纥,沿着东路由北往南,自云州、幽州、沧州、青州一路往下,大约是轩辕氏的祖宗显灵,轩辕晦有如武曲星附体,竟让他打到了宣州。 加上原先所据的肃州和义军所占的河南道、河北道,天下十分,轩辕晦已有其四。 赵诩一直镇守中军,遥领肃州和雅鲁克,将几十万大军的粮草屯运安排得井井有条。此外,欧悬所制的最快最利的刀剑,枳棘练出的最奸最刁的细作,也是在赵诩的安排下穿过刀光剑影来到见血或不见血的沙场。 章天问、窦立等魏王旧部跟着轩辕晦屡立战功,而狻猊这数十个当年最早跟着轩辕晦的侍卫也不遑多让,这两组人俨然成了肃王在军中的左膀右臂。 与其他亲征的主公们不同,轩辕晦不喜运筹帷幄,指挥若定的大将之风,反而更喜欢亲率人马充当先锋。 就在半年前,他竟只带了五千轻骑奇袭居庸关,生擒邓氏手下一名先锋。 这是肃王第一次,以一个骁勇善战的伟丈夫之名为天下所知。 赵诩看着这些邸报,想起那个在肃州城门口吐血装晕的少年,总觉得恍若隔世。 “司徒?王爷问司徒可有什么书信要属下转呈。”来报信的信使见他久不言语,不由心中忐忑。 赵诩迟疑片刻,“你稍候一二。” 赵诩回了内帐,将以前就已经收拾好的包裹取出,内有名贵药材、簇新衣衫若干,又从案中暗格里取了封书信。 “见了王爷,你便给我传个口信,不需回避他人。” “是。” 轩辕晦正靠着凭几坐着,一年征战让他肤色变深不少,由先前的白皙转为蜜色,眉宇间更少了不谙世事的少年意气,多了些指挥若定的杀伐决断。 如今帐中唯有章天问、狻猊几人,轩辕晦便不若寻常那般端着王爷架子,对着一身风尘的信使眉开眼笑,“王妃可捎了东西过来?” 信使赶紧呈上,见他心情甚好,忙不迭道:“除了这书信外,王妃还有口信传来。” 章天问立即道:“王妃的体己话,哪里是咱们这些人听得的?容属下告退。” “王妃说了,不需回避他人。” “哦?” “只一句功名馀事何足道,愿君努力加餐饭。” 章天问不由笑出声来,“唱彻阳关泪使干,功名馀事且加餐。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赵司徒这是惦念王爷呢。” 轩辕晦随手取了碎银两赏了那信使,拆了书信,阅毕方对章天问道:“怎么,本王有贤妻美眷,你嫉恨不成?” “岂敢岂敢。” “窦立现在何处?”轩辕晦将书信折好放入里衣,“听闻山南道望风而降,此事确凿么?” 说起正事,章天问也不由正色道:“正是,山南道黜置使本就是株墙头草,对邓党不如何忠心,听闻王师将至,立马修书过来请降。窦将军正星夜兼程,赶来与我们合兵。” 轩辕晦看着舆图,“咱们已靠近江南,分兵去接收河北道已不合时宜,现在邓翻云在何处?” 章天问以竹杖轻点,“邓覆雨在剑南道茂州,邓翻云正从江南西道疾行而来,邓翔依旧驻守长安。” 之所以肃王大军能屡屡大胜,其间最重要的原因便是先前的离间之计奏效,邓观星死后,邓翱与邓翔兄弟不共戴天,最终邓翱被邓翻云用计所杀。邓演被两个不孝子气得大病一场,如今下床行走都有些困难,邓翔俨然成了邓党当仁不让的“太、祖”人选。 就在今年年初,小皇帝又下了几道敕令,其中一道便是说邓翱无嗣,他昭王的亲王爵便由邓乘风继承,邓乘风原先所封的嗣王爵便除去。这么一来,所有邓氏除去隐形太子邓翻云外均有了亲王的爵位,且皆是邓翔之子。 看起来像是邓翔得偿所愿,然而这么一折腾,邓翱旧部反叛的反叛,请辞的请辞,肃王正好乘虚而入,将原先邓翱父子控制的地盘占据了大半。 等邓翔有暇他顾时,轩辕晦早已站稳脚跟,他也只能吃了这个哑巴亏,徒叹奈何。 “张仁宝在何处?”轩辕晦的目光定在舆图上某个地方,若有所思。 “先前攻打许州时他受了重伤,如今正留驻当地休养。” 轩辕晦蹙眉,“这么看他也靠不上了,看来最近的只有中军了。赵司徒那边尚有多少人马?” “约莫二十万。” “嗯,假使这是个圈套,那么不管是谁去接收山南道都有可能遇到埋伏,邓覆雨与邓翔离山南道可都不远啊,”轩辕晦的手指划过舆图,定在赵诩所在的岷州,“单轮距离,怕是中军最合宜,我看不如让赵司徒遣使过去,代他接收可好?” 章天问迟疑道:“虽说并无不可,可若是要找一个与司徒胆识谋略相当,关键是与那黜置使官位相当的,恐怕并不容易。” “你的意思是让十九郎亲自去?若是有个三长两短,谁担得起这个责任?”轩辕晦沉下脸,明显不悦。 章天问又道:“那不如这样,直接修书予司徒,让他自己决断,王爷你以为如何?” 轩辕晦叹息,“也只能如此了。” 见章天问退下,他又打开赵诩那封书信,略过前面那些军国大事不谈,直接看最后一页,赵诩一笔一划地以魏碑体抄着——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 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 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 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 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 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返。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作者有话要说:  撩汉子神马的 还得看我赵大司徒 第90章 赵诩的顾虑与轩辕晦相类,远迎王师、望风而降这般的事情,看着就像是话本里演的,怎么看怎么不像是真的。 可无论如何,此事却是势在必行——如今肃王几路大军被京畿道与山南道斩为两截,如果能拿下山南道,不仅可以完全打通肃王阵营,更离帝京又近了一步。 不管他是真降假降,若借此事将山南道拿下,如此大事便已定了。 赵诩不善兵事,不然便直接点个十万人马打杀过去便是,哪里还需要今日这般举棋不定? “司徒。”谋士们纷纷入帐,对赵诩恭敬行礼。 赵诩讲完前因后果,帐内霎时便炸开了锅,有的劝赵诩即刻出发,乘机以此扬名立威,有人劝赵诩留守中军,将这个球再踢还给轩辕晦,还有人和轩辕晦一样,让他找人代他出使…… 赵诩被他们吵得头疼,揉揉眉心,“你们有没有想过,不管谁去山南道,剩下的军队也有可能被围攻?” “那便不去收降?”裴隽反问道,“何况王爷既然已经下令,山南道的事情便是交付给中军了,司徒若是毫不作为,恐怕那帮小人又要说三道四。” 赵诩苦笑,“等天下大势已定,还都长安,我第一个要废掉的就是御史台。” 他沉默良久,最终道:“山南道我不能去,我怀疑此事从头至尾都是邓翻云下的一局棋。” 他这么一说,无疑默认了山南道乃是危机重重的虎狼之地,他若是不去,谁又能去?谁还敢去? 一时间,帐内一片死一样的沉寂。 不知过了多久,忽而有人低声道:“在下愿往!” 众人看过去,发现竟是清河崔氏的一个子弟,因与博陵崔氏沾亲带故,崔静笏又深陷邓党,清河崔氏迟迟才来投奔肃王,在肃王阵营里地位也极是尴尬。 赵诩眯了眯眼,笑道:“可是清河崔从玖?” 崔从玖躬身称诺。 “此去,九成可能有去无回,”赵诩瞥他一眼,“你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崔从玖低声笑笑,“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他一语双关,既是指此番收降山南,也是指先前崔氏错失依附肃王的良机。 赵诩摇头,“也罢,给你一日功夫,将后事安排妥当,明日你便出发罢。” 他也是无情至极,让人奇怪的是,这些士族子弟倒也无恻然之色,个个神情淡然。 也在帐中效力的寒门子弟对视一眼,不知心里该作何感想。 “裴隽,渊之。”赵诩留下二人,便打发了其余人出去。 “二十万人,给崔从玖五千,再去除老弱残兵,还剩多少?”赵诩眉目冷肃。 裴隽乃是参军,立即答道:“十七万左右。” 赵诩在心中算了算,“渊之,你觉得邓党来袭的可能性有多大?” 郑渊之不假思索,“十成十。” 赵诩眯着眼盘算,“可惜军情紧急,不及与王爷相商。” 裴、郑二人对视一眼,“司徒之令,我等无有不从,还请司徒乾纲独断。” “乾纲独断……”赵诩笑了笑,“这词王爷能用,我可用不得。” 他的目光定在舆图的一角,“抽五到十万人在沿途埋伏,预备伏击邓覆雨。” “为何不是邓翔?”裴隽问道。 赵诩挑眉,“你一定未曾仔细看过邸报。” 裴隽皱眉回想一番,恍然大悟,“祭天!” 自受了九锡之后,邓翔似乎再无法按捺对帝位的渴求,竟是不顾清流反对,代小皇帝前去祭天。 其用心,昭然若揭。 “以我之见,在这个关键时候,长安的守军绝不会轻举妄动,邓翻云离得太远,还是邓覆雨最有可能。” 裴隽又问:“那派谁去?咱们这里可大多是文臣,能征善战的猛将不多。” 赵诩笑笑,“你既然如此关切,不如就你去罢。” 裴隽给吓出一身冷汗,“司徒玩笑了。” “我自然是开玩笑,”赵诩漫不经心,“不过我心中已有人选。” 他言尽于此,二人知是机密,也不再多问,行礼退了出去。 赵诩一人独立在帐内,待周遭声响隐去,他才缓缓开口:“白苏,你去叫徐十六过来,我要他为我送一封信。” 轩辕晦听到消息的时候,惊的摔了一个杯子,“他竟如此妄动?他就那么有信心区区十万人就能挡得住邓覆雨?他又怎么能肯定邓覆雨一定会乖乖地在那边等?” 章天问几人对视一眼,只好苦笑。 “王妃素来谨慎,他如此安排,定然是知晓了我们所不知的消息。”轩辕晦关心则乱,将久不用的称呼又挂在嘴边。 看着他在帐中来回踱步,章天问出主意,“王爷你要是实在放心不下,不如我们分兵去救?” 轩辕晦踌躇不定,“你让我再想想。” 就在此时,有人掀开帐帘进来,“王爷,大事不好!” 轩辕晦转头,“怎么?” 那人是轩辕晦的副将,跟随他十几年之久的狻猊,只见他面色惨白,似乎还曾流过泪,“小皇帝宣布禅位给邓翔,摄政的太皇太后已经将传国玉玺交出来了,禅让大典就在十日之后!” 轩辕晦顿住,不再走动。 章天问站在他身侧,忍不住偷偷瞥了一眼,可他所看到的,却足以让他遍体生寒。 轩辕晦面上不见一点不悦,甚至唇角还带着微微的笑意。 那笑意久久不散,唇角却渐渐溢出血来。 在魏王那时,章天问就曾听闻肃王就藩在城门口吐血的往事,当时他和众幕僚一同大笑三声,觉得这黄毛稚子实在可笑到可爱。 可今日他亲眼看着肃王吐血,他却万万笑不出来了。 肃王蓝色的眼眸里竟也满是血色,定定地看着北方长安的方向,眼神闪烁,仿佛空洞而无一物,又仿佛藏有八荒六合。 “二百九十二年。”轩辕晦声音很轻,“二百九十二年,启朝真的亡了。” 作者有话要说:  给轩辕氏点蜡 老轩辕你的棺材板还好么没错 在我的设定里 小王爷是要效仿东西周 东西汉的。 第91章 本身肃王与邓党作战,打的就是匡扶正统,诛杀反贼的名号,如今邓翔真的篡了,肃王起兵霎时变得更加名正言顺。 留驻岷州的赵诩业已听闻此事,可他却没有多少闲心关切轩辕晦,而是忙着整顿城中粮草兵卒。 连孩童都知道如今能够逐鹿中原的只有宣王邓翔与肃王轩辕晦,并无前朝那般诸侯并起,天下大乱之势。而经过先前那几年,能够选定阵营的,也已经各投其主。 如今,世人都在等这最后一场厮杀。 赵诩正在城楼检查防事,用匕首挨个从城砖缝隙插进去,但凡有松动的便立刻找司工问责。 “司徒,”裴隽急匆匆地登上城楼。 赵诩抬眼看他,“怎么了?” “邓覆雨果然向着岷州进发了!” 意料之中的事,赵诩只平淡问:“崔从玖呢,可有他下落?” “两日前他进了山南道,之后就再无踪迹了。你说他会不会已经……” 赵诩点头,“他自己选的路,自己去走。能否活下来,全看他的本事,也看天命了。” 他环顾一周,周围人纷纷退后,他才道:“那十万人可到了?” “已在山脚下隐匿起来,就等邓覆雨军一到……” “好的,”赵诩蹙眉看着城下一马平川,“既无天险,亦无雄兵,这城可不好守啊。我估计也就能撑个十日半月,倘若援兵不至,可能咱们都得交代在这里。你和郑渊之几个合计一下,将城中老幼妇孺与士族子弟尽数送走。” 裴隽一惊,“何至于此!何况就算要走,司徒万金之躯,又是我士族领袖,也应是司徒先走!” “呵,”赵诩冷笑,“早就有人看我不顺眼,若是我弃城而逃,还不知回头又有什么说法,更何况,你又怎知我不逃?” “司徒,你这是何意?” 赵诩轻敲城砖,“到时候你便懂了。” 六月十七那日极其闷热,轩辕晦辗转反侧,不能入眠,满脑子都是此刻岷州的战况。 却听有人来报,“王爷,泯州加急。” 轩辕晦接过信只看了一眼,便将信扔到一边,“好,好,好!好你个赵扬光!” 此时的赵诩正与部属躲在不知名的山坳里,挥手掸去不知从何处爬来的飞虫。 “司徒,不到十里了。” 赵诩点头,“斥候可说到底有多少人马?” “并不知晓,但绝不会少于三十万。” “并未分兵?” “是。” 赵诩身旁是裴隽,郑渊之与其余士族子弟已然西撤,他不肯走,留在赵诩身旁博一个前程。 赵诩沉默半晌,“出城前你可去检视过?” “是。” 赵诩不再言语,这十万大军全部被他打散,他自己身旁唯有五千亲兵。 突然脚下泥土微微颤动,赵诩目光一寒,起身遥望北方。 果然远处烟尘四起,有旌旗摇荡,上书“宣”字与“邓”字——邓翔既然已经决意登基,邓覆雨便自作主张地将自己由宣王世子升为宣王,倒是比他老子还心急些。 说起来,赵诩单独领军已有一年,可单独领兵还是头一遭,往常他都是坐在城中或帐中等待战事休止,等待战报到来。 折损多少,杀敌多少,对他而言无疑如同一个个单调的数字,一个个人,和多少头牛马多少担粮草也无甚区别。 可如今不同了,他褪去了他的高冠华裳,穿上胡服甲胄,与那些浑身汗臭、遍布伤痕的士卒们站在一起,站在泥土之上。 实事求是的说,如今看着大军压城,即使在一两里外旁观,他还是觉得双腿发软,心中悸动。 他猜想,终他一生,他都无法理解在战场上轩辕晦的跃跃欲试,欣喜若狂。 他仿佛已经闻到了血腥气,胸口一阵阵地发闷,恶心欲吐。 “司徒。”裴隽似乎在他耳边说话。 赵诩这才回过神来,只听裴隽道:“城楼外边已经打起来了。” 他听见厮杀之声、哀嚎之声、刀枪、刺入皮肉之声,他似乎也看见刀光剑影,血肉横飞。 “司徒!” 他一回头就发现裴隽焦急不堪地看着自己,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竟毫无所觉地抱着棵树吐了起来。 简直斯文扫地。 周遭的亲兵全都目不斜视,仿佛不曾看见他的失仪。 赵诩用身旁白苏递来的罗帕拭了口,心中苦笑。 邓覆雨虽不是什么大才,也可带了多年的兵,堪称谨慎,为了让他进入岷州城,城中特地留下千人诱供,又有数万人在城外待命,一旦邓覆雨主力经过苦战进入岷州城,便会从外围攻。 而他此刻身后的这些人,将在邓覆雨撤离岷州城时反扑上去。 这个计划看起来天、衣无缝,可其中也存在天时地利人和,比如邓覆雨如果看破城中兵力不多,不肯进城;比如邓覆雨只派了小股部队试探,又发现了在外伏击的大部队;比如邓覆雨兵力实在太多,逃亡时的兵力也完胜他们这十几万人…… 看着身旁这些年轻的面庞,赵诩竟也觉得阵阵心虚。 他该用什么面目告诉他们,所有此刻在城中之人,都是九死无生。 唯有此刻跟着他赵诩的这帮人,才是九死一生…… “司徒,几位大人,邓氏开始攻城了!城头的兄弟们正在死战。” “邓覆雨的兵卒,约莫有三万人杀进去了,现在弟兄们边打边退,希望将他们多引一些进去。” “里面的弟兄们已经不多了,恐怕邓覆雨已然察觉到不对,他没有进城,也未管城中邓党,直接带着人准备撤离了。” 赵诩当机立断,“动手。” 城门紧紧阖上,烈火从天而降,将城门连带城门附近的街市烧得干干净净,进城的邓军足有七八万人,他们都将和城内残存的肃军一道化为齑粉。 还来不及自我唾弃,就听远处斥候又道:“司徒,现在邓覆雨约莫还剩二十余万人,他们已经发觉了我们的伏兵,已开始交战了!” 第92章 赵诩伏在马背上,身子压的低得不能再低,身后不断有箭矢破空之声。 “司徒妙计,”裴隽在他身侧不远的一匹马上,脸色已被颠得青白,“王爷他日定能感悟你此番苦心。” 赵诩浑身脱力,早就无气力去应付他,眼前都有些发黑。 就在半日前,他的军队与邓覆雨短兵相接,邓覆雨毕竟长途跋涉,又刚在岷州城池外吃了亏,一上来就被打的凑手不及。 赵诩虽不通兵事,却也知道乘胜追击的道理,于是便命周遭士卒蜂拥而上…… 据闻邓覆雨的军队伤亡惨重,可赵诩自己却也好不去哪里——他正带着几百名亲兵狼狈奔逃…… 他先前命诈病的张仁宝十日前从许州出发,如今恐怕已经到了山南道,就算此番不夺得全部山南道,也可以掌握大半。 邓党以山南道做诱饵,轩辕晦意在收复山南道,将几处肃军连成一片,并将邓军截为两段。对他而言,岷州城是否能够保住,反而显得无关紧要。 因此,赵诩闻弦歌而知雅意,如今不知是算弃城而逃,还是算出城追敌…… 就在此时,赵诩突然感到腰眼处一痛,扫了一眼,果见半截羽箭插在那边,淅淅沥沥地滴着血。 他自己本就粗通杏林,当机立断将箭拔了,瞬间痛的一阵抽搐。 见他负伤,裴隽既惊且惧,可也不敢声张,只放慢了马速,在他身后奔驰。 “司徒,离我们二里远,似乎有一两千人追来了!”小斥候煞白了脸,众人听了又是一阵慌乱。 “司徒速走,我们殿后!”不知是谁第一个如此喊道。 赵诩咬唇命道:“继续前进,任何人不得擅作主张。” 裴隽张望一眼,“前面就快到岭罗山了,司徒可否进山?” “进!”赵诩不假思索。 岷州山川连绵、河流纵横,甫行军至此时,赵诩便已勘探过地形。更何况,此地盛产药材,尤以当归、黄芪、丹参为最。他如今负了伤,若是能在山中修整,等到援兵到来,兴许还能逃出生天。 一个转念间,这几百人便急速前进,向着深山一路逃窜。 身后一直有追杀嘶吼声,终于他们穿过两山之间的吊桥进了岭罗山,赵诩忍痛回头,对队尾的那人喊道:“赶紧将吊桥砍断!” 大部队拼命往前跑,有两人对视一眼留了下来,一刀刀拼命砍那吊桥的绳索。 “来不及了,烧掉!”赵诩回头大喝一声,那二人如梦初醒,赶紧取了火折子将那吊桥整个烧光。 赵诩回头见悬崖边敌军不甘地大呼小叫,不由得面上浮出一缕诡异的微笑,“此刻山南道多半已是我们的了。” 进山之后,前两日还有敌军试图从别的山坳攻来,到了第三日第四日,敌军仿佛人间蒸发般再无踪迹。 幸而取了草药敷上,赵诩除去发了几次烧,伤口倒是在慢慢愈合。一旦能自由行走,他便开始四处游荡,要么为伤兵治病,要么就渔樵问答,看起来好似个隐遁山水的游方郎中。 “可有外边的消息?” 到了第五日,赵诩终于想起来过问裴隽此事,不然裴隽都以为赵诩要带着这几百号人在此处建一个武陵源。 “尚无,只不过昨夜有个小兵见到城中隐隐有火光,却也不甚确定。” 赵诩点头,“张仁宝此时应已到了山南道,若是拿不下来,我看他这个左将军也不需要再做了。” 裴隽苦笑,“也不知渊之他们到了哪里,岷州离肃州不远,但愿他们平安到了才好。” 赵诩并不答话,拄着竹杖看着天上月光,忽而吟哦道:“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 裴隽在一旁听了,心内亦是惆怅,不知是否想起了久别的故里,空闺寂寞的妻子,牙牙学语的稚儿。 “你说若是咱们真的死在这里,轩辕晦听闻会作何反应?”赵诩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 裴隽一惊,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只好干巴巴道:“司徒洪福齐天,定能化险为夷。” 赵诩笑笑,“此番我确实托大了,不过也无妨,拿下山南道,区区一个岷州,甚至包括咱们这二十多万人命,都是值得的。只要山南道到手,王爷的天下也便成了一半。而因我们这一番部署,你信不信,就算我真的折损在此,一旦新朝开启,就凭今日之功,轩辕晦就不得不追封我一个王。” “人都没了,追封还有什么意思?”裴隽不可思议道。 赵诩用手中竹杖遥遥点他,“我虽不在,就算他再如何不待见颍川赵氏,论功行赏的时候,怎么都得给二十四一个郡公,他要是大方,一个国公也说得过去。” 裴隽还欲说些什么,忽而听人道:“司徒,不好了,有人用火药炸山!” 赵诩神色一凛,冷声道:“打散了,几十人一队,各自逃命吧。” 一开始还有人不愿离开,可远处轰鸣之声却由不得人迟疑,也不过顷刻功夫,原本就不大的队伍便散的干干净净,赵诩身边只留了几十号人不肯离去。 赵诩环顾一周,笑笑,“诸位之情,我记在心上,若我能逃出生天,他日定不负诸位。” “司徒,这边走。”有个机灵的小卒率先开道,一行人向着山坳里疾行而去。 赵诩只觉这几日走过的路,竟赶上此生总和,腿脚都已不像是自己的,腰上的伤怕是又迸了口子,手一摸隐隐有些潮湿。 裴隽亦是气喘吁吁,也不知他此刻有没有后悔未随着郑渊之他们先回肃州。 终于看到一处极其隐蔽的山坳,赵诩缓步停下来,轻声道:“不如便在这吧。” 他面色惨淡如纸,嘴唇干裂煞白,裴隽看的心里发慌,也顾不得此处是否当真安全,直接扶着赵诩躲进去,又脱了衣服,让他躺下。 天公作美,原本清朗的月光被流云所遮,所有人隐没在黑暗中,就算相隔一米,怕也察觉不了。 赵诩已昏睡过去,裴隽伸手一摸,触手滚烫。 他再不敢深想,只双手合十,向着漫天神佛祷告。 他有感觉,赵诩远远低估了自己在肃王心中的位置,若他有什么三长两短,肃王这样的天命之子一怒,何止伏尸百万?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赵诩当时想到的是后面一句——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以前他们在肃州抄过春江的 第93章 赵诩深夜时醒过一次,只剩下零零散散十几个人围在一旁,几人背对着他挡风守夜,裴隽和另外一两人为他擦汗。 “什么时辰了。”赵诩低声问。 裴隽看了眼天色,“快子时了。” “外面如何了?” “不知。” 赵诩不再多言,又昏睡过去。 裴隽战战兢兢地又守了半夜,才敢阖眼小憩一会,结果方才睡熟,却被震天的杀声惊醒。 有身手矫健的小卒爬上树一看,喜道:“裴大人,那边打起来了,是不是援兵到了?” 裴隽精神一震,也跟着张望过去,果然山脚下有约莫千人正鏖战在一处。 邓军到底先长途奔袭,又遭到埋伏,紧接着还漫山遍野地搜了许久的山,无论是体力还是士气都早跟不上,哪里比得上杀意正浓,急着救人的援兵? 很快那部分邓军便被杀的七零八落,向着深山逃遁了。 援兵兵分两路,一拨人救援赵诩,一拨人继续剿灭邓军。 “大人,我们可要大声呼救,叫援兵过来?” 裴隽迟疑道:“不急,还是谨慎些好。” 不知过了多久,听闻那边有人大声呼喝,“王妃可好?” “是狻猊!”轩辕晦身旁的人,裴隽也认识不少,狻猊先前受过伤,声音比常人沙哑,因此他瞬间便辨认出来。 狻猊是轩辕晦的侍卫长,他既已到此,那么说明…… 裴隽心头一阵狂喜,对着山下呼喊时已带了哭腔,“传郎中!” 吊桥早被烧掉,也不知他们是如何寻到路的,不多时狻猊便已经到了跟前,命人将赵诩和其他伤兵一并抬走。 “王爷呢?” 狻猊一边紧张地观察赵诩伤情,一边道:“末将直接从山南道过来,王爷应还在淮南道大营中吧。” 轩辕晦部之事,裴隽也不方便再问,只惆怅道:“司徒的伤本来都快好了,结果方才撤离的时候又迸裂了,如今休养起来怕又要多费些时候。” 狻猊长叹一声,“王爷就是料到王妃会有此举,便让窦立先向南继续进军,命我回师来援。听闻岷州城破,王爷吓得脸都白了,不过他英明神武,很快也便猜到是王妃的计策,也就将计就计,看能否此番将邓覆雨部一举歼灭。” 裴隽又是佩服,又是感慨,“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看司徒的好日子还在后面呢。” 回了营帐,立时便有大夫前来把脉开方,令众人惊恐不已的是——赵诩伤口颇深,若是之前好生休养倒也无事,只是后来忙着逃命,颠簸之下流血过多,又有些化脓。 赵诩已经发热了整整三日,军医们个个束手无策。 裴隽来回踱步,“司徒到底如何了,你们给个准话啊?” “若是先前卧床几日倒是还好,抑或是早个几日送过来,怕都还有的……” “有的什么?”一旁的狻猊性急,差点将军医吓厥过去。 裴隽愁眉苦脸,“若是王妃真的有什么三长两短,你我回去如何向王爷交代。” “你们不仅要向本王交待,你们更要向肃州生民,向天下士子,向你们的良心交待!” 裴隽如遭雷击,一转头就见帐口执戟郎掀开帐帘,满身征尘的轩辕晦快步走进来。 几乎不待停歇地奔驰几百里,又刚进行了一番鏖战,轩辕晦此刻的形容实在说不上好看,灰头土脸不提,更是瘦得双颊都微凹了进去。 他走到赵诩榻边,低头看了看,见自己手上沾有血污,便干脆俯下身,与赵诩额贴着额,果然烫的惊人。 起身,轩辕晦阴沉着脸,看向军医,“什么叫做药石罔顾?王妃洪福齐天,我看分明是你医术不精,也罢,这里不需你们伺候了。只开些退烧的方子来即可!” “王爷。”见他竟要将军医们撵走,裴隽不由急了。 “此番陪在王妃身边直至脱险,你护主有功,本王自不会忘。狻猊你再辛苦一遭,过一两个时辰,你便去城外迎候贵客。” 又见狻猊探询目光,轩辕晦冷声道:“我实在放心不下便亲自来了,方才我又派了三万骑兵追击,务必要将邓覆雨枭首示众。王妃之仇,不可不报。” “王爷神武。”狻猊干巴巴道。 轩辕晦摆摆手,“你们都退下罢,王妃这里有本王便好。” 虽然迟疑,狻猊与裴隽对视一眼,还是告退了。 轩辕晦净了面和手,又换了干净常服,在赵诩身旁躺了下来,明明务必困倦,却毫无睡意。 这次让岷州为饵,本是众将决议,诸人均是做了舍弃岷州,留下山南道的决定。其余人对赵诩了解不深,大多以为赵诩会与其他士族一起逃回肃州。 他却是知道,赵诩宁愿以一死换来一世英名,遗泽宗族,也不愿带着罪名苟活。 喜洁到了极致,不过如此。 就如他二人之间再插不进别人,他难容轩辕晦与旁人夹杂不清,哪怕绝嗣。 其实就在十日之前,他有极短极快的一刹想过众人的提议,毕竟赵诩势大,要是还活着掌握了军权,难保以后不是又一个邓氏。 可他一想到赵诩可能血肉模糊地葬身于什么不名之处,便如同摧磨心肝一般痛楚。 他扪心自问——他当真就那么容不得赵氏,当真那么容不下士族么? 左思右想之后,他不得不承认,他的祖父疼宠当年的邓太后,最终酿成邓氏之祸,他竟有几分感同身受。 削弱了其他河东门阀,却纵容赵氏做大,只要赵诩还在这世上,他就是愿意的。 让赵诩做皇后,做太后,甚至做摄政太后,仔细想想,也无甚不可。 只要他能醒过来。 轩辕晦不住地吻他的面,吻他的眼,吻他的唇,好似如此骚扰之下,赵诩就会如同往日一般烦不胜烦地将他拍开。 然而并没有。 他只是静静地躺在榻上,好像此生都不愿再搭理轩辕晦一般。 简直薄幸。 作者有话要说:  相逢啦 第94章 狻猊遵照轩辕晦的吩咐,在城门口苦候了整整一个半时辰,轩辕晦所说的贵客才姗姗来迟——竟是他见过两次的回纥国师。 回纥国师微服而来,见了他也不客套,只步履匆匆地往帐内走去,“你们的王妃殿下如何了?” 狻猊知他与轩辕晦关系匪浅,便实话答道:“已昏厥过去两日了,高热不退,伤口流脓,军医说很是凶险。” 国师点了点头,掀开帘子进去,就见轩辕晦坐在榻边,静静握着赵诩的手,面色映着烛火,明明灭灭。 “王爷。” 轩辕晦抬眼见他到了便起身相迎,起身的那一瞬间身形微微晃了晃,他皱了一下眉,堪堪稳住,“劳烦国师千里相助,晦感激无以。” 国师按住他的脉门,“王爷几日不曾安眠了?” “安眠?”轩辕晦苦笑,“我已有三日,一刻不曾阖眼了。” 国师二话不说,直接一个手刀将他劈晕过去,对狻猊道:“扶他歇息。” 狻猊愣怔不已,但还是奉命将轩辕晦挪到一边。 轩辕晦昏天黑地地睡了许久,醒来时早已天光大亮,他还不及洗漱便去看了赵诩,见他虽还未醒,面上却多了不少血色,脉象亦平稳许多,这才安心整理仪容,去寻国师用膳。 “王爷。”国师已换了身衣衫,显然也已修正过。 轩辕晦有些赧然,作揖用回纥语道:“见笑了,此番大恩,还不知如何报还。” “谁说他定然无事了?”国师铁灰色的眼里依旧不见半点情绪。 轩辕晦一惊,细细端详国师神色,半晌道:“可我方才见他……” “王爷可信天命?”国师突然打断他。 轩辕晦想说不信,可又想起古往今来一遭遭一件件,久不言语。 “王妃的寿数已绝,就是这一两日了。”国师又扔下一句白日惊雷。 轩辕晦惊到极致,竟也不慌不乱,反而从容起来,还能笑道:“出家人不讲诳语,国师休要骗我。” 国师看着他,“我从不骗人,王爷你也是知晓的。” 轩辕晦喉间一哽,他总以为祸害活千年,赵诩虽不是大奸大恶之徒,却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他从未想过赵诩可能会在他前面走掉这种可能。 他缓缓在案边坐下,知晓国师以及属僚都在周围,自己定不能在他们面前失了仪态,可又不知该从何说起,说些什么,只好抿着唇一言不发。 “王爷,念在这十年里王妃对王爷披肝沥胆的情谊,念在王妃为肃州宵衣旰食的功绩,求王爷救救王妃!” 不知裴隽平日里到底是如何想他的,此刻竟跪伏在地,苦苦哀求,头上已然磕出血来。 轩辕晦忍不住露出一抹讥笑——不管是士族还是白日社,这些后期来投的臣子就是不如沈觅赵诙等人有眼力见。 为什么白日社以为自己可以过河拆桥,默许他们除赵诩而后快? 为什么士族以为自己会将赵诩视作骨鲠在喉,他为了自己深陷险境,自己却可以弃他不顾? “王爷?”狻猊在身后推了他一把,轩辕晦才反应过来国师在与他说话。 “要救王妃,倒也不是完全无计可施,”国师伸手将轩辕晦散落在肩头的一缕发丝挑开,“王爷可听闻过你们汉人的七星灯续命?” 轩辕晦猛然回头,“诸葛武侯?我以前都以为是稗官野史,难道竟是真的?国师你会此法?” 国师笑而不语,“我回纥亦有类似秘术,只是最终结果却有所不同。” “哦?不管如何,只要能让王妃度过此劫,小王无论如何都心甘情愿!”轩辕晦陡然之间像是有了精气神,眼里甚至都有了荧荧的光。 “此法极其凶险,需要取你与王妃的精血,作法七七四十九个时辰不可被打断,”国师死死盯住轩辕晦双目,“最为紧要的是,这并非续命之法,而是匀命之法。” 此事简直闻所未闻,所有人都听得目瞪口呆,裴隽第一个反应过来,“匀命又作何解?” “顾名思义,王妃的阳寿今年定然是尽了,假设有人愿意与王妃匀命,那人原定阳寿为八十……” “他与王妃都可再活八十?” 被人打断,国师也无不悦,“不,此二人同年同月同日死,若此人今岁三十,那他们都还有二十五年好过。” “那我来为王妃匀命!”裴隽不假思索。 国师笑笑,“听闻士族唯王妃马首是瞻,今日一见才知所言非虚。只是就算裴大人愿意,恐怕也是不行。” “为何?友人不也在五伦之内么?王妃与属下亦师亦友,有何不可?” 国师幽幽道:“亦师亦友怕还是不够,师不算远却不够亲,友不够近却也不算疏。” “至远至近君臣,至亲至疏夫妻。”轩辕晦猛然道,“国师说的是我。” “王爷,万万不可啊!”对国师这荒谬的说辞不管信或不信,狻猊裴隽等近臣还是乌压压跪了一片。 狻猊最是激动,“王爷,你乃是千金之躯,不可意气用事。若是你贸然匀命,大业……” 许是发觉自己说话实在忌讳,狻猊改口道:“王妃殿下乃是千岁,自然福大命大。属下以为国师应是算错了。” 轩辕晦不再理他,只对国师道:“还需要我做什么?可要去准备七星灯一类?那精血又准备如何取来?” “我们回纥人不需如此麻烦,至于如何取……既为回纥秘术,自是不可对外人道也。王爷若是信我,照做便是。” 轩辕晦二话不说,直接取了匕首,淡淡扫了眼国师,“要多少?” 国师击掌,便有回纥侍从从帐外进来,手捧一托盘,上覆黄绢。 国师掀开黄绢,拿起一巴掌大小的琉璃莲纹碗递给轩辕晦,“王爷此时反悔,尚且来得及。” 狻猊等人来不及拦,轩辕晦便已用那小刀在手腕上狠狠划了一道,轻笑道:“可够了?” 作者有话要说:  国师在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和我一样…… 第95章 国师进帐为赵诩诊治,轩辕晦撑着额头坐着,忽而没头没尾地对狻猊道:“我决意与王妃一同行军。” 赵诩此番如此凶险,轩辕晦再不敢放他一人涉险,狻猊也是理解,却道:“岷州虽已守住,但中军这次折损惨重,王爷预备如何处理。” “这年余来,征战到哪里,便征兵到哪里,兵源应不是问题。”轩辕晦理了理衣摆,“狻猊,你可还记得咱们刚到肃州的时候,我少不更事,曾经有次要用剑鞘抽你,被王妃拦住了?” 他这么一提,狻猊面上也露出些怀缅之色,“后来王爷与王妃纵马而去,后来买了把西域宝刀赏了属下,二位殿下知遇之恩,属下无一日敢忘。” “当时我曾与王妃歃血为盟,方才我用的便是当日那把匕首,你说这可是天意?” 他说了这番话,狻猊一开始不明所以,他说完后霎时了悟,单膝跪地道:“属下愿为王爷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轩辕晦抬眼看他,“你跟着我这么些年,因是家生子,就连姓氏都没有,轩辕氏过于贵重,我不便赏赐予你……” 他沉吟半晌,轻声道:“不如你便姓肃罢,肃抒恩。” 狻猊喜极而泣,跪伏在地。 轩辕晦起身,按住他的肩头,“泯州这边就交给你了,至于山南道那里就随张仁宝去,既然王妃信重他,他便生不出什么反心,若他之后另有任用,你就多看顾着山南道一些,你懂我的意思?” “属下明白!”狻猊,也便是肃抒恩果决道。 轩辕晦扫了眼赵诩的帐子,“守宁我未带来,你让他们备水罢,我要沐浴斋戒。” 国师出来之时,只见轩辕晦正跪在一尊佛像前,却不似在诵经。 “王爷。” 轩辕晦睁开双眼,“我素来不信鬼神,不知今日临时抱了这佛脚,可还来得及。” 国师在他身旁坐下,悠然道:“恭喜王爷,王妃已化险为夷,最多三日便可醒转。” 仿佛松了一口气,轩辕晦向后一倒,干脆盘腿坐着,对国师笑了笑,“多谢国师了。” 国师定定地看着他的脸孔,也低头笑笑,在他身旁席地而坐。 二人均未言语,轩辕晦却觉无比安心,忍不住拍拍国师,“你说我还有多久好活?” “天机不可泄露。”国师老神在在。 轩辕晦眯着眼睛,“我祖父曾祖父都未活过七十,假使我与他们一般,我与王妃都将活不过四十去。若是如此,如何安排后事,我便得好好筹谋筹谋。” “王爷本就是千岁,日后还有可能是万岁,不必早早为此悬心。” 轩辕晦扬眉一笑,眼中满是戏谑,“假使方才是国师诳我,根本就不存在什么匀命的秘术,王妃脱险,乃是托了国师精湛医术……” 见国师神色不改,他自嘲笑笑,“就算是如此罢,世事无常,谁又当真料得到以后?只是国师,我有些怕了……” “王爷怕自己太过看重王妃,日后失了分寸?” 轩辕晦垂首不语,“他先前垂危之时,我竟觉得只要他能活下去,就算赵氏成了下个邓氏,哪怕是颍川赵氏一家独大也无关系,你说这可是疯魔了?” “可毕竟王爷如今回过神来了不是?” 轩辕晦苦笑,“可谁知道日后还会不会遇到旁的事情,让我分寸大乱?说句诛心之论,论谋略论心机论果决,我都不如十九郎,大婚前父皇让我辖制他威慑他施恩于他……可如今看起来,分明是他辖制我威慑我,不断让我承恩。别说是君臣,就算是夫妻,我也奈何他不得。” 国师挑眉笑笑,竟像是年长了几十岁的轩辕晦,“老夫身在方外,红尘中这些男男女女的事情如何懂得?” “也罢,不提此事,拖一日算一日罢。对了,先前你留给十九郎的兵符,他已给了我,如今看来也未必会派上用场,不如你就把当年册封他的宝册还回来罢?” 国师摇头一笑,“后生话别说的太满,何况那东西赵十九留着就有用了么?不要什么事都拘泥着,你功业定然超过你父皇,到时候想封谁便封谁,何必要那个名正言顺?更何况,恐怕有一日,世人巴不得将你娶过男妻这一段抹去……” 轩辕晦嗤笑一声,“我从前对独孤母妃最大的嫌隙便是,用到人家的时候以腹心相托,眼见用不着了就过河拆桥。哪里算得大丈夫所为?何况我轩辕晦做过的事情,桩桩件件都无愧于心,欺瞒世人,曲笔史书,我根本不屑。” 经年风霜,他却锐气未减,国师看着既是告慰,又是心疼,最终只叹了声,“惟愿王爷顺心如意。” 赵诩再度醒转,身旁仍是轩辕晦,恍惚间他竟以为还是一年前中毒之时,过了半天,他才回过神来,声音喑哑,“你不是在淮南道?” 轩辕晦端了碗水过来,搂住他喂到他嘴边,“好不容易把你救回来,你就少操点心吧。” 见赵诩仍是眼也不眨地看着他,轩辕晦不由得很是挫败,“也罢,不告诉你你也不安心。没错,我放心不下,便让窦立继续南进,我自己分兵过来救你。如今张仁宝已经成事,清河崔家的那个,自告奋勇前去的……” “崔从玖。”赵诩心中已有几分不祥。 轩辕晦沉声道:“他与敌周旋数日,为张仁宝赢来四五日时间,可他自己最后还是舍身取义了,你放心,他的后事我会好好考量。” 这便是答应给清河崔氏一个交待了。 山南道无事,岷州也保住了,赵诩便放下心来,蹙眉道:“先前我有多凶险,我自己清楚,何时军中郎中有这么高的医术了?” “国师特意从回纥而来,救了你一命,他已经回去了,等你好全了,赶紧修书谢谢他老人家。” 赵诩点点头,一阵困意又浮了上来。 耳畔是轩辕晦轻柔之声,“我在呢。” 作者有话要说:  撒糖了吧 甜吧~~~ 第96章 赵诩醒来时,裴隽已被轩辕晦留给肃抒恩,故而他昏睡时发生之事,一概不知。问了轩辕晦,后者也是闪烁其词,只让他莫管琐事,安心休养。 赵诩虽是疑惑,但思来想去,估摸着是无关紧要之事,也便不再多问。 等赵诩能坐起来了,轩辕晦便备了车马,缓缓向南行军。 “怎么,还是去淮南道么?邓覆雨如何了?”赵诩微微将车帘挑起,看着车外明媚风光,心情也很是不错。 轩辕晦冷笑,“他的首级,我已命人送给邓翔了,这是他登基称帝,我送他的大礼!” 赵诩忽然想起七八年前自己和轩辕晦赴藩,那个邓覆雨仿佛还想调戏自己,不由得笑出声来。 轩辕晦瞥他一眼,也跟着笑出来,似乎是想到了同一桩旧事,“先前将他活剐了,我还有些过意不去,如今看来,大可不必。” 赵诩顿住,再看轩辕晦,只见他笑意未及眼底,面上满是狠戾之色,不由叹了声,“王爷的心乱了。” 轩辕晦抓住他手,冷声道:“国破家亡,还差点做了鳏夫,我怎么能心不乱?” 想起他家人几乎死的一个不剩,又刚亡了国,虽早有准备,也难免伤筋动骨,赵诩便和软了话语,“说回来,王爷准备亲镇哪一路大军?” 如今肃军兵分几路,在九州大地上纵横来去——肃抒恩这几日集结兵马,从岷州直扑凉州,若是能顺利占据凉州,便扼守住了邓党西进肃州的通道,从此再无后顾之忧;窦立还在淮南道,厉兵秣马准备向江南道进军;张仁宝守着山南道,向左可与肃抒恩一同威慑龟缩在京畿道的邓翔,向右若与窦立合兵,便可扫荡整个大江之南。 可以说天下九州,肃王已得其五,而邓党虽仍有四分,却已被打的零零碎碎,难有作为。 “本来想亲自打下江南,可又觉得江南路远,还不如留在中原,他日克复帝京。”轩辕晦雄心勃勃。 赵诩点头,恹恹地看着窗外。 过去近十年,每日每夜都殚精竭虑,如今闲下来,反倒觉得浑身不适。 少时那曲水流觞,诗酒应和的闲情逸致,到底是回不来了。 轩辕晦见他清减瘦削,神色郁郁,心里也不好受,便特意聊些喜事:“先前不是赵诙从岷州归肃了么?这天下不知何日能定,沈小姐比他还大上一岁,我怕沈觅等的着急,这次干脆便以你我的名义赐婚,也给了不少贺仪,就算他们不事生产,也足够他们出穿用度到老死。” 赵诩挑眉,“这等大事,王爷竟然现在才说?” 轩辕晦腆着脸道:“先前的,哪件不是大事?此番虽然你我都不曾前去观礼,但该有的面子还是给足了的……” 赵诩气的还想再说什么,就听车外韩十二突然出现,将一密函双手呈上。 轩辕晦接过那密函,瞥了眼,递给赵诩,“你的好同窗的锦书,我也不敢乱翻。” 懒得理他,赵诩拆了那密函,一目十行地略过,冷笑:“当真以为我士族无人么?欺人太甚!” 轩辕晦侧过头,“如何?” “两件事,一件是咱们崔驸马与孝恵大长公主的独子早夭,崔驸马伤心过度,大病一场,如今连马都上不得,隐退回乡了。” “移花接木罢了,本王那皇帝侄儿不也是这么搞出来的?如何,邓家哪一位王爷将子嗣舍出来过继给邓惊雷了?”轩辕晦说起“王爷”二字时简直咬牙切齿。 邓氏不知是不是坏事做绝,邓翱的儿子邓观星未留下子嗣,邓翔诸子里,邓惊雷为轩辕晥的白虎所杀,只留下孝恵所出的遗腹子,邓翻云的妻妾暂时也无所出,邓乘风年纪尚幼还未娶妻,倒是刚被轩辕晦凌迟的邓覆雨留了一儿一女。 赵诩笑笑,“这嗣子,乃是邓翻云的侍妾柔娘所出。” 轩辕晦笑出声来,“柔仪姐姐真是命苦,还得为孝恵养个儿子。怎么,崔静笏就准备在博陵养花逗鸟,他也忍得住?” “如今士族有大半都站在咱们这里,邓氏对崔静笏未必有多信任,再加上孝惠公主的事情,我看他啊,恐怕正被人软禁着呢。不过他奸猾如狐,必有脱身之计,王爷不必为他担心。” “我为他担心?”轩辕晦冷哼一声,“我和他可没有同窗之谊,也谈不上惺惺相惜,勉强算是妹夫罢,恐怕还名不副实,以孝恵的性情,还不知我如今到底有几个好妹夫……” 赵诩忍不住点他额头,“先前想过要娶人家的是你,每每撇清干系的还是你。不过说句实话,论谋略,崔长宁不亚于我,论姿容,他更在我之上。王爷若是后悔了,待到大位已定,废了我娶他,划算的很。” 轩辕晦凑过来,将脸埋在他胸口,“本王是那种人尽可妻之徒么?” 赵诩吻吻他侧脸,心头是从未有过的茫然,“琅琊王府的两位小世子可寻到了?” “不曾。”轩辕晦闷声道。 轩辕宗室如今可谓凋零不堪,尤其是轩辕晦生父怀宗一脉,竟然只剩下轩辕晦一人。他祖父德宗一支,加上轩辕晦也不过二人。 几乎可以料想到,待到新帝登基,所有人都只会盯住后宫子嗣,逼着皇帝开枝散叶。 赵诩轻柔地摩挲他脸,眼中却闪过一丝厉色——七尺男儿为人、妻室已是奇耻大辱,更惶论与他人共侍一夫? 邓翔方称帝,便又折了邓覆雨,如今只剩下邓翻云与邓乘风二子。 也不知是否因近来邓氏倒了血霉的缘故,邓翔将新朝的国号定为“顺”,轩辕晦曾讽刺——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大顺朝是哪个张仁宝似的泥腿子农民建的朝代。 效仿尧舜禅让的小皇帝路都走不稳就成了先帝,被封作“德义公”,保留邓太皇太后和孝恵大长公主尊号;封还在征战的邓翻云为太子,邓乘风仍为昭王…… 频频失地,却还忙着大封宗室,邓氏的气数不过如此。 轩辕晦的剑锋在舆图上划过,最终直指长安。 作者有话要说:  剧情线猛进中 这边是移花接木 把崔静笏那便宜儿子过继还给邓惊雷了。 第97章 轩辕晦到底还是借了回纥骑兵,联合北部大半兵马,浩浩荡荡地向着长安杀过去。 窦立则继续乘胜追击,将邓翻云堵死在江南西道,让他北上不得。 张仁宝、肃抒恩几人一安定了山南道、凉州局势,便也派信重之人把手,各自向长安、洛京开拔,三路大军隐隐成合围之势,将京畿道围在正中。 赵诩伤情一好,便又开始如从前一般居中调度,连同赵诙、郑渊之几个,将粮草辎重、车骑兵马安排的妥妥帖帖。 这日,轩辕晦回来,神色十分轻快,“柔仪姐姐的两个弟弟,找到了一个。” 赵诩八风不动,“恭喜贺喜!此乃宗室之福,亦是社稷之福。” “你不高兴?”轩辕晦颇为诧异,“等人接来了,若是天资性情都在中人之上,以后就以他的儿子为嗣,岂不是万事大吉?” 赵诩笑笑,“非我扫王爷的兴,只是王爷当真觉得跟着你的众臣会服,其余宗室会服?论起来,他与王爷都快出了五服了吧?以他为嗣,难免牵强。” 见他不置可否,轩辕晦也不再提此事,“我预备让张仁宝围住洛京,围而不攻,我与肃抒恩先攻长安,待拿下长安,洛京守敌应亦疲敝,到时便事半功倍。” 轩辕晦长于此道,赵诩对其颇为放心,只点了点头。 “你为何今日心事重重?”轩辕晦终忍不住问道。 赵诩长叹一声,从背后搂住轩辕晦,“此番河东一带又是元气大伤。” 轩辕晦僵了一下,干笑道:“我定会修书去问老丈人安好,王妃勿念。” 赵诩眸色深沉,轻笑一声,“王爷有心了。” 待轩辕晦出去,赵诙回来时,赵诩看他,“让你查的事情,可查清楚了?” 赵诙神色焦急,“堂兄所料不错,襄阳已然被占,柳氏上下百余口人均被缉拿,家中资材已尽数充作军饷。听闻罪行是附逆……” “附逆……嗯,这倒也没错,”兽鼎焚香,赵诩的手指在兽口处逗留,不一会便沾染上浓郁沉香,“既已到了河东,他们可动了裴氏?” “大军到了闻喜,裴氏家主将堂兄先前赐的字挂了出去,倒是未敢进城,只在外面逡巡了一圈,便走了。” 二百余年前的元佑之难,就因兵乱,导致颍川赵氏二十余年一蹶不振,从此之后,先祖便耳提面命,儿孙代代谨记此事。故而此番大军北上南下,为防有人浑水摸鱼,趁机对士族下手,赵诩便亲手写了四幅字,给自己的父亲、闻喜裴氏、太原王氏、荥阳郑氏。 考虑到崔静笏身份特殊,他还亲自求了轩辕晦,轩辕晦赐了免罪牌,那些军士才作罢。 “这些兵卒都是穷苦出身,那些将领不是保皇党便是寒门,对士族从来恨不得除之而后快,天赐的良机,他们哪里会放手?柳氏的事,我看王爷也是知晓的。” 赵诙蹙眉,“先前王爷不是应允堂兄,说会想出个相安无事,可保百年的良策?” 赵诩一笑,“那时我正病着,他是宽慰我呢。更何况,能做帝王的人,他们的话听一半忘一半也便罢了,切不可全都信了。你日后是要长在朝中的,千万记得。” 肃王夫夫这桩公案,从肃州一直折腾到现在,赵诙也算是看在眼里,自己又新婚燕尔,只恨不得天下人都与他一般和和美美的才好,便劝说道:“夫妻间哪有说不开的话,过不去的坎?王爷并非不明事理,更非铁石心肠,堂兄的难处与他一一说了……” 赵诩打断他,“先前同你说的话你忘了么?彼时你说各退一步,如今呢?天下未定,河东柳氏就已经土崩瓦解,以后呢?何况我与王爷,话早就说开了,只是志不同道不合罢了。我听枳棘说,独孤太妃竟然还和柔仪郡主联络过?” “正是。” 如果说前些年士族是元气大伤,独孤氏则是灭顶之灾,事到如今,独孤太妃坐不住,倒也想得通。 中毒事后,赵诩再未听闻过她的消息,她此番出手,难免如临大敌。 “柔仪郡主在邓翻云那边也有八年了吧?邓翻云倒是多情,为了她神魂颠倒。”赵诩还欲说些什么,就听外面白苏求见。 “司徒,不好了!”白苏面色煞白。 赵诩蹙眉,“何事如此惊慌?” “就在离陈州城不足十里处,有人发现了琅琊王小世子的尸首!派去的护卫也尽数被杀,无一幸存!” 赵诩勃然而起,拂袖将桌上东西全部扫落,“欺人太甚!” “堂兄你的意思是?”赵诙亦是悚然,转瞬间也想到了其中的关节。 赵诩看白苏,“说那尸首是琅琊王世子,有何凭据?” 白苏哭丧着脸,“枳棘先生已派人验看过,确凿无误。” 最后一丝侥幸土崩瓦解,赵诩跌坐在榻上,有那么一瞬间,再不敢去筹谋以后。 亦或者,如今已经没有了以后。 过了许久,白苏才听闻赵诩喑哑之声,“报王爷知晓。” 晚间轩辕晦回了主帐,面色沉郁晦暗,见了赵诩开口欲言,最终却合上了唇,一言不发。 赵诩淡淡道:“还是先彻查到底,不管是谁,屠戮宗室,其罪当诛。” “不是母妃。”轩辕晦涩然道。 赵诩苦笑,“自然,她不会此时出手,白日社清洗后,也无这么大的势力。” 轩辕晦立在烛台边,眼神放空,“除去那个不知真假,朝不保夕的废帝,五服之内,轩辕宗室只剩我一人了……我该如何是好?” 赵诩看着他手上那御赐的佛珠,陡然间也想起了先帝的脸孔。 那文弱慈和的皇帝对自己说什么了? “想不到朕竟给自己找了个如此牙尖嘴利的儿媳。” “除去尽心辅佐皇儿,你无路可走。” 自己又是怎么回他的? 想到此,赵诩看着轩辕晦,缓缓笑了,“为王爷整顿乾坤、匡扶朝纲,我已万死,可生儿育女、打理内宅,我终是无能为力了……” 作者有话要说:  前面赵氏曾经败落过这个事情 详情见王孙行其余士族的事情见承平赵诩说的是当年他回答先帝的话 ------------------- “赵诩,”皇帝缓缓步下玉阶,在他面前五步站定,“宣旨时,朕给过你选择的机会,现下大婚定在十日之后,除去尽心辅佐皇儿,你无路可走。” 赵诩掀起襕衫下摆,直直地跪在他面前,“生儿育女、打理内宅,恕学生无能为力。可若是整顿乾坤、匡扶朝纲,学生万死不辞!” ------------------- 最后一波小纠结 第98章 想到此,赵诩看着轩辕晦,缓缓笑了,“为王爷整顿乾坤、匡扶朝纲,我已万死,可生儿育女、打理内宅,我终是无能为力了……” 轩辕晦猛然回头,瞪大眼睛,不敢置信般看他。 赵诩并未看他,讥讽一笑,“这一天终是要来的,先帝还在时,你我不就是如此商议的?” 先前二人纠缠不清,犹豫不决,好不容易历经生生死死,终于能将子嗣之事看开一些,如今却又出了这桩事体。 不得不叹一声——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轩辕晦面色惨白,整个人都立在阴影下,“你为何总是如此自作主张?我还什么都未说,你就替我拿了主意?上次守岷州之事,再上次中毒之事,你何曾问过我的主张,考虑过我的想法?现在呢?你又要将我往外推?” 赵诩阖上眼,“好,那王爷便与我厮混到一处,咱们打下长安洛京,然后王爷登基称帝,封我为元后,再按制封我颍川赵氏一个承恩公的爵……随即王爷开疆拓土,平定后方,而我在朝中为王爷掌管朝政,就这样我们缠缠绵绵地天长地久,断子绝孙……若我走在王爷前面也便罢了,我与王爷同时走也行,不过钦点个顾命大臣看顾那个和王爷出了五服的嗣皇帝;假使王爷在我前面若干年走呢?那我便是摄政皇太后,运气好还能是摄政太皇太后,那天下纵然不是赵氏的天下,也必是士族的天下!” 他每说一个字,轩辕晦的面色就难看上一分。 “再过数十年,那嗣皇帝兴许会不尊你我,将我们的牌位都从太庙扔出去,贡奉他的生身父母,史书上就会说你这个开国皇帝耽于男色,昏聩绝嗣,最后给你一个炀啊怀啊哀啊的谥号……” “够了!”轩辕晦声音都有些发颤,“赵扬光,你这是在诛心!” 赵诩沉默不语,忽而笑道:“诛心?我早就没心了,难道王爷你不知道?” 轩辕晦愣在当场,又听赵诩继续道:“待到攻下长安,你我也便能和离了,以我辅佐王爷之功,不求封王,给我一个国公不算过分罢?从前魏国公吴国公均出自义兴周氏,一门两国公,以我之功绩比起魏国公来,有过之而无不及,难道就不值得将颍川郡公升做国公,日后给了赵诙么?” 他每说一句,轩辕晦的神色就难看上一分,一字一句砸在心上,简直有如锥心一般,就连吐息都觉得艰难,“既要爵位,我给你便是,为何一定非要和离不可?” “王爷是否想说‘若要子嗣,我找旁人生一个便是,何必和离?’”赵诩不去看他惨白面孔,从袖中取出一张薄薄的纸张,递到他面前。 轩辕晦不必看都知晓是当今世面上最斯通见惯的和离书,但还是粗粗略过,目光最终定在最后两句“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上,惨笑道:“你是在逼我。” 赵诩只觉胸口阵阵发闷,但仍是柔声道:“长痛不如短痛,……世祖皇帝遗训‘德被苍生,遗泽万世’,先帝遗愿‘晦明变化,否极泰来’,王爷你都忘了么?王爷,列祖列宗在天有灵,都在看着你呢。” “我懂了。”轩辕晦接过那和离书,不无惊讶地发现自己手竟稳得可怕,果不其然,落款处已有了赵诩的署名和私印。 赵诩缓缓后退一步跪下,双手呈上两个盒子,一个放着轩辕晦的私印,一个放着那回纥的小印。 “守宁,”轩辕晦听见自己如是道,“司徒美意,还不代本王接下?” 说罢,他掀开帘子,带着那和离书,步入无比寒凉的夏夜。 肃王夫夫分道扬镳,为免动摇军心,二人都不曾对旁人提过,可那些近臣还是感觉到了不同寻常。 轩辕晦回了帐中,不管不顾地召了几个亲卫,接连两日通宵达旦地饮酒作乐,时常喝的酩酊大醉。 守宁看的心惊,也想过去寻赵诩,可总被轩辕晦拦下。 轩辕晦冷笑道:“你既无情我便休,他既不要我了,我就是醉死在这里,他也不会如何。” 经年战事,他原先面上那点少年的稚气早已不见,整个人也瘦削下去,如今面色因酒气潮红,一双蓝眸却冷的吓人,“太妃的信呢?” 守宁将信呈上,轩辕晦只看了眼,便冷笑着烧了,“我要你为我做件事。” “我要你为我找一个家中兄弟众多的女人,出身不必太高,清白便好。”轩辕晦不疾不徐道。 守宁一个激灵,抬眼偷偷瞥轩辕晦,“王爷……这……” 轩辕晦腑脏早就疼的麻木,“去找。” 白苏忿忿不平地来寻赵诩,“世间男子,果然个个薄幸。” 赵诩正在临帖,闻言只笑了笑,“传宗接代,本就是他的本分,何况我与他已毫无干系,从前也只是奉旨成婚,各取所需。如今王爷总算于戎马倥惚中得空,为轩辕氏开枝散叶,应是普天同庆之事,怎么就变成薄幸了?” 白苏欲言又止,整个人有如热锅上的蚂蚁。 赵诩看着好笑,“想问什么便问罢。” “公子既然真的与王爷断了,那我要不要也去找个美人来?” 赵诩先是一愣,紧接着失笑道:“你却是不懂,我赵氏子嗣众多,如何需要我去传宗接代了?更何况,论起美人来……” 他并未再说下去,白苏却是懂了。 曾经沧海,倾国倾城。 那年六月初七惊鸿一瞥,他的城,他的国,早已是断壁残垣。 轩辕晦正在拨弄佛珠,手指在赵诩当年换上的那颗夜明珠上游移。 “王爷,”守宁在帐外轻声道,“人已经带到了,按您的吩咐,安置在偏帐里。” 顿了顿,轩辕晦将佛珠褪下收好,又将案上一碗药仰头饮尽,几个吐息之后,霎时觉得周身一阵燥热。 掀开帐帘时,轩辕晦回首看了眼,只见从秾李楼带来的桃符仍然在案头摇摇晃晃。 阖了阖眼,他头也不回地大步出去。 他再回不了头,漫漫长路,亦再无归途。 凤凰于飞,比翼和鸣。 不得于飞,使我沦亡。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要相信小王爷 他们六月初七成的亲 桃符上是比翼于飞 第99章 晚间,赵诩为前几日到的赵诙夫妻接风洗尘。 令赵诙感到讶异的是,赵诩竟让人设了一席屏风,这在往常绝无仅有。 “从前闺中时也曾觐见过堂兄几面,怎地如今是一家人了,反而如此生分起来?”沈小姐性情爽朗,很有几分快人快语。 赵诩笑笑,“从前我也是内命妇,如今情势不同,怕是于理不合。” 赵诙与沈小姐都是一惊,对视一眼,心中纷纷涌起极大的不安——颍川赵氏也好,沈觅也罢,在新朝的生死荣辱必然都系于赵诩一身,倘若他与轩辕晦生出嫌隙,谁都讨不得好去。 “勿慌,”赵诩看着他们的面色,隐隐有些好笑,“多大岁数了,还如此大惊小怪。” 赵诙强笑着敬酒,“二十四贺喜堂兄夙愿得偿,日后早日统领我士族执掌天下。” 赵诩将酒饮尽,“执掌天下?那是邓氏所求,非我所愿。” 正说着,有人进来,低眉顺眼道:“王妃,按照我朝规制,王爷临幸侍妾,需您用印。” 赵诩懒懒扫他一眼,“宝册宝印我已归还王爷,你让王爷自己盖罢。以后肃王府之事,不必再来问我。” 那人走后,赵诩又慵慵一笑,“少年时,我曾在族中藏书阁读过一本游记,仿佛是叫王孙游一类,当时我便想,待我功成名就之后,我也学那些半官半隐的达人,竹杖芒鞋,一匹瘦马,就这么飘飘摇摇地去。当然,还得带足了银钱,不然如何能品味到九州万方的美食?” 赵诙垂首听他念叨,心中懊丧悲凉到了极点——肃王夫夫虽不算琴瑟和鸣,可也并肩风雨十载,其间几经生死,可这缘分说断也就断了,还不知此刻堂兄心中该是如何苦闷,还在此处强颜欢笑…… 突然感到有人拽了拽自己,赵诙看向妻子,就见沈小姐削葱根一般的手指遥遥一点——赵诩手掌平摊,死死按在座上,似乎还在微微颤抖。 赵诙再看不下去,起身拱手道:“多谢堂兄盛情,只是我尚有些账目不曾核清……” 赵诩笑笑,“也罢,去吧,正事要紧。” 看着伉俪二人携手告退,仆从来将酒席撤去,赵诩只觉阵阵反胃,又将吃下去的膳食吐了大半,方才好些。 “公子?”白苏满面忧虑。 赵诩摆摆手,“无妨,你让执戟郎全部退出十米,你也退下吧。” 白苏知他心绪难安,也不多问,和众人一同退下了。 瞬间帐内只剩下赵诩一人,极静极静,只能听闻远方呼啸而去的风。 那些喧嚣浮华离他远去了。 就如轩辕晦一般,再看不见了。 赵诩吹灭烛火,侧躺在榻上,深吸一口气。明明近来身子康健,却觉哪里都痛,尤其是胸口,简直锥心刺骨。 他猛然想起先前裴隽书信中提及的匀命一事,倘若不是国师诳人,而是确有其事,多年后轩辕晦国运昌隆、子孙满堂时,想到自己命不久矣,会不会后悔? 听闻此事,他不是不感怀,然而又能如何呢? 就当是欠他的,日后士族也好,他赵十九也罢,能退则退罢。 横竖天下也再无什么能让他放在眼里,放在心上。 开始有什么东西稍纵即逝地从眼角划过,赵诩淡然拭了,心道也不知是哪里来的雨,从情天恨海飘洒过来,打湿他的衣襟。 是汗是血,哪怕是肝脑也罢,总不会是泪,颍川赵氏没有涕泪这等无用的东西。 赵诩自嘲地想去摸先前轩辕晦送他的玉佩,却猛然想到前几日已还了他——结缡十余载,最后可供追忆的东西却少的可怕。 黑灯瞎火中,赵诩愈发木然,不知自己是躺了一个时辰,一日一月一年,亦或是一生一世。 恍惚间就听外面有极仓皇的脚步声,赵诩警觉起身,将烛火点亮。 下一刻就见轩辕晦跌跌撞撞地狂奔进来,面色潮红,眼角晶莹。 衣衫倒是完好,赵诩缓缓将憋了许久的那口气吐出去。 却又见衣袖衣襟上满是血污,赵诩一惊,赶紧起身探看。 轩辕晦一见他,便再抑制不住,浑身发抖地扑过来。 赵诩一个踉跄,堪堪顿住脚步搂住他,见他无伤,心中已将经过猜了个七七八八,柔声道:“是细作么?” 药性太强,轩辕晦声音发颤,“并非……” 赵诩挑眉,心中有个不可思议的猜测,“你……” “不识得她,守宁找来的原先肃王府的婢女,”轩辕晦神志已然不清,讲话断断续续,“一进去看到她,我就后悔了。刚要走,她就不知廉耻地黏过来,我……我不行……” 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就这么灰飞烟灭,赵诩本该责问他几句,或为那无辜婢女感到悲哀,可他却觉得一阵狂喜,“你失手杀了她?” 轩辕晦整个人往他身上贴,点了点头,“我服了药,难受……” 赵诩捏住他下巴,直视那双蓝眸,“为什么不行?” 轩辕晦眼神涣散,语气轻且坚定,“除了你,谁都不行。” 赵诩缓缓阖了阖眼,“子嗣?” 轩辕晦喘息着冷笑了一下,“随他。” 话音未落,他就被赵诩扔到了榻上,赵诩冷冷地看他,“想清楚了?你若是今日与我做实了,日后再去招惹旁人,上穷碧落下黄泉……” 轩辕晦喘得更加厉害,“你……你都不会放……放过我?” “我都不会让你找到我。”赵诩一字一顿。 轩辕晦眯起眼笑了,烛火下的深目蓝眸甚至显得有些妖异,“王妃过虑了……你也知道,我……对旁人不行……” 他突然伸手将赵诩的衣襟扯开大半,在赵诩耳边道:“对你,我倒还可以。” 赵诩伸手将他头发散开,“你便试试罢。” 不知轩辕晦是药性太强,无力动弹,还是有什么其他顾虑,无论是赵诩解他衣裳,还是赵诩将他压倒,直至到了最后一步,他也只是攀住赵诩的脖颈,并无一丝挣扎。 从前赵诩就曾读过类似的画册,又不忍伤他,就用了油膏,那油膏也不知是什么香气,满帐一片馥郁。 纵是如此,轩辕晦也有些吃痛,但好歹纵横沙场已久,也不如何娇气,便笑着打岔,掩饰微湿眼角,“什么味,倒还不错。” 赵诩吻吻他潮红眼角,“你也知我赵家人喜欢白牡丹,这种香气听闻是牡丹里最浓的,叫做夜光白。” 看着轩辕晦衣裳下雪白肌肤,赵诩闷笑一声,“竟应了景了,下回兴许该试试千堆雪。” 轩辕晦瞪他一眼,蹙眉催促,“快些。” “殿下之命,敢有不从?” 作者有话要说:  开车啦 是不是很甜 ps:猜猜赵家藏的的王孙游是谁写的 pps:没错 小王爷滥杀无辜了 第100章 肃王妃向来唯肃王之命是从,此番也不例外,直到轩辕晦闷哼一声,“慢些。” 赵诩才缓缓停下,见轩辕晦并无不快之色,而是满脸迷乱,才放下心来,干脆便一动不动,“我在太学还读过一本书,里面提到人间五至美‘楼上看山,城头看雪,灯前看花,舟中看霞,月下看美人’,我如今倒是觉得应是——月下看花,灯前看美人。” 轩辕晦发丝散乱,额上满是汗珠,心火从下腹一直烧到喉间,忍不住抬腿蹭蹭他,“美人,还不好好伺候本王?” 赵诩自己也不好受,他既主动求欢,自然也不会拒绝。 极致之时,轩辕晦咬上赵诩的肩头,却又不舍得下重口,只浅浅留了个牙印,反倒如同撒娇一般。 赵诩低头吻他,却听他轻声念道:“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尽拾前人牙慧,你就不能自己做一首?”赵诩还想调侃几句,却发现不知此番轩辕晦到底吃了什么药,竟又燥热了起来。 轩辕晦仿佛看出他疑惑,自嘲道,“禁宫的药,留春住。其实看着你,我哪里需要用药?” 赵诩将他头上汗湿头发拨开,弹了弹他额头,“今夜要是太孟浪,明日你起不了身,可别怨我,都是你自找的。” 轩辕晦修长四肢尽数缠了上来,“恕你无罪。” 二人一直折腾到二更天还未停下,在帐外的白苏与守宁听着里间令人遐思的声响无比尴尬。 “想不到王爷如此神勇。”床榻撞击声愈响,守宁无话找话。 白苏想起自家英明神武的公子雌伏在人下,又是不甘又是痛楚,只白了守宁一眼,懒得搭话。 “十九!”轩辕晦一声惊呼之后,仿佛是赵诩闷哼了一声,随即一切归于平寂。 二人对视一眼,均在对方眼中看到不可思议。 有悉悉索索的声音,帐子掀开一角,赵诩披着里衣探出半个身子,“备热水。” 白苏恍恍惚惚地命人送了热水进去,又取了热水出来,守宁赶紧看他,眼中满是疑问。 “果真是颠倒龙凤。”白苏喃喃道。 守宁五内俱焚,对着西北遥遥拜下,“先帝,奴婢对不住你!” 他们二人的纠结,肃王夫夫自然不知。 相拥着睡到日上三竿,轩辕晦张眼时,赵诩正躺在身边闭目养神,里衣松松垮垮地穿着,头发也已然散开,极其罕见的不修边幅。 感到后方虽微微胀痛,也有丝丝凉意,轩辕晦心知赵诩定然给自己上过了药,难免面上有些挂不住,便去扯赵诩的袖子,“我到底是王爷,在外给我些面子?” 赵诩未睁眼,面上却露出笑意,将他揽在怀里,“就这么点出息。” 轩辕晦讪讪一笑,对着帐外守宁吩咐,“传命下去,今日本王病了,便不去练兵了。” “对了,我那和离书呢?可还作数?”赵诩突然道。 “已然烧了,”轩辕晦淡淡道,“你的宝册宝印就不还你了,横竖回头也要换成凤印的。” 赵诩把玩他的头发,“今日你真不起身了?” 轩辕晦又往下躺了躺,耍赖道:“内事不决问司徒,外事不决问沈觅,小王垂拱而治。起不起身又有何干系?” “你啊。”赵诩将两人的头发缠到一起,编成一个同心结。 “王妃的女工愈发精进了。” “二位殿下,自肃州有书信。”守宁瓮声瓮气地禀报。 轩辕晦拽拽赵诩的衣角,“听他那腔调,他肯定猜到了。” “嗯,”赵诩懒懒道,“你昨晚那动静,光听也七七八八了,还需要猜?” 轩辕晦老脸一红,轻咳一声,“送进来罢。” 守宁躬身进来,头也不敢抬,双手将书信奉上,只是他余光还是瞥见王妃形容不整,王爷靠着王妃,整个人都窝在被中,只露出赤、裸的手臂。 赵诩自是不关心守宁这般的小人物在想什么,径自读信,“王爷,沈觅信中主要说了四件事,其一欧悬造了攻城的神器,已由凉州运送过来;其二粮草已经调度完毕,江南道那边不管,围攻长安的兵马定然不会饿着;其三……” 轩辕晦抬头,只见赵诩似笑非笑,“咱们没和离成,崔静笏公诸天下,他将孝恵公主休了。” “啧啧,好端端的大长公主,最终成了个不守妇道的下堂妇,搞得天下皆知,何苦来哉?”轩辕晦幸灾乐祸。 赵诩笑了笑,“还没完呢,先前要过继给邓惊雷的小世子,突然生出了恶疮,奄奄一息了许久,最终虽是救活了,却成了个满面麻子的痴儿。” “幸好当年本王没挑他,挺俊朗的一个男子,怎么如此刻毒。”轩辕晦无限感慨。 赵诩斜眼看他,“横竖人家已然休妻,王爷可要纳了他做小?如此这般,我与他也好成就娥皇女英的美谈。” 轩辕晦冷哼一声,“某人打的算盘怕是让我与他二人娥皇女英吧?到底是郎骑竹马来,一同在永兴坊听雨赏花、在太学吟风弄月的交情,如我这般强买强卖、自己倒贴的立时就被比下去了。” 赵诩深深吻他,堵住他嘴,笑道:“我的好王爷,你且将那醋坛子扶好罢。” “第四呢?”轩辕晦挣扎着起身,赵诩代他将里衣穿上。 赵诩笑笑,“第四,就是枳棘传话来,说柔仪郡主修书过来,已经决定动手了。” 轩辕晦面上笑意淡去,“可惜了她弟弟,好在还有一个,只要还活着,就算是挖地三尺我也要找出来。金城王那边,我也派人去找了,可惜……当年在太原,邓氏下手太干净,竟是没留下后人。如今满打满算,德宗时有王爵的宗室,也不过剩下十余人,排除父子,恐怕也只有四五家了。” “那便都封王罢。”赵诩淡淡道。 轩辕晦不置可否,“就给个爵位好了,藩地大可不必。” 见赵诩依旧面色不豫,轩辕晦凑过去搂住他,“既是后族,一个承恩公定然是少不了的,梓童无需忧虑。” 赵诩默然地看看他,捏捏他脸,“轩辕小四,想不到你还颇有些昏君的潜德。” 作者有话要说:  颠倒龙凤既有颠鸾倒凤的意思 这边也指夫妻反了 凤压了龙。 第101章 自从肃王夫夫正式成就好事,也便不再避讳,不管多晚都回主帐就寝,只是有些事倒也不必昭告天下,故而当前还有不少人以为他二人只是逢场作戏,甚至还有知情更多的人,以为二人即将决裂。 赵诙便是这般,又是为日后士族境况担忧,又是为堂兄痴心错付伤怀,又是为王爷过河拆桥愤懑,连着几日都不曾有过好脸色。 “我看呐,此事就未必到了那个田地。”沈小姐一边为他绣荷包,一边道。 赵诙叹息,“肃王已经宠幸了侍妾,我堂兄那样目下无尘的性子,哪里就能忍得?” 沈小姐笑笑,“所以你们这些男人自负聪明,日日在外做你们的大事,却连最浅显的道理都看不出来,若是王爷当真宠幸了那侍妾,为什么至今都没有册封的消息,更不曾多出新的营帐?再比如,前日你回来说那日肃王休养,堂兄去处理的军务,用的还是肃王的私印,若是当真和离了,还会信重如此?何况若肃王在,你堂兄何时管过军务?” 赵诙喃喃道:“那也有可能,夫妻情分断了,可还是袍泽兄弟。” 沈小姐白了他一眼,“或许有破镜重圆之说,可我从未见过恩断义绝后还能情同手足的。” 赵诙深觉夫人说的有理,还欲说些什么,就听有人来报,“赵公子,沈大人从肃州来,二位殿下设宴为他老人家接风,请你并夫人一同过去。” 赵诙夫妻二人到时,沈觅正坐在帐中与肃王答对,几人互相见礼,看到爱女气色红晕、女婿温柔小意,沈觅也彻底放下了心,笑道:“等王妃来,还得谢过他保的这桩好媒。” “明明是我们一同保的媒,怎么就独独谢过他了?”轩辕晦挑眉,“沈大人你这可偏袒了些吧?” 沈觅心中打了个突,他摸不透如今肃王夫夫的关系,更怕轩辕晦暗指自己完全投靠了赵诩,见轩辕晦面上不见半分不悦之色,才微微放下心来,笑道:“既是王爷主外,王妃主内,先谢王妃自是应当的。” 轩辕晦心中清楚他所想,也不点破,对一旁的守宁道:“王妃去哪儿了,怎么这会还未到?” “回殿下的话,王妃今日去清点府库了,半个时辰前往回赶,估摸着也快到了。” 轩辕晦点头,对沈觅道:“时辰已很是不早,横竖此处没有外人,咱们便不等他了。” 他这么说,旁人谁敢说不?于是众人便推杯换盏,说笑起来。 赵诩来时,轩辕晦正给他们说欧悬与他那丑妻的轶事,说到好笑之处,整个人前俯后仰,乐不可支。 “王爷,仪态。”赵诩又对沈觅拱了拱手,“司马别来无恙?” 沈觅边回礼边打量赵诩,看到后者眉目清朗、唇角含笑,心里又松了口气——不管如何,肃王夫夫尚未闹僵。 赵诩方在轩辕晦身旁坐下,轩辕晦便靠了过来,二人并肩而坐、小臂相贴。 轩辕晦在他耳边道:“欧悬的东西可都到了?攻城的云梯、旋风炮、床弩可都齐备了?”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带着酒香的热气喷在耳廓,颇让人意动,赵诩瞥他眼,微微侧过头,贴着他面道:“幸不辱命。” 轩辕晦竟然就着他唇蹭了蹭,手也顺着袍袖握住赵诩的,笑得像只偷腥的猫。 许是想起还有外人,赵诩拉开了二人的距离,可手却挣脱不开,便蹙眉换了左手用膳。 沈觅目瞪口呆地看着,转头征询般看向女儿女婿,赵诙亦是无比惊诧,沈小姐却用罗帕捂唇,笑道:“二位殿下如此恩爱,让我等好生羡慕。” 轩辕晦在袍袖中晃了晃赵诩的手,“我与沈小姐俱是好命,能和赵氏的儿郎结为连理。” 沈觅这才镇定下来,联想到琅琊王小世子死于非命之事,心中暗暗生疑——为何子嗣之事已无法破解,王爷和王妃反而坐实了? 轩辕晦哪里管他心里想法,眼角斜挑,笑若春花,“为人臣,文可治国,武能安邦。为人、妻,出得厅堂,上得牙床。想我白日征战黄沙,晚间红袖添香,神仙似的快活,唉,得此贤妻,夫复何求!” 他本就身量高些,又将赵诩揽在怀中,乍一看还真有些风流伟丈夫的味道。 赵诩也不揭穿他,只为他理理衣衫,淡淡一笑,“王爷谬赞,妾无地自容。承蒙王爷不弃,还请王爷怜惜。” 这般和柔矫饰的话被他这般清朗高举的人说出,竟无任何造作之感,反而颇有几分真情实感。 沈觅不知该作何表态,便只微笑饮酒,对未来朝局更添几分忧虑。 饮了会酒,轩辕晦还需练兵,便先去了。 待他身影离去,沈觅才道:“二位殿下终成正果,乃是天大的好事,臣本无意扫兴,只是……” 赵诩打断他,“我知司马美意,亦知司马顾虑。然而情之所至,到了这地步,已经丝毫由不得人了。” 沈觅唏嘘道:“从肃州至今,王爷这一路历经多少艰难险阻,日后也不知还要生出多少枝节。” “既是天命之子,自然就得担负天命。”赵诩亲自起身,为沈觅行酒,换来对方受宠若惊的推辞,“彼时还需沈相帮扶才是。” 沈觅一直都是肃王阵营中仅次于肃王夫夫的人物,新朝初建,得一个丞相也是应该的,何况他幼子年岁尚小,定然还得倚仗赵诙,提携了他,也便是提携了赵诙,赵诩会如此允诺,理所当然。 沈觅与他对视一眼,将酒饮了,二人心照不宣。 赵诙看着自家堂兄与老丈人互动,深感无趣,正闷头吃菜,就听赵诩道:“对了,沈相,独孤太妃可好?” 沈觅顿了顿,“臣是外臣,自太妃娘娘归肃后,便不曾见过。不过,先前太妃跟前的女官曾来捎些太妃给王爷做的冬衣,让臣同军需一道送来,她还探问军情,问何时能打下长安,道是太妃娘娘思念家乡,盼着王爷早日收复京城。” 赵诩不动声色,“她老人家也是一生坎坷,我与王爷侍奉她也是应当的,且好生照料着罢。” 作者有话要说:  沈大人:狗粮*1 get√ 第102章 晚间,轩辕晦回帐,一张俊脸上面无表情,满是煞气。 然而赵诩只看了他一眼,便笑道:“看来王爷有好消息。” 轩辕晦绷不住笑出来,靠在他旁边坐下,“果然什么都瞒不住你,我已然刻意矫饰,却还是被你看了个透。” “十年夫妻,若是连这点眼力都无,我岂不是白白伺候王爷一场?”赵诩将手边的书放到一边,“对了,我正想和王爷说呢,先前险些被王爷宠幸了的那个婢子,我已……” 轩辕晦此番是当真拉下脸来,冷声道:“给些银子赏了她家人便是,这点事还需你亲自处理么?” 赵诩似笑非笑地看他,“我既是王妃,自然就要管内宅之事,好端端的,府中死了个婢女,就算是战乱时候不似原先考究,可我也得给旁人一个交代吧?” 他早已查出,这个婢女是独孤太妃先前送给轩辕晦贴身伺候的大宫女,守宁最终挑了她,不知是巧合还是为他人授意。 想起那夜,轩辕晦便又是气恼又是心虚,别过头不想再提此事。 赵诩柔声道:“总归是条人命,该抚恤的该封口的,还是得做。我今日已经派人查过,好在这婢女是个宫奴,无亲无故,只需和太妃交代一声便好。” 一听提及太妃,轩辕晦立时蹙眉,他生性多疑,先前独孤太妃默许白日社下毒,他便已极为不满,对太妃多加提防,如今他差点宠幸的那个宫女竟又和独孤太妃有关系,如何让他不心生龃龉? 上次的事,赵诩明知有毒还以身试险,还算得上有几分理亏。 此番赵诩则是无辜至极了,院中红杏差点开出墙头,还得帮着收拾这烂摊子…… 思及此,轩辕晦极为讨好地一笑,“既已赏了我了,那要打杀都是一句话的事,没必要大费周章,太妃潜心修佛,就不必拿红尘俗事让她老人家烦忧了。” 有他这句话,赵诩心中便有了成算,笑道:“所以,王爷到底有什么好消息?” 轩辕晦伸出两只手指,“其一,欧悬的攻城炮已送来,方才我让人组装了试了试,威力果然不俗,只要有十余个这样的攻城炮,轰开长安城门不成问题;其二,你还记得之前那个起居注官陈苪文么?阴差阳错我找到了他在家乡的老母亲,已命人好生奉养了。” “王爷仁爱。” “紧接着,就是邓翻云那边,江南道窦立打的不错,知道我们准备攻长安城,他便休养生息,屯田垦荒,只拖不打,先前邓翻云驻扎在江南西道,本想和中原的邓军一同夹击,谁料到山南道一战我们竟是胜了,还除了邓覆雨。无人与他接应,他现在也只能陷在大江以南,被窦立掐住咽喉,不得北上了。” 赵诩点头,“纵是如此,王爷也不能掉以轻心,毕竟邓翻云可不是邓覆雨那般的酒囊饭袋,他计谋心机不在其父之下。” “小王省得。”轩辕晦叹息,“也不知柔仪郡主如今怎样了,先前琅琊王世子死于非命,我一直亏欠她。” 他顿了顿,神情有些阴郁,“也不知先前太妃与她说了什么,她在邓翻云那边举足轻重,我怕她被人撩拨,坏了大事。” “我已让枳棘联络过她,柔仪郡主女中豪杰,自然能够明辨时势,更不会负了琅琊王对启朝一片赤诚。” 赵诩话虽说的婉转,但实际上已是在指责太妃因私废公,轩辕晦也不否认,只叹息道:“勠力同心,精诚谐和,说起来容易,做起来怎么就那么难。不知当年世祖是有多天纵神武,才能做到四海归心。” 他自怨自艾,赵诩却有些乏了,褪了外衫躺回榻上,“王爷慢慢盘算你那皇图大业罢,我却要歇下了。” 轩辕晦撇撇嘴角,也脱去衣裳,掀开被子凑过去,“十九,十九……” 赵诩急着入眠,极是敷衍地“嗯”了一声。 轩辕晦玩心大起,干脆在赵诩的耳边喋喋不休地念叨起来,“想当年父皇赐给我一匹小马,现在也已不在了。好在它的子嗣还在,先前给你的那匹,便是它与大宛宝马产下的后代,你可别看那马普通,说是日行千里也不为过……” “还有你那堂弟,怎么如此惧内。唉,我与我那小舅子真是同病相怜,不过沈觅在府中似乎也不如何威风,是不是我肃州风水有些问题……” “你说我们打入长安的时候,大明宫还是原先的模样么?我已经想过了,咱们就住蓬莱殿,每日都可看见太液池的波光,还有那四百间回廊。只是蓬莱殿因着风大,过冬的时候兴许会有些冷,这也无妨,多用些银丝炭,再用帷幕将寝殿挡住……” 赵诩忍无可忍,一个翻身将他压倒,又一个深吻堵住他嘴,“过不多时就要做皇帝的人了,怎地和长舌妇一般嘴碎?” 轩辕晦用鼻尖去蹭他鼻尖,“谁叫你不搭理我。” 赵诩眯了眯眼,冷笑,“我搭理你也可以,横竖明日要早起还得骑马的那个,不是我。” “我大可不去。”轩辕晦挑眉邪笑。 赵诩颇为不苟同,“天下还未到手,怎么就一副昏君之象。” 话虽说的重了,可手却轻柔地按在几个穴道处,“也罢,我便考你几句经典。‘武王成辟,四方通殷,命有国’是在哪一日?” “你也太轻看我了,”轩辕晦舒服地阖上眼,“四月乙未日,出自《书》的武成篇,待会便要伐纣了。这段,我却喜欢秦誓里的那句‘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百姓有过,在予一人,今朕必往。’” “王爷能这么想甚好。”赵诩极其满意地发现,温了一会书后,他家王爷总算有了些睡意。 半个时辰后,无比清醒的赵诩看着轩辕晦沉沉睡颜,恨得咬牙切齿——缺德的狼崽子。 作者有话要说:  一边走剧情 一边撒狗粮 第103章 肃王厉兵秣马,磨刀霍霍,将经年累月的恨意化作血海刀锋。 肃王妃却很是悠闲,以至于还有闲情逸致约了沈觅一同垂钓。 “殿下,”沈觅缓缓道,“其实来前太妃找过臣。” 赵诩并不意外,“想来,她只是关心了王爷玉体,并未提及他事。” 沈觅点头,“正是,另外先前不是王爷命人去寻琅琊王世子么,因着太妃亲弟先前亦是流徙岭南,所以也顺便一同找了。仿佛是叫独孤垣,在岭南娶了个当地女子,又生了两位公子,如今也都是能上马射箭的年纪了。” 赵诩淡淡笑笑,“可是在肃抒恩处?他那边的军功看起来好挣些,又可算作是白日社旧人,多少也帮衬着些。” “什么都瞒不过殿下,”沈觅斟酌道,“臣以为太妃虽糊涂过,可到底也是王爷上了玉牒的养母,他日王爷登基,一个太后是怎么都逃不掉的。” 钓丝微微颤了颤,赵诩不动声色地等着,直到钓丝沉了沉时,才猛然一拽,一条极肥的鳜鱼被拉出水面,在地上乱动弹了几下,被小厮收入鱼篓中。 “他独孤家确实是汗马功劳,比起早就投了邓的赫连氏,不知好了多少。”赵诩漫不经心地继续给鱼钩上饵,“你来说和是一番好心,我知道。只是,我这人古怪的很,不在意的事,随便如何折辱我,我也可以云淡风轻。可是如果犯了我的大忌……” 他没有再说下去,沈觅幽幽叹口气,“目前长安众臣不算,你可知王爷麾下白日社几何,轩辕晥旧部几何,士族几何,肃州旧臣几何?” 水底轻起涟漪,赵诩不由得屏气凝神,“白日社两成,轩辕晥旧部三成,士族一成,其余尽为肃州旧臣。” “只是这肃州旧臣里,也有许多和白日社有干系,亦或者出身士族。就如我本就是奉白日社的调遣北上襄助王爷,赵诙出身士族。如果将这些也算上,白日社估计能与轩辕晥旧部相当。” “我懂大人的意思,大人怕我吃亏。”赵诩笑了笑,“只是沈大人,说句难听话,日后的朝廷是王爷一人的朝廷,众人的荣辱兴衰尽在他一念之间,此刻你我苦心盘算,又有什么用呢?我心里清楚,沈大人肯定是想重回德泽承平盛世之时,陇西门阀、河东士族以及寒门相互牵制……可独孤氏也好,赫连氏也罢,已经是穷途末路,哪里还能做的了这鼎立的三足?再回不去了……” 沈觅深觉他说的有理,不由忧心忡忡道:“可若是只有两方势力,最终的朝堂岂不是极容易沦入党争?” “党争?”赵诩冷笑,“何必避此词如同洪水猛兽,历朝历代,哪一代的朝廷不是党同伐异、你死我活?未来王爷的朝廷,也会是这样。你不必为太妃说和了,我知道她打的什么主意,想让她弟弟异姓封王,休想!” 沈觅一惊,赶紧辩白,“太妃并未如此……” “她道王爷是傻的么?一个王爵随意乱封?”赵诩干脆将钓竿扔到一边,抚了抚先前受过伤的腰,深吸一口气,“天下还未定,就开始一个个想着封赏,呵,也就这么点出息。章天问和崔氏有旧,他我倒是不担心,肃抒恩是肃州旧臣,也曾蒙过我的恩典,我也不担心。我如今唯一担心的就是窦立……” 他只字未提张仁宝,沈觅心中也有数,并未点破,“他虽是轩辕晥的旧部,祖上却是陇右勋贵。” 赵诩看着东逝流水,缓缓道:“我在想,王爷毕竟早已不是过去的肃王,许多事他兴许早有打算,我们再妄加揣测也是白费心机,封赏之事,我便不管了。” 沈觅极其诧异,赵诩此人有多重权,无人比他更清楚,他竟如此淡泊大度,倒是让他刮目相看了。 赵诩转头,对他笑了笑,恍惚间又是那个飒沓清举的士族公子,“沈大人既来了,许多事我便可以撒手不管,正好也让我将养几日。只是恐怕我要借你的好女婿一用,不知司马可介意?” 沈觅虽丈二摸不着头脑,可几年深交,他自然也知道赵诩能耐,只笑道:“我阖家上下尽供二位殿下驱驰,不只赵诙,王妃有任何事要我去做,尽管吩咐便是。” 赵诩意味深长地看他,“我这王妃也做不了许久了。” 沈觅笑得像个得道老狐狸,“到时候的册封大典,若殿下不弃,便交由臣操办。” 赵诩也笑,“司马做事,我一贯放心。” 令所有人诧异的是,自从沈司马来了,赵诩仿佛忘了自己还是个司徒,反而一心一意地做起王妃来。 只有身边人亲近如轩辕晦、赵诙才知晓,如今的赵诩可一点都不比先前独掌一军时闲暇。 轩辕晦托腮,看着赵诩一边查阅,一边下笔如飞,“你不是最看不惯那些腐儒么,怎么今日竟也修起经典来了。” 赵诩抬眼看他,“装傻。” 轩辕晦讪讪一笑,“我这等莽夫,只知攻城略地,到底不如十九郎看的长远。” “此事,我也只是拟一个大致的章程,详尽些的,怕还是得进长安之后,去翰林院和弘文馆查阅。” 轩辕晦撇起嘴角,“先将娶男妻者不得继承家业那条废了,否则连我以后的皇位都显得名不正言不顺了。” 白苏送进来几封信笺,轩辕晦见是崔静笏的,不由又酸溜溜道:“不愧是心有灵犀的太学同窗,哪怕是编法都想到一块去了。” 赵诩翻了个白眼,一边拆信,“我看王爷你是活得越来越回去才对,没影的事情也能争风吃醋这么些年。” 他顿了顿,眼里亮的惊人,抬眼看轩辕晦,“王爷当时还不肯为崔静笏作保,现在恐怕就算他想让他死,王爷还舍不得呢。” 轩辕晦挑眉,凑过去粗粗一看,愣了愣,“我竟是小瞧了他。” 第104章 让肃王夫夫都眼前一亮,自然不是寻常之策。 崔静笏赋闲在乡,竟然整理了自三皇五帝始有史可查的律法,他随信附上的只不过是目录,却已然如同一本小册子,可想而知,最终成稿将是如何一本皇皇巨着。 可崔静笏聪明之处,在于他只是简单罗列,丝毫没有任何评议,完全不给旁人抓住他错处的机会。 “王妃,”轩辕晦笑道,“他既然已经为你编好了,你这几日可是白费心神了?” 赵诩挑眉,“我怎么觉得你还挺幸灾乐祸?” 轩辕晦赶紧道:“哪里,我是心疼你劳心费神。” 赵诩伸手点点他额头,“顽劣。不过,恐怕让肃王殿下失望了,我与他虽想到一处去了,编的却不是一类东西。他编的律法,只有刑律、户律、礼律、工律,许是为了避嫌,吏律与兵律他都跳了过去。” “哦?那王妃编的是吏律?”轩辕晦自己觉得不对,摇摇头,“说要避嫌,你可比他还要谨慎许多。何况若是那么好猜,你面上则不会如此洋洋得意了。你先别说,让我自己猜猜。” 赵诩笑而不语,看着他在原地踱步。 “定然与宫闱无关,也不可能与宗室有关。你所学甚杂,但你关切之事,却也不多……”他顿住,回头看赵诩,“莫不是田律?” 赵诩有些意外,看着轩辕晦狡黠笑意,颇感欣慰,“在你面前,我已无所遁形了。” 沉吟片刻,赵诩缓缓道:“古往今来,王朝兴替,看起来由那些帝王将相、草莽枭雄而定,实则不然……” “田亩。”轩辕晦冷声道,“富者良田千亩,贫者无立锥之地。” 一直到仁宗晚年,士族都享有占田法的特权,导致天下田地,士族独占其六。英明神武如世祖,刚登基时也为其掣肘,直到二王之乱之后,才弹压下去。仁宗推行士庶合流,自武宗轩辕懋歆迎娶赵氏女之后,历代又多有联姻,进一步缓和了皇族与士族间隙,以至于两百年来虽有隔阂,却无大的摩擦。 可废了占田,却也是给其余富户开了口子,到了最后,不论高门寒门,但凡家有余财,都开始疯狂购地置地,甚至有些昏君暴君,就带头征收税赋,待到贫民缴不出税时,再低价回购土地。 德宗宠幸邓氏时,就曾做过一件绝顶荒唐、丧尽天良之事——邓演在陇右道任节度使时,曾私纵亲兵,掘开了一条堤坝,水淹良田。生民流离,卖儿鬻女都时有发生,何况无法带走,暂时又无法耕种的田亩? 此时邓演再施施然出手,以三成不到的银钱,一下子兼并了两县十之八、九的土地。这两县位于金城,而金城郡恰巧便是金城王的封邑,本就对邓氏的僭越深恶痛绝的金城王如何能忍? 新仇旧恨,这才导致金城王草率而动,落得个身死族灭的下场。 看着他阴沉神色,赵诩也猜到他心中所想,缓缓道:“由此看,邓氏百死难赎其罪。我与崔静笏一般,并不想给王爷献策,若是王爷出于对我的偏爱采用了,日后遗毒百年,这样的罪名我可担待不起。我为王爷誊录的,不过是历朝历代的田律,以及有史可循的田亩造册,对比开国时和灭国时的田亩与税赋,想来王爷心中便已有数。” 轩辕晦神情复杂地看他,“十九郎你……” 赵诩漫不经心地挑了挑香炉里的沉香,“不错,我士族不打算在田亩上下功夫,王爷大可放心。” 他话虽说的凉薄,轩辕晦心中却是一荡——实际上,他先前最怕的就是赵诩挟功逼他恢复占田,然后再讨价还价,最终让士族趁机兼并。 “只是,”赵诩话锋一转,“我们不占这个便宜,旁人也得要些面皮。” 这旁人是谁,轩辕晦心中一样有数,也跟着笑了笑,“放心,在我这里,任凭哪个旁人都比不过你去。” 赵诩幽幽一叹,“说句实在话,这土地的兼并,在所难免。要想从根子上杜绝,绝无可能。咱们唯一能做的,就是让百姓在无地可种之时,也能有条生路。” “你有什么大概的想法么?”轩辕晦蹙眉,“回头让崔静笏将书都送来,恐怕得查查户律。田亩如何分固然重要,这税赋怎么收也是个学问,多少贪官污吏,就是从这个上面钻的空子。从前我便想,若是我得了那个位置,第一个就是废了人头税。” 赵诩大笑,“王爷果然精进了。待到天下大定,首先便是要清点府库、核清田亩、造册人丁。” “我看,先擢拔人才,打下的地方先做起来,让他们先试试看,好的坏的,好歹有个章程,到时候九洲万方再一同推下去,也不至乱了头绪。” “回头我便布置赵诙他们去办。” 轩辕晦叹了口气,“难怪人家说,打天下容易,坐天下难。我如今算是明白了,这还没治国呢,已觉得麻烦的很。” “还是要开科举,治国之根本,无非是人和银子。领悟了这一点,是一州还是一国,差别当真不大。” 轩辕晦笑笑,“后日吧,我便准备与他们一同准备攻城了,后方还是交给你了。” 白苏在门外禀报道:“二位殿下,有枳棘先生送来的密信。” 赵诩接过来,一目十行地看了,递给轩辕晦,“对琅琊王下手的,是邓翻云的细作,目的是为了挑拨你我的关系,也是为了给邓覆雨报仇,当然,他们本就想让轩辕氏绝嗣,这也算是一箭三雕了。” 轩辕晦看也没看这信,便扔到一边,面目森冷道:“让轩辕氏绝嗣,不错,如今宗室是凋零的很,可他也不看看他们邓氏,难道离绝嗣还远么?我倒是想看看,最后是哪家香火断绝!翻云覆雨……也不看看自己的斤两!” “柔仪郡主在他那边,随时都可以结果了他的性命。” 轩辕晦摇头,“不,现在让他死太便宜他了,咱们慢慢来。” 作者有话要说:  备注:这里邓演掘堤淹田参考了大明王朝 只不过大明王朝里这么做是为了尽快推行 改稻为桑(为了卖丝绸给央行 要求多栽桑苗 结果百姓不愿意种 就淹了稻田 逼着他们不得不改 或者贱卖土地 让商人买来种桑产丝) 第105章 三路大军围困长安城的消息传来后,邓翻云一人躲在书斋内,谁也不见。 柔娘端着茶点进去时,邓翻云正看着烛火发愣。 “不是说了谁也不见么?”邓翻云恶声恶气,见是柔娘方缓了神色,“你怎么来了?” 柔娘向来极有分寸,非经传召,从不进入前院,今日破例,倒是让邓翻云有些诧异。 柔娘柔声道:“殿下已一日未进食,太子妃挂念殿下,嘱咐妾过来看看。” 邓翻云摆摆手,“不必了,危如累卵,如何还能吃的下?” “前朝的事,莫测高深,妾哪里懂得?”柔娘将茶盘放在一边,走到邓翻云身后,搂住他脖颈,“妾只知道,殿下是大顺的天,若是殿下不顾惜自己的身子,哪里还能力挽狂澜?就是陛下知晓了,怕也是会心疼的。” 邓翻云向后仰靠在她身上,叹息,“这里没有旁人,我便与你交个底罢。十年前,不,哪怕是五年前,谁能想到今日?彼时邓氏虽不在御座,可手中权柄,麾下兵马,都远胜今日。” 柔娘一言不发地听着,嘴角隐含冷笑。 “还不是着了那些人的道,才自杀自灭起来……”邓翻云疲惫不堪地阖上眼,“从前我就和父亲三弟说过不知多少次,家和万事兴,家和万事兴,结果呢?人家略施小计,他们就颠颠地内斗起来,白白让轩辕晦捡了便宜。” 见柔娘依旧不言语,邓翻云轻抚她面庞,“可到了那田地,我的话,他们谁还听得进?” “唉,”柔娘以袖拭面,“或许是妾妇人之仁罢,总觉得不提战场上那些战士英魂,就是这些年两边折了的孩子……” 想起他与柔娘那未出世的孩子,邓翻云也是心里一痛,长叹一声,“不管是轩辕家,还是我邓氏,折了的都该是人中龙凤。不过也快到头了,两边都快杀无所杀了。” 柔娘的美目一凝,悲声更是哀切。 “若是轩辕晦赢了,那么先前那琅琊王世子便是轩辕氏的最后一个,我便是邓氏的最后一个,”邓翻云似乎已有些语无伦次,颠三倒四,“而若是我赢了,三弟便是邓氏的最后一个,轩辕晦就是轩辕氏的最后一人……总归有一家要断门绝户,全看天命了。” “殿下洪福齐天,定会安然无事的。”柔娘轻声道。 邓翻云低头笑笑,“你这是在宽慰我。” 他起身,从书房一极隐蔽的暗格里取出个盒子,塞到柔娘手上,“这里有数万两银票,还有个名单。你不过是我侍妾,若我事败,也不会有人追着你斩草除根。名单上的人都可信的很,定能护你一世周全。” 柔娘惨淡一笑,将那盒子推回给他,“殿下还是留给太子妃罢,君如参天树,妾如菟丝花,没了殿下,妾又能攀附谁呢?真有那一日,妾便做殿下的虞姬便是了。你我,死生同命!” 听了这句,邓翻云也忍不住泪如雨下,将她揽入怀里,“有你这句话,纵然要走那黄泉路,也不寂寞了。” 柔娘的面孔埋在他胸口,实在看不分明。 邓翻云径自英雄气短,轩辕晦却是江山在望,美人我有。 用过午膳,他便揽着赵诩,先去检视了兵器,又兴致大起,干脆随便挑了一个营帐前去探视。 此时已近黄昏,将士们早已练兵完毕,正各自聊天饮酒,擦拭盔甲刀剑,猛然帐帘便被人掀开,然后便走进几位仪表不凡的贵人。 长居高位,就是带来的随从都别有一番器宇轩昂,更不用提皎如玉树的肃王妃,还有高鼻深目、容颜绮丽的肃王本人了。 小兵小卒们纵然见过肃王,也都是远远地看一眼,哪里能如今近地窥视天颜? 于是一个个呆若木鸡,手足无措,最后还是那个百夫长记起规矩,带着众人一同行礼。 轩辕晦摆摆手,笑道:“都是袍泽兄弟,又是在军营之中,哪里有这许多讲究?这几日怕就要大战,我与王妃过来看看兄弟们,和大家共饮几杯,壮壮士气。” 守宁赶紧从身后取出酒坛,为轩辕晦斟了一杯,轩辕晦接过仰头饮了,笑道:“这坛酒便留给弟兄们,今日大家松快松快,不醉不归。过一两日到战场上,也好借着酒劲,杀敌立功!” 他又亲自为赵诩倒了杯,赵诩看着他笑笑,无奈地仰头喝了,又道:“饮酒固然痛快,可也别忘了军纪,否则明日练兵时军法伺候。” 如是这般地过了七八个帐子,眼看轩辕晦私藏的酒已然不剩多少,赵诩拦住他,“我看你的酒都是不够分的,后面那些分不到的,你不怕他们哗变?” “就为了一坛酒便哗变?那我治军也太失败了些。”轩辕晦已有些微醺,勾着他脖颈笑,“分不到的,便让火头军给他们多送些牛羊。他们为我拼死杀敌,我安抚安抚他们也是应该的。” “王爷说的是。”许是月色撩人,赵诩也顾不得身旁服侍的守宁等人,极尽缠绵地吻上他的唇。 轩辕晦已有些站不稳,“怎么,王妃还想就这么幕天席地地将本王办了?” “没羞没躁,”赵诩深吸一口气,压住蠢蠢欲动的心绪,“真不知该如何说你好。” 轩辕晦斜眼睨他,“本王只是说说而已,便没羞没躁,你这个身体力行的怎么算?” 身后的守宁等人早就不敢再看,直到二人钻进帐子,隐隐约约有欢愉之声传出,才默默退下。 “十九郎,”轩辕晦眼神涣散,双手徒劳地在虚空中一抓,又落回榻上,“日后我封你为后,日日春宵,宠冠六宫,百年后史书会不会说你椒房独宠,说我们伉俪情深?你说,算不算得一段佳话?” 赵诩唇角含笑,“六宫?你还想有六宫?” 轩辕晦心里咯噔一下,心知今夜恐怕没法善了,只好讪笑道:“每个宫都是你的,你轮着住……” “现在求饶,来不及了……”赵诩沉下身子,在他耳边温柔道。 蹲在五六米之外守夜的白苏打了个哈欠,看着摇曳的烛火人影,默默地让下人过些时候再准备热水。 夜怕是还长…… 第106章 往昔人声鼎沸的营帐一片寂静,除去一两队认真巡视的卫兵外,几乎毫无人声。 所有武将均被轩辕晦带走,文臣均在各自帐中处理公务,唯有赵诩一人,漫无目的地瞎逛,最终竟叫白苏取了几案,悠游自在地在辕门外饮茶。 即使数十里之外正杀声震天。 即使一两月后便天下易主。 “公子。”白苏将午膳端了过来,“还是用些吧,王爷天纵神武,定然不会吃了亏去。” 赵诩瞥他眼,“我几时说过我不用膳的?” 白苏讪讪道:“小的是看主子早膳也只吃了几口,连半块炊饼都没用完……” “我并非担忧他,”赵诩目光悠远地投向北方,“兵力占优,又是攻城,拿下长安不过是早晚问题。” “那……” 赵诩叹息,“我只是在想,是不是该有所准备了。” 见白苏似懂非懂,赵诩不由苦笑,“有时,我真羡慕你们这些愚人,无知无觉,也就无病无灾,没心没肺,也就没苦没厄了。” 白苏谄媚一笑,“小的不过是最微末不过的凡人,主子们平日里思量的那些事情,小的们不想想,也不敢想。只是有句话,小的不知该不该说。” 赵诩瞥他,“你要为轩辕晦说好话?” “哪里……”白苏委屈道,“说句僭越的话,小的是主子的人,若主子不识得王爷,那他如何与小的都是半点关系都无。只是,小的以为,主子有时未免思量太多,对王爷也过于苛责了些。” 赵诩忍不住笑出来,“我宠他还来不及,我苛责他?你们都是这么看我的?连你都是?” 白苏立马跪下来,“公子恕罪,小的出言无状,妄议主子,还请公子责罚!” “起吧,知道自己错了很好,”赵诩看着自己的指尖,“以后可不比在肃州,更不比从前在永兴坊宅邸,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先在肚肠里过个三遍再说出来,旁人可不会如我这般纵着你。” 白苏头上大汗淋漓,又听赵诩抛出个晴天霹雳来,“从前曾有人给你送过礼,是也不是?” “公子!”白苏既惊且惧。 赵诩淡淡看他,“很多事我不提,不代表我不知晓。人家给你银子让你办事,乍一看仿佛是无伤大雅的小事,可你知不知道,有时候无心之失也可酿成大祸?就比如我中毒那次,人家怎么知道我哪天请几位士族公子用膳?当年还在肃州之时,是不是有人请你在伯伦楼喝过酒,向你套了话,人家才知道我爱吃什么?” 白苏跪在地上,绝望不已,凭心而论,当时他真的是喝多了酒,才说错了话,并非要背主,对赵诩不利。可如今证据确凿,不管他如何辩解,赵诩怕都不会信了吧? “从七八岁起你便跟在我身边,这情分我是认的,”赵诩缓缓道,“只是再跟着我也是不能够,待攻下长安,我自会给你安排个好的去处,让你做个阔绰无忧的富家翁。” 白苏已然被吓懵了,立时便要开始嚎啕,就听赵诩淡淡道:“我的性子你是懂的,你再如何表忠心,再如何不离不弃,我也不会有任何动容,甚至还会猜疑你别有所图。所以聪明点,便是这几日如常地伺候着,到了长安后,给自己谋个好的前程。你是我身边出去的,自不会有人为难你。” 白苏虽仍在抽噎,但到底还是爬了起来,小心翼翼地在赵诩身后伺候着,他恍惚间觉得,兴许自己从未真正了解过公子这个人。 赵诩随意用了些东西,又阅了两篇世祖时候的田律,终是等来了战场的消息。 “邓翔坚守不出,如今也只能将长安城先围起来,再作打算。”来报信的是孙犼,是当年跟着轩辕晦前去雅鲁克的二十四武士之一,轩辕晦救过他的命,因此对轩辕晦忠心不二,轩辕晦也对他极为信重,此时派他来报信,反而让赵诩觉得事态未必如此简单。 “哦?难道没用投石炮?他想再等一等?”赵诩挑眉。 孙犼嘿嘿一笑,“王爷让小的带来件物什,说若是王妃猜对了,便送予王妃充作彩礼。” “若我猜错了?” “便让王妃买下来,也算筹措粮饷了。” 赵诩嗤笑一声,“邓翻云。” 轩辕晦围而不攻,一是为了耗尽城中粮草,消磨敌方锐气,二是震慑首尾两端的守军,让他们最终弃暗投明,三便是引诱邓翻云来救,最终将邓党尽数歼灭。 孙犼显然有些诧异,“二位殿下果然心意相通。” 说罢,他从身后包袱中取出个木盒,双手奉上。 赵诩见那木盒贴着封条,便打赏了孙犼,让他退下了。 回到帐中,撕开封条,赵诩禁不住笑出声来——也不知轩辕晦是如何想的,竟是一把玉簪、一根缨带和一把玉梳。 晚间与沈觅、赵诙等人一同用膳时,赵诩状若无意地问,“我身边有个小厮准备成家,他看中一名女子,正打算求娶。只是这彩礼之事,他有些犹豫不决便来问我,可我只准备过嫁妆,王爷当年穷的叮当响,也没什么彩礼,我又哪里知道彩礼该是个什么模样?” 沈小姐立时道:“堂兄不妨说说看,我们为你参详参详。” “玉梳。” 沈小姐不假思索,“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赵诩勾了勾唇角,“缨带?” “女子许嫁缨。” 赵诙在一旁插嘴,“入了洞房后,新郎官褪下的那个便是。” 赵诩不动声色,“玉簪?” “玉簪的说法便更多了,”沈小姐想了想,“不过我倒是听闻有种说法,‘钗妾簪妻’,这簪是代表正妻的。” 沈觅已隐隐猜到这多半又是肃王夫夫的闺房之乐,不由忍笑道:“不过是个小厮,竟还敢去凑这个‘簪缨世家’的彩头,实在大胆。” 赵诩低头笑笑,“确实大胆,是得好好调、教调、教。” 作者有话要说:  狗粮继续ing 白苏这个是个小插曲 他没死 后来也没坑赵诩 这两章剧有点没内容 第107章 围而不攻,自是左右无事,轩辕晦干脆带人起码绕着长安城转了一圈,直到接替狻猊的孙犼来报,“殿下,有人求见。” “什么人?”轩辕晦很有些诧异。 “拜见肃王殿下。”有人声传来,语含笑意。 轩辕晦惊喜不已,驱马上前,果见赵诩穿着寻常儒衫坐在马上,极是闲适。 “怎么突然想到过来?”赵诩近来忙着整理那田律,轩辕晦两次三番请他一同开拔,均被他推辞,想不到到底还是来了。 赵诩淡淡一笑,“已然誊抄完毕,汇编成卷。” 没听到自己想听的回答,轩辕晦难免有些恹恹,“哦。” 赵诩看着他笑了一声,向前一步,二人马身相贴,在他耳边道:“一日不见,思之如狂。” 轩辕晦侧头看他一眼,扬起马鞭,指了指巍峨耸立的长安城墙,“十年重回帝京,咱们不如故地重游?” 赵诩抬头看看,“请。” 正是秋意高朗之时,二人也不赶时间,只骑马慢悠悠地绕着城墙闲逛,可把身后侍从急出一身冷汗——两军对垒,城墙上守备森严,满是刀剑弓、弩。 肃王性情跳脱,时有惊人之举。 怎么素来稳重老成的肃亲王妃兼肃州司徒竟也跟着胡闹? 似乎看穿了周遭护卫所想,轩辕晦笑道:“你说就算有人此刻去给邓翔通风报信,就说咱们二人就在城墙之下,他可有那个胆子放箭?” “有何不敢?你我都是肉体凡胎,他为何就不敢放箭了?”赵诩挑眉。 轩辕晦微微扬起头,端肃道:“可我有天命在身,寻常刀箭哪里伤的了我?” 赵诩瞥他一眼,嗤笑道:“不如你让邓翔试试?” 也不知是不是守城的官兵听见了肃王的大言不惭,竟真的有弓、弩手弯弓搭箭,蠢蠢欲动。 也就在他们上方百米左右,倘若顺风,他们是否会折在此处还当真不好说。身后护卫也早已取出强盾,如临大敌。 赵诩心中微微一惊,忍不住白了轩辕晦一眼。 轩辕晦泰然自若,看着弓、弩手扬声道:“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仁之所在,天下归之。何为仁?免人之死,解人之难,救人之患,济人之急,方为仁。可你们的邓氏,大肆屠戮轩辕宗室,且不论我轩辕氏是否失德,可连襁褓小儿都不放过,恐怕不能叫做免人之死吧?解人之难,本族本宗的邓观星被我肃军围困,咫尺之遥的邓覆雨都不曾相救,便不用说旁人了;救人之患,长安大火,你们的皇帝邓翔忙着党同伐异,竟让煌煌帝京一半都化作焦土!至于济人之急,河南道的蝗灾让多少黎民流离失所,后来酿成民变,此事犹在眼前,诸位用不着我提醒吧?” 赵诩微微笑着看他慷慨陈词,“我家有子初长成”的快慰感油然而生。 “我与邓演不同,我素来笃信天命,”轩辕晦冷笑,“人在做,天在看,人做了什么业,他日就得还什么果。上对天地,下对生民,我轩辕晦俯仰无愧。不妨你们今日便逆天而行,看看我轩辕氏嗣统是否该绝!” 他这番话凌然自威,倒是将城楼上的弓、弩手都唬住了,几人左右看看,竟无一人放箭。 赵诩眉头一跳,心中倒是有个不可思议的猜测。 果然就有一人道:“弟兄们,别听这个小白脸胡说八道,天命这种东西玄乎的很,既然他不怕死,咱们不如就成全了他,好叫天下人知道,咱们的皇帝陛下才是真龙天子!” 说罢,那人率先将那弓拉的满如圆月,对准了轩辕晦便射过来。 极短的一瞬,赵诩甚至想扑上去,为他挡了这一箭,可他心里知道,轩辕晦既然如此张狂,定然有所安排。 周遭一片惊惶,而轩辕晦立于马上,眉头都没挑一下,淡然地看着这箭矢极快地向自己胸口飞来。 那箭在快触及他胸口时,竟直直坠落下来,如有神助。 见肃王安然无恙,孙犼带头喝道:“天佑肃王,天佑肃王!” 虽轻车简从,可几十个壮硕男子齐声高喊,也颇有气势,显然将城楼上的弓、弩手震住——他们是亲眼看着那完好无缺的箭在肃王面前掉下去的,难道肃王真的有苍天护佑不成? 颇有些得意地看了赵诩一眼,轩辕晦抬起手,等孙犼等人噤声后,才高声道:“天佑的不是肃王,而是轩辕氏。” 他随手点了几个城楼上的兵卒,“代我转告邓翔,若是个汉子,便堂堂正正出城决战,免得龟缩于孤城之中,累得全城百姓与他一道活活饿死。好歹积点德,兴许我还能给邓家留点香火。” 说罢,他便拨转马头,“王妃,咱们回去?” 赵诩颇为无奈地瞥他,先拍马走了。 走出几里路,轩辕晦憋不住笑出声来。 “好玩?”赵诩干巴巴道。 轩辕晦摇头,“倒也不是,其实本来想搞的动静大一些的,可想想,场面太大,反而显得假。城内我还安插了人造势,总归有人将我的话传给邓翔。” “箭头被削了一半?”赵诩挑眉,“杂耍把戏,王爷你真是越活越回去了。不过王爷说的那番话倒是不错,传进城中,定能动摇邓军军心。只是我现在在担忧,就算长安是经营两百多年的帝京,存粮甚多,这么围下去……” 他看着轩辕晦,“若是王爷想拖死邓党,城中百姓恐怕也会遭殃。须知当真到了那一步,有粮食定然先供着军队,可想而知,饿死一个兵卒之前,恐怕已然饿死了两三个百姓……” 轩辕晦笑得更加跳脱,“王妃说的正是,因而我决定,等到长安城弹尽粮绝之时,我便让人送粮食进去,甚至用投石炮打进去。” 赵诩先是一顿,而后释然一笑,忍不住伸手去摸他脸,“辅佐王爷,是我之幸。” 轩辕晦捉住他手,“辅佐我的人多的是,谈不上幸与不幸。可嫁了我的只有一个,这福气,才是举世无双。” 赵诩摇头笑道:“无双?非也。” 轩辕晦还有些不服,就听赵诩温柔道:“你与我,明明成双了……” 第108章 流言如同风一般,从长安城门传遍了一百零八坊,传遍了西市东市。 长安城的百姓对这肃王本身印象就不算太差——毕竟当年火灾也好,蝗灾也罢,肃王都曾遣使赈灾,出了不少银两粮食。 再加上与肃王有关的传言一直便不曾休止过,什么被狠心嫡母强制塞了个男妻,赶出长安,放逐至荒凉塞北;什么父亲过世,都不敢回来吊唁,哀毁过度,大病一场,甚至还吐了血;什么对那男妻情深意重,到现在还未纳妾生子,甚至还为了这个男妻千里奔袭,手刃仇雠。 一个本就很有些传奇的人物,又添上了天命在身,刀枪不入的传言,顿时在淳朴百姓的心中,犹如天神一般神光普照,熠熠生辉。 邓翔在大明宫内听闻此事,很有几分气急败坏,“你们为何不万箭齐发,直接将他射死?竟然任凭他大摇大摆地全身而退?” “回陛下的话,当时好几个人亲眼所见,那箭到了他面前,真的就直直地坠下去了,那些弓弩手也慌了神,才让他就那么扬长而去。”回话的智囊吓得面如土色,跪伏在地,“这流言多半是轩辕小儿所传,若不压制下去,恐怕会动摇军心。” 邓翔犹如困兽一般在太极殿正中踱来踱去,“翻云可有什么消息?” “太子殿下仍在江南西道,前不久与窦立军战过数次,各有胜负。” “宣昭王。”邓翔疲惫不堪。 旁边伺候的内侍吞吞吐吐,“昭王……昭王今日游猎去了……” 邓翔怒目圆瞪,“到了这种时候,他竟然还想着游猎?” “皇后娘娘的千秋快到了,他是想给娘娘打些皮毛,昭王殿下也是一片孝心。” 邓翔拍了拍眼前栏杆,“唉,我这几个儿子,当真一言难尽……倘若大郎还在,我何苦如此忧虑!对了,小世子如何了?” 邓翔将邓惊雷追封为桓王,崔静笏那便宜儿子自然便是桓王世子了。 那内侍的头简直快埋到地里去,“依旧如故。” 千防万防,最信重的儿子唯一的骨血却被人暗害成了痴儿,邓翔纵使心如铁石,也禁不住黯然神伤。 “孝恵公主已经几日几夜不曾阖眼了,每日便是哀泣……” 邓翔叹息道:“太上皇与太皇太后呢?” 大顺王朝最让人觉得匪夷所思的是,太上皇是太皇太后的亲叔叔…… “御医说……太上皇不太好,太皇太后只是有些郁结在心,身子骨倒是硬朗。” 邓翔叹息,摆摆手让众人下去,随即瘫坐在地。 有个消息,怕是谁都不知晓——长安城的存粮最多只能再维持一月,也就是说在这一月之内,他们想逃出生天,要么邓翻云能够打败窦立,挥师来救,要么便是他们能靠城中兵力打败轩辕晦的三路大军。 无论哪一种,都恍若天方夜谭,痴人说梦。 回首看邓氏十余年的千秋大梦,他甚至不知到底是在哪一步出了差错,让邓氏从好端端的龙兴之相演变成今日的颓势尽显。 如今,却只能指望邓翻云了。 邓翻云骑在马上,此时江南正是盛夏,炎热无比。 士兵们穿着厚重的铠甲,不少人的衣衫上都已结出白色的盐粒。 “王爷。”旁边的幕僚低声道,“袭营之事,已安排妥当。” 邓翻云点头,“全看今日了。” 另一边,窦立与章天问正站在高山之上,极目远眺,就连邓氏的旌旗都朦胧可见。 “你为何料定他们今夜定会袭营?”章天问心情颇为不错,甚至还荒腔走板地哼着小曲。 窦立白他一眼,“并非料定,这消息是有人透过来的。” “也不知这邓翻云身边是个什么人,竟能接触到如此机密。” 窦立冷笑,“这就并非你我能够过问的了。” “说句实话,若非此人通风报信,今夜恐怕咱们这数十万人一个都不得善了。”章天问心有余悸。 “可如今便不同了,咱们让他们有去无回!”窦立目光冷肃地看着山下,忽然手一指,“他们来了。” 邓翻云生性谨慎,本来也做好了奇袭不成的准备,自然带来不少精兵强将;窦立等人得到线报后,也是加紧练兵。 与岷州之战不同,此次的越州之战是场地地道道的硬仗,双方皆是精锐齐出,拼尽全力。整个战场满眼望去,尽是一片血红。 一开始双方的主将还未下场,只是在场边围观,到了后来,窦立先是忍不住了,干脆从身旁侍从手中取了银枪,身先士卒地杀了过去,让肃军士气大振。 邓翻云看着情况不对,也拔了佩剑,“成王败寇,假使今日败了,不仅你们要命丧于此,你们的妻儿家小也都不能保全。儿郎们,和我一起杀!” “杀!杀!杀!” 邓军满场喊打喊杀之声,令人胆寒。 章天问立刻让人喊道:“休听逆贼挑拨,肃王仁德,只要缴械投降,过往种种便既往不咎!” 邓翻云挑开面前一支羽箭,费力拼杀,就听数十米外有惊慌失措的哭喊,他抬眼一看,就见无数火球从不明的地方飞出来,落到士卒身上立马便烧起来,哪怕是士卒在地上打滚,也轻易扑灭不了,刹那间地上全是被火灼伤的邓军。 “什么东西,竟如此厉害。”邓翻云来不及感慨,只眯着眼道:“所有人,全部贴着肃军,我就不信他们连自己人也烧!” 这法子确有功效,投鼠忌器,肃军立刻不再投火,甚至连羽箭也不敢如何用了。 “骑兵突击!”窦立在远处冷声吩咐。 他话音一落,山丘上便出现几队骑兵,个个铁甲森然,就连马都是全部铠甲,马头马腿上都裹着薄甲。 肃兵多数十人一组,骑兵前突后攻,步兵重盾固守,弓弩手躲在重盾之后万箭齐发。 邓氏已算将门出身,强于练兵,可与十余年练兵不缀的肃军比,无论军容军纪、阵法队列、兵器甲胄都差了好大一截。 邓翻云越看越心惊,再一看自己的军队已如潮水般溃退,心中无限苍凉,一字一顿道:“还不快撤!” 第109章 “窦立他们做的不错,”轩辕晦带着几名侍从查看地形,赵诩留在帐中,倒是先他一步知晓江南道战事,“江南自古便是富庶之地,吩咐他们,一定对百姓善加安抚,千万不可扰了民生。如有可能,在当地补充些粮草,记得要用银子买,千万不要巧取豪夺,免得激起民愤。” “窦将军也是王爷一手带出来的人,这点规矩总是懂的。”在一旁的沈觅笑道,“恭喜王妃殿下,收复江南指日可待。” 赵诩笑笑,“邓翻云大概还剩多少人马?” “邓翻云号称大军四十万,算上被歼五万,投降十万,溃散五万,他应当还剩二十万。” “哦?”赵诩点头,“根据我的消息,邓翻云最多也不过三十万人。你也知道,为了军功,多报些少报些都算正常,两相一加,邓翻云手上十五万人总还是有的。” 想了想,赵诩对斥候道,“我也不擅军事,在这想也是瞎想,赶紧报王爷,下一步如何走,请他定夺。” 等旁人都退下,赵诩悠然地靠在凭几上,“至此,我能做的事已然不多了。” 他这话里带着去意,沈觅不由坐直了身子,笑道:“王妃不仅是肃王一人的王妃,更是我肃州的司徒,百废待兴之时,怎么能少了您坐镇朝中,居中调度?” “坐镇朝中有沈司马这般的肱骨老臣也便够了,我在与不在都是一样的。”赵诩瞥他一眼,“我在,反而让朝局更加复杂,我离开一阵子,对前朝后宫,反倒都是件好事。” 沈觅蹙眉,“可以王爷对王妃的信重,若是您不在,中间再生枝节,王爷他……” 他本想说轩辕晦脾性有些跳脱暴躁,赵诩和他说一声也便罢了,倘若不告而别,天都能被轩辕晦给掀了。可顾虑到君臣之别,到底还是咽了下去。 赵诩看出他所想,摇头道:“这点事都处理不好,以后如何德被万方?咱们都是读过史的,历朝历代开国君臣交恶,最终还不是因为分封不公,徒生怨怼?要是我在,宗室也好,士族也罢,加上寒门,总归理不清楚,还不如干脆避嫌,让他放开手去做。” 他手中端着个青釉茶盏,白如玉的手指在杯沿轻轻摩挲,唇角微微含笑,眼中无悲无喜,像极了哪座名山大川神龛后的神只。 沈觅幽幽长叹一声,“要是王妃心意已决,我也不便多言。只是还是等长安攻下之后再说,否则我怕动摇了军心。” 赵诩低头,“放心,我定然将此事处理妥当,自不会乱了王爷的心,误了朝中的大事。” 长安城已被围困了整整一月半,粮仓里的存粮几乎见底,百姓们早已吃不到米面,城中的动物也几乎被捕食干净。就连上林苑的奇珍异兽,竟然也已被当地守军扑杀,将那些养尊处优、历来被当做瑞兽的孔雀白象统统充了下酒菜。 “是时机了,不然邓翔没被饿死,却还要饿死不少无辜生民。”轩辕晦方沐浴罢,赵诩在为他擦拭湿发,闻言捏了捏他鼻尖,“王爷宅心仁厚,社稷之福。” 轩辕晦眯起眼,惬意地哼了一声,“你修书给崔静笏了?他何时回京?” “天下大局未定,他这个时候回来,未免有些敏感。更何况,他之前到底是邓氏的驸马,我怕他寸功未立,就入了新朝,我怕众臣会有不忿。” 轩辕晦冷哼一声,“就差直接为他要功名了,说吧,你想让他建什么功立什么业?” 赵诩俯下身,亲了亲他嘴角,“好酸。” “崔静笏……”轩辕晦沉思道,“沈觅今年也有五十有四了吧?崔静笏此人,我对他不甚了解,可总觉得不像是老成持重的相才,仿佛是有些偏了……其实先前我就在想,三省宰相,你做尚书令最合适不过,中书令给了沈觅,可我还缺一个管实务的门下侍中,可惜目前肃州人才还是缺。” “这个不着急,慢慢挑拣,总归有合适的。三省的宰相,也不急着一时填满了,不妨再看看。”赵诩捏着他的耳垂,悠悠道。 轩辕晦撇撇嘴角,“至于军务,一开始我还是准备让将军们卫戍各地,等到天下稳定了之后,再将他们召回。让将军们也和地方官一样,三年或五年一轮,总归不至于拥兵自重。” “才哪到哪呢,你就开始想着分权了?”赵诩失笑,“你看着办吧。吏治乃是长远之事,我如今没空考虑。眼前就有个火烧眉毛的事,还请王爷尽早决断。” “哦?”轩辕晦睁大眼看他,“邓翻云?” 赵诩点头,“倒不是急着要杀邓翻云,他的死期横竖也便是这几日了。我在想,是不是要提前派人去把柔仪郡主救回来。” 轩辕晦似是有些诧异,又露出一抹极为恳切的笑,“我自己忘了,却劳烦王妃为我记得。” “柔仪郡主忍辱负重,又极是深明大义,我也很是佩服,”赵诩用食指绕着他的头发,“更何况宗室凋零,能保住一个是一个。” 轩辕晦双眉紧锁,眸中含恨,“谁能想到,我轩辕氏先祖何等光耀,最终却凋零到如斯地步。邓氏让我险些灭族,我也不会让邓氏讨得好去。明日便下我的命令,但凡是邓氏的,九族之内,尽数斩杀!五服之内,全部羁押,到时候我一起以邓氏人头来祭我轩辕氏英灵!” 赵诩吻吻他鼻尖,“大业将成,不久之后王爷定能得偿所愿。” 轩辕晦曲肱看他,似笑非笑,“明日无事。” “嗯?”赵诩装傻。 轩辕晦凑过去,“床笫之事与世上诸事相类,初始之时总是妙不可言,可次数多了,总归有些腻味。” “哦?”赵诩猜到他意图,微微一笑。 轩辕晦看他笑成那样,心里打了个突,可还是强撑道:“你身子骨一惯不如我,我怕你受累,不如咱们换换?” “王爷体恤,妾感铭在心。”赵诩顺从地宽衣解带,见轩辕晦愣住,便笑道,“王爷还等什么?” 结果第二日,肃王龙体欠安,王妃代为处理军务。 第110章 肃王妃的密信跃过大漠孤烟,跃过巴山蜀水,最终到了莺飞草长的江南。 看着那信在烛火中一点点化作灰烬,柔娘不紧不慢地取了胭脂水粉,对镜上起妆来。当她用梅红色的胭脂妆唇时,身边随侍的丫鬟青女在门外道:“侧妃,殿下请您过去。” 柔娘声如其人,绵软轻柔得如同三月的兰、四月的柳,“我随后就到,请殿下稍候。” 她最终看着镜中温婉贤淑却不带一丝人气的美人,难得开怀地笑了笑。 先前虽困据江南,但好歹还有华屋美宅,可此番打了败仗,折损一半兵力,又是仓皇逃窜,纵使以邓翻云“太子”之尊,也无法在吃穿用度上考究下去。于是尊贵无匹的皇太子只能带着最宠爱的侧妃暂居在当地乡绅献出的宅子里,犹如困兽一般垂死挣扎。 柔娘到的时候,邓翻云正站在天井中仰望天上流云。 “参见殿下。” 和柔娘之间不需过于多礼,邓翻云随意招了招手,将她揽入怀中,“你猜我在想什么?” “军国大事,妾身如何知道?” 邓翻云笑笑,“如今哪有多少军,哪还有什么国?我想的是件往事,与军政要务无关。” 柔娘凝神看了天上来回飘荡的云一眼,“殿下可是想起了当年在安西都护府的时候?” 邓翻云摩挲着她的面庞,怅然道:“我来这人世一遭,就算苦痛一世,好歹还有你这个知我懂我的人守在身边,也不算白活一场。” 心知宽慰无用,柔娘也不再多言,只低声道:“否极泰来,兴许过几日就有援兵来了也说不定?” “你不懂,”邓翻云苦笑,“现在兴许留在京师的我的父母兄弟还在等着我去救他们呢。倒是你,跟着我一路吃苦,眼看着兵败如山倒,一败涂地时连性命都保不住,你怕么?” 柔娘握住他手,“与殿下在一处,妾什么都不怕。” 邓翻云让她依偎在自己怀中,周遭的护卫侍从见状,纷纷识相地告退,偌大的天井只剩他们二人。正是盛夏好时节,院中的紫薇独占芳菲,开的好不热闹。 “殿下可知今日是什么日子?”柔娘轻声道。 邓翻云阖上眼,又将她拥得紧了些,仿佛只有温香软玉在怀,才能让他感到一切尚未到绝路,自己依旧活着。 “是你初次入府的日子吧?”邓翻云低声笑,“你们这些女儿家就是心思重,怎么,要是我忘了,是不是算我心中没有你?” 柔娘怔了怔,也跟着笑,“殿下能记得,妾真是不知说什么好。妾万万没想到,殿下日理万机,竟还能记得这般的小事。” 邓翻云叹了声,“和你有关的事,我如何能不记得?只是这些年苦了你与我一起,我还不能立你为正妻……更不能有我们共同的子嗣……” 听得他语气中的惨淡哀凉,柔娘再如何铁石心肠也禁不住和软了几分,同样凄恻道:“这是那孩子没有福分。” “是啊,照如今之景,就算他平安降生,最终也得落得个‘覆巢之下无完卵’的下场,还不如让他早归浮屠,免了这场灾也便罢了。”邓翻云长叹,“你看孝恵家那孩子,本来多可爱伶俐的,最终还不是痴痴傻傻?” 柔娘叹息,见周遭无人,仰头吻上邓翻云的唇,邓翻云只道她触景生情,情绪难平也便没有多想。 二人唇齿交融好一阵,邓翻云突然觉得腹内隐隐作痛,就听柔娘轻声道:“妾从前和王爷说过,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今日可算是夙愿得偿了。” 邓翻云极为诧异地看她,眼中有什么东西支离破碎,“你方被我宠幸时,我曾让人将你的底细摸得明明白白,我对你这般,你也不可能被人收买了去,你断无缘由恨我。” “无缘由?”柔娘自己也站不住了,干脆拽着邓翻云一起往地上栽去,“先不提你祖父父亲屠戮我阖府几百口人,就在数月之前,你亲自命人去杀了我弟弟,怎么你还想否认么?” 邓翻云堪堪稳住身形,“琅琊王?” 他眸光一转,已是回过神来,“是了,我曾查过琅琊王府的宝册,他府上确实有一个朝廷明旨册封过的郡主,柔仪……柔娘……我竟是不曾想到。” 看着她,邓翻云竟觉得自己那些凌云壮志、儿女情长都化作飞灰,唯有腑脏内阵阵绞痛提醒着他在过去的十年里有多愚蠢,竟将真心付了仇雠,将死敌引为知己。 他死死地看着柔娘,“我只想问你一句……” 柔娘欲言又止,邓翻云苦苦一笑,“你道我还会问你可有一刻心悦于我?我不会自取其辱。” 邓翻云气息不稳,面色煞白,“打从琅琊王府之变后,你我再无可能,而我杀了你弟弟,便注定了我要死在你手里。我想问的是,孩子是不是你亲手……” 柔仪郡主嘴角已经溢出血来,“事到如今,问这个还有意义么?” 邓翻云只觉浑身的气力都被抽走,如坠冰窟,冷的可怕,人之将死,他不禁想起许多不曾刻意回首的过往——幼时在邓氏老宅里,彼时邓氏一族还没有那么权势熏天,他与邓观星、邓惊雷几个一同捂着耳朵点炮仗;随着父祖南征北战,纵横沙场觅封侯的豪情壮志;长安九重宫阙里的攻心暗算,尔虞我诈…… 柔娘入府时,那张清清冷冷又带着点羞怯的容颜。 周遭一切似乎显得模糊,邓翻云用尽最后的气力一把抓住柔仪郡主的手,“我一死,我父霸业已然成空,你也算求仁得仁,给你阖族一个交代了。轩辕氏与邓氏不死不休,你杀我,我不怪你,只是你扪心自问,撇除宗族世仇,此生可算是你欠我的?” 柔仪郡主任由他握住自己的手,也禁不住流了满脸的泪,落在邓翻云的面上。 “来世,我化成灰也不放过你,”邓翻云吐出一口血沫,“就是你不愿,我也要缠着你娶你,兴许还能与那没出世的孩儿一起……” 他渐渐没了气力,三魂六魄被抽走时,仿佛听见有人在他耳边呢喃。 “好。” 作者有话要说:  王妃让她逃走 郡主没听 这章邓氏线 他们家戏份除去个收尾 基本over了 第111章 邓翻云的死讯传到长安时,正赶上连日的瓢泼大雨。 肃军正休整待命,轩辕晦便拉着赵诩手谈观雨。 “落子无悔。”赵诩用一根手指点住正偷挪棋子的轩辕晦,“也不知你从哪沾惹来的毛病,技不如人却还总想着投机取巧。” 轩辕晦腆着脸,“方才是我看错了,你再让我一次。” “让你可以,给我什么好处?”赵诩挑眉看他,“比如让我试试那洛阳红?” 轩辕晦显是无耻到了极致,“有何不可?” 赵诩无奈地看他连挪数个棋子,霎时将棋势逆转,“小无赖。” 轩辕晦正欢天喜地地准备大吃四方,就听韩十四在门外通报,“二位殿下,江南道的八百里加急。” 一听江南道,什么玩闹的心思都没了,赵诩起身,“还不送进来?” 他与轩辕晦对视一眼,面色都有些难看。 呈上来时,轩辕晦迟疑了许久,最终手指还是在密报上滑过,指了指赵诩。 赵诩打开密报,长叹一声,“柔仪郡主下了毒,与邓翻云同归于尽了。” 轩辕晦不再说话,终他一生,也只见过柔仪郡主两次——一次是在某个穷极无聊的宫宴上,他坐在父皇的怀里,好奇地打量那巧笑倩兮的宗室贵女;一次便是在肃州王府的地牢,一身红衣的柔仪郡主头也不回地踏上遍布红粉荆棘的不归之路。 “尸首已经命人收殓好了,只是当时邓翻云与柔仪郡主还纠缠在一块,又都已经僵了,有些分不开……”赵诩挑拣着语句。 “你说柔仪姐姐可恨过我?”轩辕晦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 赵诩走到他身后,手搭在他肩上,“恨?她一生坎坷,恨的人多了去了,怎么都轮不到你。何况恨这个字,说重,可重过五岳三山,说轻,也轻过落叶浮萍。你看柔仪郡主必然恨邓翻云,邓翻云死前定然也恨柔仪郡主,可偏偏还是相互依偎着共赴黄泉。” “先前你给柔仪姐姐的密信,我也过目了的,但凡她想,定然可以刺杀邓翻云之后逃出生天……可她终究没有。”轩辕晦喃喃道。 赵诩迟疑片刻,“这柔仪郡主的后事,王爷您看如何处置?不如将她与先前的琅琊王世子一同归葬琅琊王陵?” “柔仪姐姐生前念着的都是琅琊王府,如此处理甚好,至于邓翻云……”轩辕晦长叹一声,“说实在的,在邓家几个子弟里,我看也只有他算是个能成事的,也好生葬了吧。” 他顿了顿,“就地。” 赵诩命人去办,忽而笑了笑,“其实若说恨,我也是恨过王爷的。” 轩辕晦静静看他,“屈就于内宅,是我对不住你。” “倒也不完全是,”赵诩轻轻揉捏他的肩膀,“恐怕还是我脾性作怪,生平最恨被人挟制,尽管事急从权,可当时你与先帝行事还是过于操切了些。” “非要这么算,我也恨过你。”轩辕晦低声道,“至少三次。” 赵诩在他身旁坐下,与他十指相扣,“我知道。” “你无所不知,总是有主意。”不知是否是柔仪郡主的死讯来的太快,轩辕晦的神色都有些仓皇,“中毒那次是,岷州那次是,上回险些和离也是。我承认,有些事我对你或许是有欺瞒,可也绝对没到让你毫不信我的地步。有时我甚至想过,要借机将士族连根拔起,让你身边眼里只有我……” “那只会让我恨你。”赵诩默然道,“更何况,王爷英明,定不会做这种亲者痛仇者快之事。” “当然,有些事我知晓你是为我好,”轩辕晦深吸一口气,“也罢,今日触景伤情了,这些话我日后不会再提,还不知你我能活几日呢,何必伤怀往事。” 虽不曾向国师求证,可赵诩几乎已经认定匀命之法是国师讹人的,想不到轩辕晦竟信以为真,禁不住又是好笑又是心疼。 “为了不让王爷恨我,恐怕还有件事,我要向王爷报备一下。”赵诩缓缓道。 轩辕晦挑眉,“哦?” “待到长安城破,王爷问鼎之时,我想暂离长安,尘埃落定之后再回来。”赵诩一字一顿,不意外地看见轩辕晦勃然变色。 “你这是何意!” 赵诩苦笑,“方才王爷还说我不信你,你看看如今是谁不信谁?你且让我把话说完。” 轩辕晦瞥他,“你不说我也知道,论功行赏,你是想避风头……也是想试探我的态度!” 赵诩疲惫不堪地叹了声,“先前沈觅就曾劝过我,让我不要提前知会你,就怕你是这个反应。阿晦,你听我慢慢说。” 他素来端重谨慎,即使只有他二人时,也多以“王爷”相称,鲜少如此亲昵。轩辕晦先是一愣,紧接着便冷着一张脸,抿唇不语。 赵诩沉吟道:“我暂离长安,只是权宜之计。王爷方才所说我要暂避锋芒,我承认,我要避三桩事体,但凡我仍在长安,便会有人借此发难,说我影响王爷,左右朝局。” “其一,分封功臣,其二,后宫诸事,其三新朝建制。”轩辕晦想也不想,直接说出口。 赵诩悠然点头,“一点不错。” 轩辕晦冷笑,“你倒是会寻清闲,把烫手山芋都甩给我。” 赵诩不置可否,“从前王爷最担忧的难道不是我不肯退让么?如今我便表态吧,我不争不抢,全凭王爷做主。” “哦?”轩辕晦正眼看他,勾起唇角,“旁的哪怕是后宫诸事逆放手不管,我都信了,可改弦更张一事,你绝无可能袖手。” 赵诩挑眉,“王爷不信么?恕我直言,这天下是王爷您一人的天下,连我在内,天下苍生都是王爷您的臣民,是遵还是破,是循还是立,都在你一念之间。论功之事,或封或赏或罪或罚,权衡利弊加上朝野公论,倒也不难;后宫之事,你知我底线,我也并不担心;至于建制……” 新朝之制,若不变法,短则数十年,长则延续一朝,关乎多少门阀派系的荣辱生死…… 赵诩当真不在乎么? 第112章 “我自然在乎。”赵诩静静地看他,“可这个王朝,归根结底姓轩辕,不姓赵。这些时日,我一直在想,都说明君要广开言路,要招贤纳谏,可千言万语何等纷杂,这些话语里又有多少真心,多少假意,多少为公,多少谋私?就连我自己,之前组织编撰各朝律例时,也多少带了点私心。” 轩辕晦的神色慢慢和软下来,嘴上却依旧道:“你这是以退为进么?” 赵诩笑笑,“或许是吧……先前我曾与王爷说过,我年少时曾想四处游历,可先是在太学,后来又随王爷赴了肃州。不踏遍山河,如何能懂得天下,又如何辅佐王爷治好天下?” “这便是托辞了,难道我就看过这天下了?” 赵诩轻轻为他理理头发,“何况,我信王爷能不偏不倚地处理国事,我也信王爷能一心一意地处置家事。朝中重臣我一个都不带走,尽数留给你,还额外送你一个崔静笏……” 轩辕晦冷哼一声,又道:“你的底我大概也知晓,你就不怕我趁你不在,顺势……” “就算我信错了人,也是我咎由自取,不怪王爷,如何?” 见轩辕晦嘴上仍不快活,眼底却已有松动,赵诩心里又是欣慰,又是失落,轻声道:“还有段时日呢,我可是要看着王爷登基的,到时候咱们再与沈觅他们细细商谈。” “要去多久?”轩辕晦闷闷道。 “当归之时。” 轩辕晦默不作声,赵诩却轻声笑起来——小王爷到底还是长大了。 肃王夫夫这边敲定,又细细地将大小事宜商量清楚,知会了枳棘、沈觅等人,终于便得到了窦立的战报——邓翻云死后,邓军失了主帅,各个如同丧家之犬,望风而降,如今大江以南,已完全在肃王手中。 长安与洛京,真正成了两座孤城。 “不如将邓翻云暴尸几日,动摇邓党军心。” “对,干脆将他首级悬挂示众,给邓翔老贼看看。” “长安城也饿了不少时日了,我看干脆就断了给里面投的粮食,直接打进去!” 大捷在望,轩辕晦索性召了所有高位属僚一并商议,谋士们你一言我一语,个个精神振奋。 轩辕晦托腮听着,突然瞥向一旁一个默不作声的少年:“独孤诲,你说说。” 一听这姓氏,全场霎时静寂下来,众人的目光都定在那少年面上。 独孤诲起身行礼,举手投足都有着他年龄所不应具备的成熟稳重,“回王爷的话,末将以为应先攻下洛京,且还应给邓翻云留有几分体面。” 赵诩坐直了身子,颇具兴味地盯着这个少年,不意外地瞥见独孤诲周身一颤,显然对自己极为提防。 “哦?说来听听。” “洛京本就是东京,城防武器都比长安陈旧,而且围困洛京的时间比长安只长不短,又无邓党要人防守,战意已经溃散。若是攻下洛京,长安军心民心更为动摇,到时候更加不费吹灰之力。” “你独孤氏与邓党可谓血海深仇,你为何要为邓翻云留个全尸?难道本王先前活剐了邓覆雨便是残暴不仁了?”轩辕晦显然对这少年颇为满意。 独孤诲应对有度,“为人臣者,岂能因私废公?先前殿下凌迟了邓覆雨,乃是他冒犯在先,险些伤及司徒性命,而邓翻云乃是战死,与邓覆雨情况有所不同。此外,天下大势已定,若是殿下能施以小恩小惠,展示我肃州仁义之师的德行,二京守军皆会感念殿下宽仁,纷纷箪食壶浆以迎王师。” 不知是有高人指点,还是他当真自己聪明,倒是将轩辕晦的心思摸的透彻。 赵诩哂然一笑,“将门无犬子,独孤公子说的很有几分道理,王爷你看呢?” “我与司徒之意相同,诸卿若无异议,肃抒恩,你带着幕僚拿出个章程来。” “等等,”赵诩又笑道,“独孤表弟万里来投,咱们做兄嫂的也不曾好生款待,这礼数上说不过去,我看不如午膳就让王爷与我为表弟接风如何?” 独孤诲到底还年轻得很,霎时面上就是一僵,轩辕晦却笑得开怀,“还是王妃想的周到,守宁去备膳罢。” 一顿午膳独孤诲吃的食不知味,只记得最后肃王妃淡淡地提了句,“现在你这名字倒是无妨,以后怕还是得避讳一二,届时还请王爷赐名以彰荣宠。” 他浑浑噩噩地走出帐中,轩辕晦才道:“你何苦吓他。” 赵诩挑眉,“我不过探探他的底,你就舍不得了?到底是母家人,多少客气些。” “我对他,哪里有对赵诙客气?更何况我母家在回纥呢,别乱攀扯。”轩辕晦向赵诩勾勾手,将赵诩拉到自己怀里,惬意地一笑。 赵诩颇为不适地挣了挣,见他坚持,也便随他去了,“既然是个祸国妖后,我便开口了。原先独孤氏是国公,赵氏只是郡公不假,可以后嘛……” “唔,”轩辕晦笑笑,“定不会亏了你,还有什么想要的,一并提了,昏君我自会答应你。” 赵诩长叹一声,“你知我懂我,放手去做便好了。我回带上几个暗卫,一是防身,二来也可以与你传书。若是我一路有什么所思所想,定然会告与你知。很多事,若是不亲眼看见,恐怕也被下面人瞒在鼓里,想不出什么好的对策。” “若说有什么你必然要做的,说来说去,最后也只有一件,”赵诩伸手抚上他脸,“善加珍重。” 轩辕晦抿唇不语,“你一定要走?” 赵诩从案边取了玉箫,“想听什么,我吹给你听?” 半天不见回话,却见轩辕晦先是错愕,紧接着似笑非笑道:“字面意思?” 被小流氓将了一军,赵诩掩饰地笑了笑,奏了一曲菩萨蛮。 残月出门时,美人和泪辞 …… 劝我早还家,绿窗人似花。 第113章 大顺元年十一月初七,肃军骁骑将军肃抒恩、车骑将军张仁宝合攻洛京,洛京守军顽抗四日后,主将朱炳谅献城投降。 十一月十一,肃王亲率大军围攻长安。 “王妃。”沈觅与赵诩在离城门百米外的一个土坡上观战,忧心忡忡,“王爷万乘之躯,就这么以身赴险……” “王爷身经百战,哪里就这么娇贵了?”赵诩不以为意,“何况,开国之君,哪一个不是以武立国的?王爷腰悬太阿,就该有荡平八荒的武功。” “王妃一语惊醒梦中人,所言甚是,是我目光太浅了些。” 赵诩笑笑,“哪里的话,沈相无论眼界资历都是我与王爷比不上的,我走之后,王爷还需沈相用心辅佐。” 沈觅应了,又道:“若我想修书与王妃,又该将信给谁呢?” “大仇报后,枳棘便要告老,他手上的暗卫细作,我与王爷商量了,还是握到自己手里放心些,故而暗卫归于王爷,改名曰修罗卫,细作归于我,名曰罗侯司。届时我会钦点一个罗侯头目,你与他联络即可。” 沈觅细细品味了,“这名字很有几分意思,颇有佛性。” 他心内觉得,肃王夫夫二人这分工更有意思。 赵诩看穿他所想,也并不揭穿,“有些事,若你与王爷不好商量,亦可直接报与我知晓。我虽不爱干政,可也不会坐视不管。” 沈觅已然不想去纠结他到底爱不爱干政这么一回事,“你的意思是,王爷不准备遵循古法,准备变法了?” “早在肃州,王爷就非因循守旧之主,沈大人忘了么?只是王爷到底年轻,又杀伐决断惯了的,若是与臣子起了冲突,还请沈大人说和一二。” “既然这么放心不下,你干脆自己留下算了。”沈觅见他忧心忡忡,不由得打趣道。 赵诩摇头,“我若留下,王爷难免掣肘,而且也永远立不了威。操心劳碌这么多年,我这把老骨头也该歇歇了。” 沈觅大笑,“王妃是一把老骨头,那我岂不是半截身子在坟堆里了?” 二人一起又说了几句笑话,猛然听闻远处一声轰响,延平门硬生生被石炮砸出一个缺口。 “德泽年间兴建的城门,竟然花了两个时辰才砸出一个口子,当年魏国公兴建西京,居功至伟。”沈觅感慨万分。 赵诩看着将士们或用云梯,或用绳索地攀爬进去,“沈相,不如今日我和你赌一局如何?” “哦?赌什么?” “多长时间攻入宫城,邓翔老贼何时伏法。”赵诩笑眯眯道,“我就押你觊觎许久的那瓶三十年的好酒。” “好!王妃豪气!”沈觅抚掌笑道,“我也不能小气,也罢,我手上正好藏了一幅赵文正公的青山贯雪,若我输了,双手奉上!” “以示公平,你我各自在地上写上答案如何?” 过了约莫半炷香的功夫,二人一同转身,沈觅写着“三个时辰,五个时辰。” 赵诩却写了“明日,明夜。” 一个时辰后。 “王爷,敌军已经尽数败退,进入宫城。要不要用石炮,将士们攻进去?” 轩辕晦挑眉,“用石炮?是砸了太极殿,还是毁了蓬莱殿?按兵不动。对了,让人冲着里面喊话,就说若是邓翔想效法古人,来个火烧摘星楼,我便将他祖坟刨的一个不剩,我可不怕亏损了阴德。” 从洛京匆匆赶回的肃抒恩蹙眉道:“只是王爷,若是他负隅顽抗,难道我们就在此傻等么?” “当然不,”轩辕晦没好气道,“安抚百姓,缉拿要犯,件件都是要紧之事。你先把先前王妃带人拟好的告示四处贴上,然后就在几个城门口发粮。对了,派人去将几处皇陵看好,要是出了问题,唯你是问。” “是。” 轩辕晦抬眼看着曾经无比熟稔的内宫,面上露出一丝怀缅之色,“父皇和皇兄在天有灵,定会为我启朝祷祝。” 肃抒恩立时下马,拄剑立誓,“末将就是拼尽全力,也定要完好无缺地攻下宫城!” 轩辕晦俯身看他,“莫失我望!” 此时的邓翔正在太极殿内,满面绝望地听着外间传来的战报。 “陛下,不好了,肃军从延平门攻进来了!!!” “父皇,如何是好?”邓乘风吓得魂不附体,讲话都不利索了。 邓翔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两腿战战的幺子,不由得想起老成持重的邓惊雷,心机如海的邓翻云,狡猾如狐的邓覆雨,心中又是一痛。 去良存莠,不是天要亡他,又是什么? 邓翔抽出宝剑,多年的养尊处优,他已近乎忘了,半生的狼烟烽火、金戈铁马。 “还记得父亲对你们说过什么么?”邓翔提剑看他,“我邓家的男儿,就算是死,也要堂堂正正地血战而死。不能功成,是轩辕氏气数未尽,也是我们技不如人,没什么好说的。只是也不能让他们赢得那么轻易,乘风,与父亲一道,再去杀上一回!” 邓乘风垂了垂眼睑,“孩儿领命!” “陛下,轩辕晦还喊话说如果陛下火烧内宫,他就将……” 邓翔冷笑,“轩辕小儿心胸狭窄,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父亲,后宫嫔妃如何处置,还有太皇太后长公主等人,要不要派人将他们护送出宫?”邓乘风仍不死心,只求邓翔能高抬贵手,让他护送女眷出宫,到底还能捡一条命。 邓翔哪里看不出他的想法,心里早就凉了,“也罢,不如你就辛苦一趟,将你祖母姑姑他们送出去罢。” 邓乘风喜不自胜,“谢父亲!” 看着他匆匆背影,邓翔猛然间想起十年前在凉州见过的肃王夫夫,彼时即使藏拙,轩辕晦眼中依旧有不畏艰险的锐气,赵诩身上亦有波澜不惊的定力,绝非邓乘风这般得势张狂、失势仓皇的可笑模样。 他不禁在想,若是当年父亲不曾生出以蛟化龙之心,现在是否兄弟仍在、子孙皆全,一家和乐? 他握紧了手中剑柄,缓步步出宫门。 第114章 “回司徒大人、司马大人的话,王爷并未攻入内宫,邓翔倒是领兵出了宫城,怕是要短兵相接,在城内决一死战了!” 沈觅有些讶异地看赵诩,“二位殿下商量好的?” 赵诩勾唇一笑,“我二人心有灵犀,这有何奇怪的?那画,我看我已是得了一半了。” 沈觅拈着胡须,“我倒是想不到邓翔竟会亲自出城迎战。” “所以,邓氏上下,也就他姑且算是条汉子。”赵诩凉薄道,看向斥候,“王爷可有别的吩咐?” “王爷说邓翔定会着人护送女眷突围,让诸位将军务必看守住各门。” 赵诩点头,“知道了,请王爷保重玉体。” 他目光悠远地投入长安城,不禁在想,升平多年的长安人,如今再见兵戈,会是如何的惊惧恐慌? 东西市软红十丈,百十坊堆金积玉,如今都没有了…… 他犹记得旧事游乐情景,彼时裘马轻狂,过尽芳丛,而如今故人,又有几人安在? “白苏,”赵诩轻声道,“就按先前我与你说过的,待明后日战事一了,你便去帮衬白芷罢。我给你一千两银票,权当为你安家了。” 白苏虽仍有些不死心,可见赵诩神情淡漠,也知强求无益,只好默默退下。 沈觅留意着主仆二人情景,笑道:“殿下倒是个极重旧情之人。” “好歹跟着我在塞北苦熬了几年,虽不能再用他,我也不会亏了他去。对了,那独孤诲如今在做什么?可跟着王爷入城了?” “应是吧,怎么,殿下需我派人去盯着他么?”沈觅心中一凛,他最怕的便是赵诩与独孤太妃过早地起争端。 赵诩侧过头看他,笑了,“独孤小国公乃是天潢贵胄,又是王爷在这世上为数不多的兄弟,我自然得代王爷关照他。何况,此子倒是个心性稳重的,假以时日,必成大器,也可成为王爷的一大助力。” 沈觅笑道:“王妃处处为王爷打算,实乃我等楷模。” “他那名字已犯了王爷的讳,先前我问过王爷,他说让我代他取了,我这几日遍阅经典,才挑了几个。你遣人送去给小国公爷过目,若他不满意,我再召集大儒,穷天下士林之力,也要让国公爷称心如意。” 沈觅看着他那纸上力透纸背的狂草,“约、惇、诜……当真个个都有好寓意,王妃为独孤公子如此费心,他定会体谅王妃你一片苦心。” 赵诩摆摆手,“我看今日未必能分出个胜负来了,沈大人也早些回帐歇息罢。” “是。” 待沈觅退下后,赵诩起身穿上披风,对一旁随侍的暗卫韩十四道:“带十余人,跟着我入城。” 暗卫们早惯了他为人,也不再多问,只遵命照做。于是约莫半个时辰后,一行人便已进了长安城,在满目萧条的东市之外站定。 由朱雀大街往里,兵戎之声震耳欲聋,就连数十里之外的朱雀大街也依稀可闻。 “去太学。” 韩十四欲言又止,“可殿下,兵荒马乱的,太学还会有人么?” “我去凭吊怀古不成么?”赵诩拨开车帘,“传我的话下去,着人保护太学、翰林院、吏部甲库、藏经阁这些藏有大量纸张的地方,万不可被兵火毁了。” “是。” 赵诩阖上眼,在心中默数了五百七十下,果然马车缓缓停下——从东市到太学,这段路在他年少时走了无数遍,早已谙熟于心。 只是物是人非,不知当年草木是否依旧? 赵诩只带了两三个暗卫,便步入太学,不出所料,不论是课室还是校场都空空荡荡,不闻一点人声。 当他走到藏书阁时,不由得愣了愣——衰草离离的庭院里,一老儒生正无比惬意地饮茶纳凉,身旁的花架下晒满了纸页泛黄的古籍。 赵诩上前一步,拱手道:“小可叨扰,不知老大人贵姓贵职?” 老儒生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慢悠悠地起身作揖,“老朽散生,暂游太学,不牢贵人挂心。” 赵诩虽身着常服,可气度高华,又佩以玉带璎珞,一看便是非富即贵,这老儒生看出几分端倪,倒也不甚奇怪。 赵诩也不再多言,气定神闲地站在院中,仿佛当真是在赏古籍一般。 老儒生也一直闷不做声,二人相距不到五米,却互不搭理,看在外人眼中那场景无比怪异。 “圣人以何治天下?”老儒生冷不丁道。 赵诩并未回话,只淡淡笑了笑,伸手指了指天,指了指地上某本典籍,又点了点自己的胸口。 老儒生坐回去,又恹恹地晒起了太阳。 赵诩笑笑,双手拢在袖中,又站了会,便告辞离去了。 老儒生看着他秀挺背影,目光移到方才他指的那本《六律》上,最终长长叹了口气。 当日夜里,赵诩一边听沈觅回报长安城的安抚状况,一边留意着斥候报来的军情,就听帐外有人禀报,“司徒大人,方才有一人进献了个木匣,也不通报,也不求见,东西送到了就扬长而去。我们觉得古怪,可也拦不住他。” 赵诩心中一动,挑眉道:“可是个山羊胡的老儒生?” “正是。” 猛然间有个不可思议地猜测,赵诩起身迎上去,“还不快呈上来。” 见沈觅在一旁不明所以,赵诩才解释道:“先前那陈苪文拼死护住的遗诏,怕是有下落了!” 说罢,内监刚将那木匣送来,赵诩将那木匣打开,里面果然是一本册子和一卷明黄卷轴。 赵诩赶紧净了手,又对先帝的牌位上了香,才双手将东西取出来。 果不其然,竟然真的是邓氏与肃州两方都寻找多年的起居注与遗诏。 沈觅立时拜伏在地,哀泣道:“祖宗护佑,先帝护佑!” 赵诩百感交集,“来人,速速告诉王爷,就说师出有名,大业将成!” 第115章 十一月十四,只做了半年皇帝的邓翔死于某不名小卒的刀下,据闻死前仍挣扎着拄剑起身,最终站着断了气。 听闻消息时,轩辕晦面上殊无喜色,冷声道:“只恨邓贼未丧于我手。” 当日,长安所有城门紧闭,士卒们挨家查检,最终竟在一青楼里搜出了魂不附体的邓乘风,并将他押解至轩辕晦帐内。 “舞阳侯,昭王,太子,别来无恙?”轩辕晦高高在上,不无讥诮。 邓乘风此时许是镇定下来,竟还摆出几分倔傲的仪态,“既已落入竖子之手,何须多言!” 轩辕晦勾唇一笑,“确实不需多言,来人,将此贼押入死牢,待到黄道吉日,再枭首示众,祭我先祖!” 邓乘风本就是个胆小如鼠的小人,一听此言,早就心慌意乱,“慢着,难道你就不想知道太皇太后、孝恵公主等人的下落么?” 轩辕晦转头看他,满面诧异道:“不过妇孺之辈,逃了也便逃了,哪里抵得了昭王你的一条命?何况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天南地北,他们又能逃去哪里?我只是未想到,昭王打仗如此无能,做人如此无耻!” 也不管邓乘风作何反应,轩辕晦直接下令,“还不赶紧将他带下去,留着恶心人么?” 战事已然平息,原本喧嚣的战场霎时没了动静,轩辕晦独自一人站在一处焦土旁,神情有些迷惘。 “王爷,除去千余亲兵,其余将士都已退出城外,对百姓秋毫无犯。” 轩辕晦点头,看着不远处已有些斑驳的九重宫阙,猛然有些近乡情怯,“仿汉高祖约法三章故事,你们做的不错。今日先让儿郎们歇息歇息,让火头军做些好酒好菜,到了明日再清点人数。” “是!” “对了,向王妃报喜,再请他进城。” 赵诩一进帅帐,就被扑过来的庞然大物压得一个踉跄。 “王爷你这是要谋杀亲夫么?” 轩辕晦未说话,赵诩目光一扫,果然瞥见那遗诏和起居注正放在案上,俨然被人翻阅多次。 “我有些不想入宫,”轩辕晦声音喑哑,“仿佛这样就可以自欺欺人,佯装父皇还在宫内等我归来……我也不必去为九洲万方的大事小事操心劳碌,可以心无挂碍地去当我的太平王爷……” 赵诩长叹一声,搂着他坐在榻上,“先帝在天之灵,看到今日之盛景,定然会为王爷欣喜。至于太平王爷一事,恕我直言,就算是先帝还在,汾王也还在,以先帝对王爷的宠爱和王爷的鲲鹏之志,飞鹰走狗、醉生梦死的悠闲日子,王爷还是别肖想了,恐怕你就是个操心劳碌的命。” 轩辕晦仿佛是觉得心里好受些,依旧趴在他肩上,闷闷不乐,“想到一进宫城,就再听不到一句真话,见不到一点真心,顿时又觉得这皇帝做的也毫无兴味。今日看到邓翔的尸首,你知道我在想什么么?会不会有一日我也和他一样刚愎自用、自以为是,最终搞得众叛亲离,江山不保?” “有我在,你不会的。”赵诩揉揉他的发顶。 轩辕晦闷声道:“你何时动身?最起码等我登基大典之后罢?” 赵诩失笑,“那是自然,再如何我也得将元后之位骗到手,有了朝廷的份例再去浪荡江湖不是?” “对了,”轩辕晦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送到赵诩手里,“国师今日修书过来,说是可汗会遣使前来,仁宗末年起,回纥便对我启朝称臣纳贡,直到邓党专权才罢。可惜如今事过境迁,就连我有今日也多借回纥之力,再腆着脸让人家称臣恐怕不合时宜。” 赵诩默然道:“时势如此,王爷你也无可奈何。再过些年罢,待到中原国力昌盛之时,何愁外藩不纷纷来附?国师可说了别的?” 轩辕晦将信收回袖中,漫不经心道:“不过嘘寒问暖,并无要紧之事。” 想来怕是匀命之事,赵诩心中有数也不点破,只觉轩辕晦有时奸诈得很,有时却又傻得可爱,“明日王爷有何打算?” “千头万绪,我一时也说不清。不如王妃帮我分担些许?” 赵诩想了想,“也罢,当下最要紧的便是城防军务,毕竟还有部分邓党还在负隅顽抗,王爷还是剪除后患为好。其次便是整肃吏治,最起码王爷得将礼部、户部擢拔、出来,否则就连登基大典都无人做了。” “原先邓党的旧臣,名册我已让人清点出来,不如就请王妃与沈大人辛苦一二。” “敢不从命。”赵诩笑着应了。 轩辕晦咬了咬他的耳垂,低声道:“你看,你马上就要弃我而去,眼看着又要几个月不能相见,今夜你就不能让让我?” “让你?”赵诩失笑,“我只问一句话,难道王爷的天下是靠旁人让出来的?各凭本事罢。” 轩辕晦冷笑一声,“今日本王便让你知道,什么叫做夫为妻纲!” 不知过了多久,赵诩披着衣裳伏案批阅公文,轩辕晦汗津津地躺在被中,一只手把玩着赵诩原本垂在腰间的玉佩,“唉,本王腰酸背痛,实在无法劳形于案牍,还请王妃垂怜……对,那边还有十几本,你也代我一并批了。” 赵诩气得笑出声来,“从前还担心王爷过于耿直,日后为群臣蒙蔽,如今看来,真是庸人自扰。” 轩辕晦慵慵一笑,“哪里,王妃才是深谙三十六计精髓。” 赵诩笔锋一顿,挑眉,“我的‘走为上计’哪里比得上王爷的‘美人计’精妙。” 轻轻笑了笑,轩辕晦不再言语,只怔怔看着赵诩笔走龙蛇。 赵诩被他看得心里发酸,最终还是搁下笔,回了榻上,将他拥入怀里。 二人相拥在一处,初冬寒夜仿佛也因这情、事后的温存熨帖变得暖意融融。 谁都知道,待到金乌初上时,天地都将翻覆,前路也不知有几多险阻。 可谁都未开口盟誓,也再不需盟誓。 情到深处,便不愿离弃,更不舍离弃。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卷是最终卷 没有主要情节了 只是交代后续 尾声 比较短 会有番外 点梗的时候会广而告之的 (大家的梗 我不可能全盘照收 但会酌情参考) 【第六卷】 第116章 元月一日,轩辕晦于长安登基称帝,沿袭国号为“启”,但为表区分,更“天启”为“玄启”;续启朝之火德,以红为尊,定年号为元光;改谥皇父为孝宗,上尊号为钦仁明圣至诚慈纯孝皇帝,尊生母回纥药罗葛氏为贞顺成皇后,尊养母独孤氏为恭恪太后;立肃王妃赵诩为后,授尚书令衔。 “今日长安可有什么消息?” 长江浩渺,滚滚东流。有一楼船在风浪中稳稳前行,二层均有士卒执戟,婢女小厮在廊上奔忙疾走,船头行灶炊烟袅袅,正有庖厨烹煮新鲜钓上的鳜鱼。 赵诩身着锦衣常服,手执黑子,与对面一樵夫打扮的老者对弈。 “早间有礼部大臣劝陛下广纳妃嫔,开枝散叶,陛下雷霆大怒,当场便调了那人的官职,让他主管僧尼之事,好生修养生性。” 赵诩莞尔,“倒像是他做得出的事。不说这些有的没的,玄启律编纂得如何了,他可命人刊发了?” “是的,吏律、礼律、兵律、刑律、工律都已经刊印成册,陛下已命各道官吏安明告示,周知天下。户律与田律仍在商议之中,只是陛下已然减免了徭役税赋,又将大军散去了一半。” 赵诩连连点头,“意料之中,封赏之事,还未有口风透出来?崔静笏人又在何处?” “当前只知陛下召窦将军回京,在宴请时说过,江东封邑任他挑选三万户,窦将军挑了宣城,听闻要封他为宣侯了。” “宣侯?不可能吧?”赵诩挑眉,“若我没记错,仿佛邓翔以前便是宣王,陛下敢封,他窦立敢要么?” 说罢,赵诩转头看身后默不作声的韩十四,“你让窦立身边的探子给他吹吹风,就说‘君不见淮阴侯与留侯之故事乎’?” 那樵夫笑道:“殿下英明。至于崔驸马,小的只查到他进了京城,他可否见到陛下倒是不知。” “莫先生能打探到这许多已经殊为不易。”赵诩勾唇一笑,“崔长宁与我自有默契,只要他能在轩辕晦面前说上话,我就不需再去操士族的心。” 莫开点头,“此外,还有件大事,独孤诲上表自改名讳为独孤惇,陛下让他接替窦将军出征岭南了。” “哦?还未封爵?”赵诩颇有些意外,“太后凤体可还安好?” “刚进京时甚是康健,这几日听闻病了,陛下日日前去侍疾,士子们都说陛下纯孝呢。” 赵诩抿唇,“怕又有些你我不知的内情了,幸得我不在,否则人家又以为是我在里面挑拨。” 婢女端着鱼羹入内,赵诩笑道:“长安之事,我其实不甚关心,也罢,不谈旁人的闲事了。言归正传,此处虽无桃花流水,可有鳜鱼肥美,称得上当地一绝,莫先生请。” 赵诩泛舟江上,大快朵颐之时,轩辕晦面无表情地坐在殿中,眼神森冷,“太后还是不肯用膳?” “是。” 轩辕晦阖了阖眼,“太后没有胃口,你们也不必强劝,让御医好生留意着便是了。” 守宁战战兢兢道:“博陵侯求见。” 轩辕晦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博陵侯?” “原孝恵大长公主驸马崔静笏崔大人。” 轩辕晦这才恍然大悟,霎时有些不悦——这博陵侯为何与那颍川郡公听起来如此神似? “宣。” 崔静笏走进来时,轩辕晦不是不惊艳,此时他方明白赵诩所谓崔静笏姿容胜于他并非谦辞,而是事实。 孝恵实在暴殄天物。轩辕晦不无恶毒地在心中想道。 “臣崔静笏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崔静笏恭顺地行礼,礼数分毫不差。 “请起,”轩辕晦淡淡道,“论起来你曾是朕的妹夫,又是梓童的同窗,便不必如此多礼了。” 崔静笏听见那句“梓童”,眉毛禁不住挑了挑,“罪臣曾屈从逆党,惭愧无地,还请陛下降罪。” “崔卿也是为求自保,不得不自污声名,过往之事俱如烟云,朕并不怪你,崔卿也不必耿耿于怀。”轩辕晦沉吟道,“崔卿也知晓,如今朝廷众臣对邓党颇有芥蒂,若朕贸然许你以高位,怕是会引来众人不服。” “回陛下的话,”崔静笏跪伏在地,“臣愿将功折罪,以平众怒。” 轩辕晦不动声色,“不知崔卿预备如何将功折罪?” 崔静笏毅然道:“臣愿出使西域,夺回失地。” 自从启朝大乱,原先实际控制的河套一带,以及吐蕃周遭数郡,都被夷狄所占。 不得不说,崔静笏能在邓党手中全身而退,不无道理。至少在揣摩上意这方面,满朝文武,罕有人能胜过他。 “此去山高路远,遍布荆棘,崔卿可要想好了,先前你进献历朝律例,算是立了大功,如今还有田律、户律不曾修完,若是你愿意,朕可命你为总编修官……” 崔静笏恭谨道:“还请陛下夺去崔氏博陵侯的爵位,以平众怒。待罪臣从西域归返后,再行封赏。” 轩辕晦神色莫辨地上下打量他,笑道:“不愧是梓童的同窗,一般的雄心万丈,不甘寂寞。” 轩辕晦对自己并无好感,崔静笏心中有数,可他先前准备的应对皆是关于邓党或是孝恵公主,谁曾想轩辕晦反而抓住他与赵诩同窗这件事不放,难道真的如传闻所说,帝后实则不和? 不可能。 崔静笏立时在心中反驳,赵诩的性情他最是了解,以及这段时间赵诩人虽不在长安,可仍遥领各士族,若是他当真与轩辕晦不和,恐怕根本不会多管闲事。 那轩辕晦如此针对自己,又是为何? 见崔静笏默不作声,若有所思,轩辕晦冷笑一声,“也罢,求仁得仁,既然崔卿愿意为朝廷分忧,朕自会鼎力支持,文牒朕会让鸿胪寺拟好,再给你派一千士卒,勿失朕望。” “谢陛下、体恤,天恩浩荡,罪臣铭感于心……” “行了,客套话便不必说了。一路辛苦,本来朕应与皇后设宴为你接风,只是皇后养胎不易,身子沉重,无法见客,也便罢了……” 崔静笏猛然抬头,面上表情如遭雷劈,“?!” 作者有话要说:  僧尼之事 当年老轩辕也这么整过人 王爷很没创意的这樵夫一开始枳棘介绍过 樵夫莫开至于有身孕什么的 人家就是想在情敌面前胡说八道…… 第117章 此时此刻,远在万里之外的赵诩正与他十年未见的父亲对坐饮酒,“父亲为何辞去颍川国公之爵?纵然我无法袭爵,不是还有弟弟么?” 赵若凭这些年赋闲在颍川,纵情山水,除去鬓角星星点点的白发,倒是不见多少老态,“树大招风,还是想给你省些麻烦。” “麻烦?”赵诩笑笑,“父亲是听闻什么风言风语了么?” 赵若凭看着自己引以为傲的嫡长子,“父亲还记得你幼时模样,那时候人人都说你是宰辅之才,我颍川又要出个赵相了。却不料命运弄人,最终你却沦落内闱,为一众宵小诬蔑指摘。” 赵诩放下茶盏,虽仍在笑着,目中却满是凌冽寒光,“哦?不知是我赵氏族人,还是其他河东士族,亦或是哪家不长眼不识相的朝臣?他们是怎么编排儿子的,是说我以色侍人,还是说我惑主媚上?说我也便罢了,竟还让这些不干不净的话传到父亲耳朵里去,实乃儿子不孝。” 十年不见,赵若凭也分辨不出赵诩是否动了真怒,一时间很有些尴尬,“诸如此类吧,尤其是陛下的子嗣问题,就连我也……” “此事到此为止,”赵诩用食指点了点案几,“分封功臣,后宫子嗣,还有更要紧的确立田律,我便是不想理这几桩事体才出宫远游,父亲不妨回去传话给诸位族人,要他们安守本分。我看这门风倒是该好生整肃了,不想着如何建功立业,光耀门楣,整日向着把手往后宫里伸,这与邓氏那些裙带世家又有何差别?” 他这番话说的声色俱厉,就连赵若凭心里都是一凛,赶紧躬身作揖,“臣治家无方,臣有罪!” 赵诩看着父亲惶恐模样,顿时觉得满桌酒菜都失了味道,“一家人何至于此,到底还是生分了。” 赵若凭这才重新落座,赵诩眼尖,瞥见他只坐了半个凭几,心里苦涩难以言明,最终只好叹了口气,“方才我话约莫是说重了,父亲切莫往心里去。只是如今正是鲜花着锦之时,家人还是要善加约束,免得酿成大错。颍川国公的爵位,家里还是留着吧,这是王爷……是陛下一番心意,也是儿子与赵诙这些年在肃州挣来的。” 见赵若凭已露疲态,显然应付他这个中宫之主的儿子也颇为费力,赵诩苦笑道:“我便不上岸,也不回颍川了,省得劳民伤财,徒生枝节。父亲若是进京,便提前知会我一声,我命人沿途护送。” 赵若凭神色复杂地看了赵诩一眼,终是道:“为何不和离?是君心、公心还是私心?” “兼而有之。”赵诩轻描淡写,“我与轩辕晦,如今是谁也离不得谁了。” 赵若凭也不知该如何教训这个历经生死、翻覆风云的儿子,最终只好长叹一声,“若有什么难处,尽管和族里提,到底荣损一体,父亲绝不会弃你不顾。” 赵诩捏着酒杯,又缓缓放下,起身跪了下来。 赵若凭一惊,立时也在他对面跪下。 父子俩均是苦涩难言地磕了一个头。 送走赵若凭,赵诩疲惫不堪地躺回榻上,夜间便收到轩辕晦从长安捎来的书信——崔静笏去西域博功名去了;孝恵长公主悬梁自尽,留下一个痴呆不能言的儿子;太皇太后早就在逃难之时便命丧黄泉;邓乘风也伏诛。 当年让轩辕宗室提心吊胆,让他们恨得心头滴血的仇人,如今就像是一个个久远的名字,湮没在尘埃里,再不能兴风作浪。 轩辕晦甚至还带着几分惆怅的口气,说什么故人远,知音稀,那怨念如同春雨隔着信笺一点点渗出来,一直滴进赵诩心里。 樵夫莫开不知何时又折了回来,毕恭毕敬道:“独孤太后不肯用膳,陛下便让临将出征的独孤惇跪着求她用膳,不然便不能起来。” 赵诩将信笺折好,放回到一个紫檀木匣子里,“太后最近又做了什么事,陛下竟如此强硬。是劝陛下纳妃了,向陛下要爵位了,还是让陛下废了我?” 莫开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毕竟这对天下最尊贵的婆媳实在有些特殊,“具体情况确实有些不明,但似乎确实有朝臣上奏,请陛下封独孤垣为异姓王。” 赵诩忍不住笑出声来,“太后定然恨死他了,这是在帮独孤家还是在害他们啊?” 莫开皮笑肉不笑,“陛下也暗自派了人去查,发觉此人仿佛年轻时承过一个公府世子的恩情……” 赵诩笑了笑,“查到后,陛下说什么了?太后又作何反应?” 他这招倒是与先前邓党谶语之事相类,不过先行一步堵住独孤氏的路,在他们根基不深时提出此事,此刻定然群臣反对,日后再有人进言,就算是轩辕晦首肯,御史台都不会善了。 “太后气急败坏,但还是下了懿旨谦辞,请陛下勿要小人怂恿,重用外戚。” 赵诩冷笑,“这还得把我捎带上,看来独孤太后心里倒是敞亮。再后来呢?陛下也不至于因此与她置气吧?” 莫开踌躇道:“太后之前在肃州时,便请娘家的侄女到跟前伺候。就在上个月,陛下要认其为妹,封其为公主……” “陛下的信里倒是未提。”赵诩八风不动,莫开看着却是一阵心慌,“独孤家说异姓封公主于理不合,辞却了……然后陛下就要为那小姐指婚,想把她指给裴隽裴大人。” 赵诩掸掸衣袖,“我若是他们,定不会拒绝。按理说,事到如今,太后应也知晓陛下的心意,为何还步步紧逼,难道就不怕触怒陛下?” “怕中间有什么骑虎难下的缘由吧,结果那小姐却被发现与侍卫有了私情,陛下大怒,说她淫、乱禁宫,让她要么嫁给那侍卫,要么就剃了头发当姑子。结果太后保住了独孤小姐,送其回府了。” “紧接着陛下就让独孤惇去征战岭南,太后便不用膳了?我朝固然以孝治天下,可陛下却不是愚孝之人,太后这步棋走错了。”赵诩起身打开轩窗,看着窗外碧水,“继续盯着长安,太后并非寻常女子,他日必有后招,不可大意了。” 作者有话要说:  游山玩水继续 第118章 新官上任三把火,新皇帝上任则是野火燎原。 赵诩所过之处,城门上、驿站里、官道旁,年轻的天子的旨意如同雪花一般洋洋洒洒,落在帝国的每个角落。许多识得字的伤残士卒都被安排成州县衙署的差役,每日为百姓诵读那些华美却拗口的告示,再把它们换成稚子可懂的乡音。 很明显此时此刻,分封功臣并非皇帝的当务之急,他的目光投向了皇朝真正的基石——百姓。 减免税赋,丈量土地,重修水利、劝课农桑……这些所有明君都会做的事情不谈,轩辕晦雷厉风行地推行刚刚修订的田律、户律,大刀阔斧地改起了祖宗的家法,一是照搬肃州的做法,废去商户的贱籍,允许商人子弟在家乡之外的州县科举入仕,同时将商户课税调成农户的两倍,着各州有司征收,严禁郡县再行征税;二是增开官坊、官田,对失地流民加以照拂,让他们耕种官田,或是在官家的作坊充当匠人;三是严查赌坊青楼,必须向官府报备,并严控数量;四是变革婚制,按资财、爵位、官身限制妾室数目,男妻亦可出仕经商,娶男妻者亦可继承家业,却不得纳妾;五是废除私奴,严查人市;六是…… 仍为战乱的遗毒所苦所累的百姓在无间地狱挣扎日久,看到一点小小的盼头,都欣喜若狂,不时有人跪伏在地,高呼天恩浩荡。 其余高门豪富虽心有不忿,但也无法与剑锋仍带血迹的皇帝抗衡,只得暗自忍耐,同时抓紧勾连京中的朝臣新贵。 不知出于什么考量,轩辕晦的书信里对这些事都只字不提,赵诩不禁想,这是要瞒着他将事情推到底,还是想给他来个出其不意,让他刮目相看? 更有可能,轩辕晦只是想让他无论走到哪里,都能念着他。 带着隐秘的甜意,赵诩一路南下,在河东停留了一月之久,与残存的河东六姓族长会盟。 “殿下,”裴氏家主恭谨道,“不知陛下对士族到底持何态度?” 郑氏家主捋着胡须,“彼时赵文正公主推的士庶合流给了我士族二百年太平,如今天下纷乱,正是鼎新革故之时,不知陛下是什么想法?” 博陵清河二姓的崔氏对看一眼,最终还是崔静笏之父开口,“荫客之制我士族早已舍弃,看陛下的态度,占田也是必废无疑,倘若连超品与太学都保不住,那我士族与寻常富户又有何异?” 赵诩端着茶盏,笑道:“我在想,此时此刻,不论是陇右勋贵还是轩辕宗室,恐怕都与你我一般忧虑。今日都是自己人,自然推心置腹,坦诚相见。实不相瞒,我与陛下确实曾议过此事。” 话音未落,众人一个个目光灼灼,配上刻意保持的仙风道骨的仪态,实在是有些滑稽。 “田亩之事,陛下绝不退让。”赵诩缓缓道,“世家大族,想要长盛不衰,要有千代百代的富贵,要么如占田,在富上下功夫,要么如选官,在贵上下功夫。就目前来看,后者倒是可以做些动作。” “我等深以为然。”众人齐声附和。 赵诩从袖中抽出一份条陈,“这是我与崔静笏相商,最后以裴隽之名递上去的折子,诸公不妨看看,心里也好有些数。” 众人传阅了一番,堂内一阵死寂。 原因无他,赵诩这个折子实在是过于冒险了些——中书省、门下省、尚书省分立,进一步明晰职权,尚书省不再统辖六部,六部划归中书省,各州县由门下遥领;凡入门下省,必须为没有爵位的科举进士,且须为各州县年富力强的能吏,由吏部推举,皇帝首肯;尚书省掌管机要,签发诏令,封驳议政,入尚书者必有爵位,同时必有功名,换言之,入尚书省,必须只能是贵家子弟由科举入仕,不得荫封;中书省则兼而有之,选贤任能,不计出身。 监察百官的御史台、掌管军政的枢密院、遴选栽培年轻官吏学子的翰林院及太学由皇帝直接掌控,当然,还有不可与外人言说的丽竞门。 按照赵诩的这个章程,士族实际上的特权已被剥夺殆尽,唯有尚书省,毕竟这些带有爵位取得功名的官吏可以是宗室,可以是勋贵,也可以是士族。这无异于将原先士族的特权至少一分为三。 崔氏家主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既给天下寒门做了个样子,又卖了人情给宗室和勋贵,这倒是颇有些像当年文正公推士庶合流的情景。只是,若是陛下坚持要全部唯才是举,不计出身呢?” “更何况,这样岂不是明目张胆地结党么?”郑氏插言道。 赵诩目光从他们身上扫过,那目光十分和善,不带半点威权,可偏偏所有人都感到战栗,纷纷垂下头去,“诸位世伯说的不错,可你们有没有想过,对一个君主而言,他是愿意群臣互相制衡,最终唯他命是从,还是如邓党般连成一片、一团和气呢?” 众人先是如醍醐灌顶,紧接着再看赵诩的眼神都充满了几分敬畏。这一月以来,赵诩温润端方,更对他们恪守子侄礼,又多议论士族之事,让他们险些忘了,赵诩不仅仅是出身士族的尚书令,更是跟着乳臭未干的小王爷一路从穷乡僻壤的肃州荡平九州、杀回帝京,与皇帝并肩共治的结发原配! 他根本不需去揣摩圣心,因为他便代表了圣意圣心,甚至足以影响圣意圣心! “我等日后一定命子孙苦读诗书,定要在科举中力压宗室勋贵,让尚书、中书二省皆是我士族子弟!” “河东士族六百年,定不能在我等手中葬送!” 赵诩笑了笑,就见韩十四慌慌张张地进来,身后还跟着其余士族家主的仆从。 “怎么了?”赵诩对他的失态有些不悦,又见他吞吞吐吐,便道:“此处并无旁人,若无中枢与宫闱秘事,你便直说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有点效仿英国上院下院的做法 尚书省等于上院真正考试做官 那些勋贵宗室 其实是打不过士族的。 第119章 韩十四咽了口唾沫,先道:“恭喜殿下,裴大人的折子陛下批了。只是还未着手办,说是三省缺人。” 意料之中,赵诩与其余人换了个眼色,相顾一笑。 “还有一事……”韩十四跪下,视死如归道:“估计明日便要明旨昭告天下了,说是陛下乃天定紫薇帝星,殿下为勾陈转世,故而受上天护佑,皇后幸而有孕,怀胎一年后方于昨日产下麟儿。” 一片死寂,他已完全不敢去看赵诩的面色,自顾自道:“陛下大悦,准备到满月时便封太子!” 在场众人虽都是老成持重的世家掌门,可也不曾见过这种场面,有几人甚至不由自主地瞥向赵诩的小腹…… 然后纷纷把自己掐醒,别的不说,赵诩这年余来也曾和不少人会面,看起来殊无异常,怎么可能会有男身产子这般的天方夜谭? 赵诩的脸色已经难看的不能再难看,定定地看着韩十四,温言细语道:“难道之前就一点消息都不曾透出来?” “据闻崔静笏崔大人是第一个恭贺的,献上的大礼便是来归的疏勒。” 崔父强忍着欣喜骄傲,轻咳一声,“恭喜殿下。” 确实,站在士族众人的角度,不管这孩子是怎么来的,皇帝不惜编出这般的故事,也要将储君的生母算作赵诩,这无疑代表皇帝对元后不可动摇的信重。 “最近是不是还有些旁的贵客,比如琅琊王世子,比如回纥使臣?”赵诩突然开口问道。 韩十四一愣,“王妃当真神机妙算,回纥使臣在长安已逗留了半年,马市改互市之事也谈了七七八八,然后两月前,琅琊王世子被找到,刚滴血认亲,又对了玉牒,十足十便是了。” 赵诩蹙眉不语,捏着杯子的指节几乎发白,心中纷乱无比——这孩子是谁的?是琅琊王世子从流放之地带来的孩子?荒谬一些,是国师在回纥用他们的骨血以秘术造出的孩子?更有甚者,是轩辕晦从哪个犄角旮旯随便找的野孩子? 他不需看旁人的脸色,他都知晓他们在想什么,他们多半觉得这子嗣是轩辕晦趁他不在,随便临幸了谁生的。 赵诩将杯子缓缓放下,他从未想过此种可能,他也绝不允许此事发生。 “殿下……”许是他面色骇人,韩十四喃喃道,“小殿下的洗三您怕是赶不上了,若是再赶不上满月,恐怕又会有不少流言蜚语。” 赵诩已然恢复常态,淡淡扫了一眼诸人,笑道:“算算我也离宫日久,已是当归之时,诸位若是愿意赏光,太子周岁大典之时,你我再举杯痛饮。” 说罢,耐着性子听了几句众人的客套话,赵诩便急匆匆去了。 已是数九寒冬,帝京处处白雪皑皑。 轩辕晦独自沿着太液池畔的四百间回廊漫步,时不时抬眼张望蓬莱殿满是飞霜的檐角。 蓬莱殿虽是赵诩的寝殿,可他却从未住过一日。 他不由想起往年到此时,肃州的雪早已落了满头,他最爱与赵诩二人慢悠悠地在秾李楼外踱步,好像所有的不如意不顺心不吉利都会随着北风飘散,伴着冬雪消融。 彼时一无所有,唯有一身孤勇,满腔热血,可那时他身旁有赵诩。 可如今南面称王,片语成旨,锦绣山河皆在他手,亿万黔首尽数俯首。 赵诩不在身侧,他竟觉得自己一无所有。 人人都想做天下之主,可当真到了那一天,他们便会明白,并非他们将这天下把玩于股掌,而是他们为这万里江山所缚。 “陛下,陛下!”守宁跌跌撞撞,“王妃他……” 轩辕晦蹙眉看他,不语。 守宁回味过来,“皇后殿下已到了朱雀大街,眼看着就要进宫城了!” 轩辕晦一把推开他就跑,将那些伤春悲秋尽数抛到脑后,跑了两步,硬生生顿住脚步,“去将太子抱过来,朕父子二人一道在太极殿等他。” 赵诩水陆并行,一路几乎不曾歇息。越是靠近帝京,他肝火愈是旺盛。 如今真相未明,他知晓自己许是在迁怒,可如此大的事体,轩辕晦竟瞒的严严实实,到最后给了他,也给了天下如此荒唐的一个解释。 他就不信,宗正寺、礼部那些老古董能听信如此荒谬的说辞。 到了宫城,马车被守卫拦下,赵诩不耐地掀开车帘,懒得给那守卫看什么身份文牒,径直抢过一匹马,向太极殿疾驰而去,留下韩十四等人在那边扯皮解释。 离太极殿尚有百米时,隔着飘摇风雪,赵诩已远远瞥见数十人的仪仗,尤其是那五爪盘龙的羽扇,让他想起自己的金凤仪制,心头更是火起。 于是他翻身下马,步履极快地拾阶而上,全然不顾身后大氅完全拖曳在雪地里。 看着他气势汹汹,越来越近,轩辕晦忍不住对着身后守宁笑出声来,“你说皇后不会将太子掐死吧?” 守宁心中腹诽——恐怕他会将您掐死,可他终究还是干笑道:“殿下是最仁善的人,何况对亲生骨肉呢?” 攀爬完千重玉阶,赵诩与轩辕晦只差了十步,终于能看清他的神情。 轩辕晦内着玄衣,外面鼓鼓囊囊地披了件红色大氅,许是不再风吹雨淋,他比别离时白了许多,将那身雪肌玉肤又养了回来。 此时此刻正没心没肺地冲着他笑,看见他这模样,赵诩原本足可毁天灭地的怒火已然熄灭了一半。 轩辕晦并未开口,而是将身前的大氅微微敞开,里面竟是个裹得严严实实的婴孩。 赵诩几乎是一步一顿地上前,微微掀开那襁褓,不由得一愣。 那孩子远比常人白皙,虽然形容尚小,可仔细看那孩子的眉眼,竟与自己有五六成相似。不知是否察觉周遭有外人,那婴孩微微打了个哈欠,睁开双眼。 赵诩又是一震,这婴孩的眸子竟与轩辕晦一般,深不见底一片湛蓝。 他脑中一片混沌,一旁的轩辕晦将他孩子托了托,递到他面前,笑道:“你辛辛苦苦十月怀胎生下的,不抱抱么?” 作者有话要说:  王妃分析的都是可能性 本文就不给结论了 想信哪个信哪个吧因为不重要 法统上是 也就是了。 第120章 看群众反应比较大,我决定写在正文里,声明一下。 1.孩子的身世有两种可能性,前文也都提到——找到琅琊王的另一个世子了,他的年纪有孩子绰绰有余,这个实际上是真实世界里最有可能发生的事情,这孩子大概母亲是胡人,所以眼睛像王爷,至于像王妃,或许是心理暗示or巧合;其二,为满足一些筒子看到亲生孩子的愿望,加上回纥多妖术,毕竟西游记都有生子泉的典故2333。 原谅我大概想投机取巧,这里就不再证实孩子的身世,愿意取信哪一种,便自由心证吧。 其实只要两个人都承认孩子的身份,又通过法理确定了孩子的身份,那孩子就是他们的孩子。 孩子最终是赵诩抱进殿的,他那点怒气,早在轩辕晦小心讨好的眼神里烟消云散。 手指轻轻划过婴孩娇嫩的面庞,赵诩做了一个决定,“他是天佑之子,也是我的儿子。” 这便是承认了。 见他喜爱这孩子,轩辕晦心中霎时一松,从赵诩身后腻过来,“此间乐,不思蜀。十九郎如今可解其中真意?若不是为太子之事昭告天下,我看你压根就不想回来。” 赵诩侧过头吻他,“我这一路也不尽然是游山玩水,归根结底还不是为了你的江山,怎么你个没良心的,如今倒还来向我兴师问罪?” 轩辕晦皱着眉叹息,“到底是谁没良心?你悠游山水,流连忘返之时,也不知我过的是什么日子。和臣子斗,和母后斗,和腐儒斗,简直无一日安生。我看你也别歇着了,元月一过,便去上朝听政,做好你那尚书令,免得日日尸位素餐,朝廷还得为你发一份俸禄。” 许是想起从前在肃州乃至军中,政务大多都由赵诩包办的“峥嵘岁月”,轩辕晦禁不住露出颇为神往的笑意,“不如就从三省改制始。” “三省改制?”赵诩装糊涂。 轩辕晦横他一眼,“你的口气文风,就是化成灰我也认得出来,让裴隽呈上来,骗骗旁人也便罢了,还想瞒过我?” 赵诩看着他得意笑容,心里也是又暖又软,“不愧是圣明天子,之前倒是我小看你了。三省改制之事,我本就没想假手他人,不过此事倒是不急。先不急着叙话,我问你,太子之事,群臣是个什么反应?” 说到正事,轩辕晦也肃然起来,“这也是我觉得蹊跷之事,按理说那帮老古董横竖看我不顺眼,这次竟都缄口不言,于理不合。后日的大朝会,他们定然发难。我隐隐觉得母后绝不会允许储位早定,日后定会再起波澜。” “陛下所言甚是。”他自己提了独孤太后,赵诩也省的再去做挑拨他们母子关系的小人,“国师可还在长安?” “近日回纥可敦身子不爽利,眼看就不行了,因而国师半月前就已启程了。” 赵诩虽遗憾于不能当面向国师探询,却也只好暂且放下,“也罢,我先回宫沐浴歇息,陛下自便罢。” 轩辕晦跟着他起身,笑道:“本朝帝后不分宫,朕与你一道。” 他虽改了称呼,却不见傲慢生疏,赵诩听着竟还熨帖得很,先吩咐宫娥将太子抱走,又转头捏了捏他鼻子,“拿腔作调,照你这么说,我是不是要自称本宫?” “有何不可?这又不是女子才用的称呼,有些朝代,太子都自称本宫,我看这尊号高贵的很,正适合你用。”轩辕晦只觉整个大明宫都鲜活起来,重走一般的路,却丝毫不觉得寂寥了。 偌大的宫宇,除去在他们身前身后垂首疾走的宦官宫娥,唯有他们二人。 兴许还有刚被奶娘抱走,嗷嗷待哺的太子。 赵诩忍不住笑出声来,上前一步抓住轩辕晦的手,“万事有我。” 轩辕晦回过头看他,认真道:“我知道。” 每月初一、十五皆是启朝的大朝会,在京四品以上均须列席。 于是四更天方过,从朱雀大街至御街,熙熙攘攘满是披金挂紫、手执玉笏的大小官吏。 眼看着还有半刻时辰便到了,群臣也早已排列整齐,让宦官们搜身完毕,就见从内宫方向有步辇慢悠悠地抬过来,停在玉阶前。 下步辇那人玉带金鱼、重紫衮冕,乍一看像是个再寻常不过的俊朗公子,可若再冒昧打量,便会感到此人凛冽威仪浑然天成,让人不敢逼视。 除去最前头的沈觅几个,群臣不明底细,只傻愣愣地看着他从内宦中悠然而过,竟无一人敢上前为他搜身。 不知是礼部的哪个愣头青壮着胆子喝道:“朝廷的规矩,你们都忘了么?哪怕是三省宰相,入殿前都需搜身,如何这个就例外了?” 众人知道此人身份贵重,无一人敢搭腔,却只见那人笑道:“刚毅忠直,不惧权势,该赏。” 他身后的宦官立时取出金叶子,用托盘盛了,送到那愣头青面前。 那人又道:“方才那位大人说的不无道理,守平,那便搜罢。” 说罢,他极为舒展地张开双臂,对一旁的内侍点点头。 那内侍训练有素,也未反驳,自顾自地开始搜查起来,最终点了点头。 那人轻笑一声,举步向前走去,他步子不大,每一步却走得极稳,金线勾描的官靴踩在玉阶上,几乎不发出半点声响。 不知何时,百官已为他让出了一条道,尽头便是沈觅等宰辅。 “恭迎殿下回京。”沈觅打头下跪行礼,身后跟着章天问裴隽那几个。 赵诩虚扶沈觅一把,“沈相免礼,诸君免礼。既在朝中,我便是尚书令,殿下这称呼就先免了罢。” 一听是那神龙不见首尾,还刚生了个太子的皇后回来了,群臣一时不知如何反应,只好默不作声,全场一片令人惊惧的静寂。 沈觅刚想说些什么,就听远处内宦通报,“陛下驾到。” 众人只好重新站回队列,依次鱼贯入内。 冗长的仪仗过后,轩辕晦一身朝服端坐在上。赵诩与沈觅带头跪伏行礼,山呼万岁。 中间行礼时,沈觅偷偷用眼角瞥了赵诩一眼——在肃州时,赵诩面上恭谨有礼,实则目下无尘,从不肯向轩辕晦行礼,更别提下跪了。也不知这对天家夫夫商量出了什么章程,赵诩竟体现的如此恭顺。 轩辕晦看着赵诩同旁人一般低着的头颅,心中不仅未有半点快意,反倒涌上丝丝缕缕的悲哀,“诸卿平身。” “谢主隆恩。” “给尚书令、中书令看座。中书令年事已高,尚书令……尚书令体弱,日后皆不必行跪礼。” 轩辕晦话音未落,立时便有准备许久的宦官抬上两个凭几。 赵诩与沈觅也不推辞,谢过便也落座了。 “今日……”轩辕晦刚想提三省改制之事,就听有一人高声道。 “臣有本启奏!” 作者有话要说:  滴血认亲本来就是伪科学,古人信得很,轩辕晦敢让人验,自然有十足把握,至于是做了手脚,还是就是亲生的,自由心证。 第121章 “陛下爱重元后,乃是陛下的私事,臣等无话可说。但皇储之事,关系国之根本,如何能儿戏论之?”发难的并非须发皆白的老头,却是个俊朗后生。 轩辕晦面色不变,唇角依旧带着淡薄笑意,眼中寒光却如刀一般,“哦,原来是孔少卿。登基之初,朕便告知诸卿,帝王家事非国事,难道你也忘了么?皇储之事,朕意已决。” 这孔少卿名孔维轶,乃是孔圣三十七世孙,敕封崇圣公嫡次子。他年纪不大,却如蓬头老朽一般过活,循规蹈矩、一板一眼,将那“存天理、灭人欲”做了个十足十。 许是持身太正,无可挑剔,不到三十的岁数已然是太常寺少卿,在朝野清流中素有名望。 此番,竟能想到请他助拳,看来这段时间皇帝的冷遇还是让太后聪明不少。 可惜,赵诩冷冷地勾出一抹笑,这些人至今都低看乃至错看了轩辕晦——恭顺谦和,他便念着好,施的恩都叫做天恩;跋扈贪求,他便只记得错,发的威便是龙威。 所谓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不过如此。 孔维轶褪去冠帽,跪伏在地,一字一顿道:“后宫之事,臣等自然无权干涉。可皇储却是国之副君,且不论男身是否可以生子,过去一年多里,多人曾觐见过皇后殿下,全然未有半点异样,陛下的说法,恐怕难以服众。宗室血统不容混淆,更何况皇储乎?” 赵诩看着他身影半晌,猛然想起此人仿佛也是太学学子,只是当年自己十五便远走肃州,尚来不及拉拢这位圣人之后,才有今日祸事…… 可崔静笏一直在太学,难道他与孔维轶就丝毫无旧? 感到身后各种异样目光,赵诩挑挑眉毛,依旧坐的端直,若是连这点事都处置不好,轩辕晦这江山也便不要坐了。 轩辕晦笑了,“曲阜孔少卿的声名,无论朕是身处苦寒塞外,还是困于深宫之中,都早有耳闻。既是个光风霁月的人物,今日大朝会,不仅群臣皆在,皇后本人也在,有何疑虑,你直说便是,看在崇圣公的面子上,朕与皇后也会给你一个交待,更给天下人一个交待。” “那臣便明言了,请陛下滴血验亲,以证正统。”孔维轶也是当真敢说,竟在朝堂上就提出太子非皇帝亲生这般的话来。 “不仅如此,”又有一人发话,赵诩眯着眼看过去,果然是刚辞了宣侯,改封徽侯的窦立,“本朝最重嫡庶,正巧皇后亦在……” 赵诩禁不住在心里冷笑,还说太后不会善罢甘休,搞了半天,陇右勋贵等在这呢。 虽说经人考据,滴血认亲并算不得数,可今日能站在朝堂的人都知晓,宗正寺便有办法查验血脉,不说十成十的把握,亦是八、九不离十。 面上云淡风轻,赵诩的脊背却霎时浮上一层虚汗——尽管方见了孩子一面,他心中有几分亲近,何况能找到一个与他二人如此相似的孩子,实为不易。倘若验出来这孩子并非亲生,不仅要重新考虑皇嗣一事,皇帝在群臣面前的威严也尽数扫地,自己更是难辞其咎。 混淆皇室血脉,最轻也是废后,不轻不重,一杯鸩酒,要是狠下心来,就是连九族都保不住…… 赵诩径自胡思乱想,却听轩辕晦冷笑一声,“朕倒是养了群为朕分忧的好臣子,怪不得处理政事、安抚万民不见你们如此上心,原来都盯着朕与皇后呢。也罢,宗正寺卿,你便取了东西来验罢,守宁,将朕的皇子抱来。” 轩辕晦狠狠地咬住“朕的皇子”几个字,仿佛咬的是仇雠的颈项。 赵诩心里陡然一松,抬眼看向轩辕晦,只见他一副成竹在胸之状,“对了,既然此事涉及宗室,须得有太后在场。再请太医院院正、起居注官等人一并过来,做个见证。” 群臣包括孔维轶在内,都未想到轩辕晦竟有如此的胆气,敢当堂验亲。熟知前后因果和帝后秉性的沈觅等人,都不禁为独孤太后捏了一把汗——让她过来,几乎就是直接挑明是她在背后兴风作浪,倘若验出来无误,朝野上下会如何看这个上蹿下跳的太后? 太后所恃的,不过是太子并非帝后所出,但凡有一人非生身父母,太子便名不正言不顺,赵诩的后位都是摇摇欲坠;皇帝有过在先,失信于民,那么在后宫乃至皇嗣的处置上,作为太后,她便一言九鼎。 看来这阵子,太后也是被逼得狠了,才会绝地反击,不惜耗尽自己与皇帝那一点母子情分。 仪仗蜿蜒而来,又有内侍在殿后架起屏风,一个影影绰绰的人影坐了下来。 轩辕晦笑了笑,合乎规矩却怎么看怎么敷衍地行了礼,“问独孤太后安。” 连一句“母后”都欠奉了。 独孤太后的声音清清冷冷地在屏风后响起,“皇帝免礼。” 赵诩悠悠一笑,率领群臣向独孤太后行了礼,便默不作声地站在一边看戏。 人都到齐了,轩辕晦便对宗正寺卿以及他找来的几个院正道:“稚子娇嫩,取血之时请手下留情。” 几人应了,便有人取了器皿来,赵诩站的远,乍一看似乎和书中提过的并无两样。 “请列侯做个见证。”独孤太后冷冷道。 话音一落,窦立为首的勋贵们便围了一圈。 轩辕晦对沈觅、赵诙、肃抒恩、裴隽等人笑道:“广陵侯、郾城侯、张掖侯、闻喜伯,你们亦有爵位,难道不想凑个热闹么?” 说罢,他自己也走下玉阶,撸起袖子,对太医道:“请。” 太医小心翼翼地取了天子的血,又用针戳入太子粉嫩小手。 令人讶异的是,小太子只是抖了几下,瘪了瘪嘴,倒也未哭。 “ 如此英雄,定是我儿。”轩辕晦感慨道。 他还在沾沾自喜,就听沈觅高声道:“恭喜陛下!” 作者有话要说:  颍川国公一个爵位,赵诙郾城侯(靠近颍川)一个,其实赵氏捞了两个爵。 沈大人这个封邑好,可以去扬州养老 有什么想看的番外呢?接受番外点梗 \\\\(^o^)~ 我酌情选 ps:不开车 不开车 不开车 重要的事情说三遍! 第122章 那两滴血真的溶到了一起,再不分开。 赵诩放下一半的心,不管如何,太子的位置是保住了。 沈觅却是心如擂鼓,偷眼去看赵诩的神色——皇后的冠帽可会变色? 御医又取了赵诩的血,小心翼翼地滴了滴方才太子的血进去。 众人翘首张望,连屏风后的独孤太后也站了起来。 御医周身一振,神情极其微妙地盯着赵诩看了许久,方道:“恭喜皇后殿下!” 赵诩自己探头一看,突然有些想笑,难道这太子当真是用什么回纥秘术生出来的?怎么和谁的血都溶? “御医,”独孤太后的声音从后殿悠悠传来,“哀家与皇帝情如母子,不如也让哀家凑个热闹,添个血浓于水的彩头。” 她这话说的不可谓不歹毒,一方面又将她与轩辕晦的母子情分抬了出来,一方面,轩辕晦只是她养子天下皆知,如果她和小太子或者皇帝的血融到一起…… 太后这么一说,众人顿时又从惊诧不已到恍然大悟,皇帝定然是在水中做了手脚。 赵诩微微扬起头看着屏风,不知为何,他有感觉,此时此刻独孤太后也定然在看着他。 他们本可以不如此剑拔弩张,可从太后纵容白日社对他下手那一日起,陇右勋贵与河东士族必将水火不容。 兴许轩辕晦有着制衡的心思,可就算是他也不能不承认——元光一代,只能有一个后族。 轩辕晦本托着腮的手顿了顿,随即朝御医指了指,“太后年事已高,可得小心些。” “回禀陛下,太后娘娘的血与旁人均不曾相溶。” 屏风后的身影丝毫未动,不知是过于吃惊,还是大失所望。 “也罢,”轩辕晦轻轻一笑,“孔少卿,崇圣公今日可到了?” 孔维轶已从一开始的震惊中回过神来,正真心为帝祚有后欣喜,一听他此问便茫然道:“太子满月,普天同庆,陛下有旨,宣家父与天师府张道长一同入京庆贺……” “犬子无状,臣有罪。”到底是孔府族长,即便孔维轶惹出这么大的麻烦,崇圣公仍然一副泰然自若之状。 轩辕晦眯起眼笑了笑,“我看朝中似乎还有人不甚心服,不知崇圣公是否愿意为朕分忧?” “陛下之命,臣无有不从。” 当崇圣公与孔维轶的血溶到一处,却与旁人的血毫无干系之后,纵是再顽固的人也不得不承认——太子元后嫡子的身份无可动摇。 赵诩垂下眼睑,背后早已湿了一片。 轩辕晦轻笑一声,对屏风道:“太后,您可满意了?” 此时此刻,就是再鲁钝的人也已感悟到,尽管出了这天下最尊贵的女人,即使德宗朝起,独孤氏不附逆党,为宗室几番生死…… 可这个与皇室一同发迹,几经起伏仍屹立不倒的陇右豪族,在新朝的前程恐怕也便到此为止了。 “臣有本启奏。”沈觅不失时机地开口,“关于三省改制一事……” 他欲言又止,目光定定地投向屏风后的方向。 到底是肃州的老人,就是如此知情识趣,轩辕晦颇为满意道:“太后大病初愈,又折腾了好一会,还不赶紧送太后回宫将养凤体?” 独孤太后已知无力回天,独孤氏子孙荣辱仍牢牢把握在轩辕晦手上,此刻也不敢发难,只好浑浑噩噩地回了寝宫。 “沈相,继续说罢。” 接下来的大朝会无风无浪,直至最后,轩辕晦用手指点了点群臣,“既是三省改制,那须得由三省宰相总管。尚书令、中书令,你二人有何看法?” 赵诩谦辞道:“沈相老成谋国,在肃州时便身居相位,臣才疏学浅,不胜其任,还请沈相为君分忧,为国担当。” “唉,殿下此言差矣,在肃州之时,谁人不知乃是司徒总领吏治,臣不过从旁辅佐。”沈觅情真意切,“殿下本就是王佐之才,将相之器,更与陛下君臣相得,伉俪情深,兹事体大,臣以愚钝老迈之身,实不敢担此大任,还请圣天子明鉴!” 眼见沈觅说着就要跪下来,轩辕晦赶紧道:“沈相将话说到这份上,扬光便不必再谦了。你既年富力强,事儿自然得由你来办。不过沈相你也别忙着偷笑,虽是扬光总揽,可到底是三省之事,谁都别想躲懒去。” 沈觅赶紧道:“臣不敢。” “散朝。”几桩大事今日都得了了结,轩辕晦兴致颇高,起身便匆匆回内宫了。 赵诩苦笑着看沈觅,“沈相,日后你我怕是要常在紫宸作伴了。” 许是赵诩铁口直断,当天夜里,他便硬生生熬到子夜才回蓬莱殿。 攀爬玉阶时,只觉得脚步发虚,头昏眼花,对身旁拨来服侍他的内侍守全道:“现下我尚年轻也便罢了,过个几年,恐怕只能让你们将我抬上去了。” 好不容易回了寝宫,却见黑灯瞎火,轩辕晦一人卧在重重锦绣中睡得人事不省,长胳膊长腿几乎霸占了整张龙床。 想起自己这一天——四更天早朝后,便到了紫宸殿,先见几位阁老、六部尚书,随即一同用午膳,中间打了多少机锋,应付了多少坑害;午膳后,又以皇后的身份见了宗正寺卿及少卿,殿中省监及少监乃至六局奉御,重新立威立规矩,将帝后太子身边的人重新筛选;快黄昏时,沈觅又来找他,说是陛下觉得三省改制的章程太过粗糙,还需细细拟一份出来,就这么一来二去,折腾到这个时辰。 而罪魁祸首整日除去早间批了几个奏折,去看了眼太子外,整个午后几乎全在上林苑与旧将游猎饮宴…… 赵诩低头嗅了嗅他身上,尽管已沐浴过,但仍有淡淡酒气,瞬间心头火气,伸手想去掀他的被子。 就在此时,轩辕晦似是醒转,感觉到他在身旁,嘟哝着凑了过来,伸手将他拽到榻上,贴着他脖颈蹭了蹭。 赵诩长叹一声,歇下了找他算账的心思,任凭困意将自己裹挟,到底是伴君一夜好眠。 作者有话要说:  孩子的身世上一章作者有话说说过了,请南张北孔进京,也是为了给太子的合法性和尊贵性添砖加瓦。 南张北孔可以去度娘衍圣公和天师世家 第123章 太子满月那日,是个雪霁天晴的好日子。 刚过五更,宫城中地势最高的蓬莱殿中便已然嘈杂起来。 轩辕晦翻了个身,托腮看着赵诩只着中衣踱来踱去,“朕的梓童,能不能别再乱转了,眼晕。” 赵诩顿足,挑眉看他,显然被气笑了,“陛下啊陛下,你是真的心宽,还是没把太子放在心上?待会便要去祭天祭祖,太子的名讳都还没定,难不成你要对太、祖太宗、世祖仁宗禀报,我家轩辕大郎聪明绝顶,天生福相,做这个太子再合适不过,日后江山社稷托付给他,你们尽管放心?也罢,祭天祭祖是陛下你与列祖列宗的事,我等闲人都管不着;那晚间宴请群臣,你是不是也要将太子抱出来,说这是我家大郎,诸位多多照拂,尽心辅佐?” 轩辕晦见他气急败坏,竟还没心没肺地笑笑,倒回榻上,露出半身斑驳痕迹。 “你啊,”赵诩实在没办法,折回他身旁,将锦被拉到他肩上,“要是有内宦看见,成什么体统?” 轩辕晦不置可否地笑一声,“朕就是体统。” 说罢,他沉吟了一会,“我轩辕氏虽认轩辕黄帝为祖,却是实打实的鲜卑人,过了这两百余年才与汉人无异。可到底不如你们这些世家讲究,给皇子起名也不过取同个偏旁,鲜少正儿八经地按族谱排辈。据闻世祖曾动过这个念头,后来觉得太麻烦而作罢。我倒是觉得,此事倒是可以从这代做起。回头我去宗庙时,再想想罢。” 赵诩瞥他一眼,“你既有主意,我也不多管闲事了。” “哎,分明是你家事、分内事,如何就是闲事了?”轩辕晦伸手去取里衣,不知挣动了哪里,忍不住“嘶”了一声。 赵诩为他取了衣裳,一件件为他穿上,“恕臣逾越。” “再犯上的事你也做过,谈什么逾越。”轩辕晦若有所思,“先前鸿胪寺收到了崔长宁从吐火罗送来的贺仪,他说满月他是赶不上了,小太子抓周之时,再添点彩头。” 谈及这个同窗,赵诩忍不住莞尔,“说起来,先前发难的孔维轶也是他同窗,崔静笏倒是知交遍天下了。” 轩辕晦“嗯”了一声,并未多言。 赵诩心中却是透亮——归根结底,这孔维轶看似在发难,实则却是在解围。 后党也好,勋贵也罢,派人笼络或挑拨孔维轶,想让这个“书呆”前去出头,以皇室血脉不可动摇之名发难,皇后必然被废黜,皇帝亦有可能英名扫地。 可他们想不到,轩辕晦看似猝不及防,实则早有后手,只看那日几个院正如此镇定自若,其中没有蹊跷,谁也不信。 不管如何,再无人可拿太子的身世大做文章,太后在后宫之中微乎其微的影响力更被削弱。 赵诩看着束玉带的轩辕晦,没头没脑道:“你我初遇时,我绝未想到今日。” “哦?”轩辕晦挑眉,“你是觉得我该横死半途,还是老死肃州?” 赵诩戳戳他腰眼,“这几个字眼,忌讳得很,莫再讲了。” 轩辕晦软了软腰,瞪他一眼,又听赵诩道:“从前鬼蜮伎俩均是喊打喊杀,而如今,你也知用谋略去爱人护人了。” 轩辕晦略一停顿,沉吟道:“从前孤身悬在肃州,早就无牵无挂,而我如今妻子俱全,当然要为你们筹谋打算。不然,哪里还有男儿的担当。” 赵诩吻吻他,轻声耳语,“咱们一起去东宫接太子。” 到东宫之时,连名讳都无的小太子正缩在襁褓中,不过一月大小的婴孩,连翻身都还困难,当然更谈不上认人了。 因而当帝后二人言笑殷殷地围在他身旁时,他很不给面子地打了个哈欠,随即继续埋头大睡。 赵诩当场面子就有些挂不住,“疏懒如此,不愧是陛下亲立的太子。” 轩辕晦伸手戳戳太子的脸颊,“儿啊,你母后骂你呢。” “母后?”赵诩面色一阴。 轩辕晦猛然想起昨日来。 大典前日,帝后的衮服被尚衣局呈上来,赵诩一见便险些掀了几案。 玄启既尚火德,自然帝后服饰均以红为主,轩辕晦的衣服上绣着山河日月盘龙不提,自己那衮服上竟用金线绣了两只九尾金凤,除此之外,还有祥云牡丹若干,与皇帝相类的白玉双佩玄组双大绶坠在身后。尽管仍是男装,可加上这么些不伦不类的东西,怎么看怎么脂粉气。 满心国事的皇后百密一疏,硬是没想起来重新变革下服制…… 后来一问,那牡丹祥云都是皇帝亲自过问要求加上的,皇后恶从胆边生,又在床榻上狠狠犯上了一回,直把皇帝折腾得眼角带泪、连声求饶,直至他仪态全失,才悻悻作罢。 仿佛腰间又是一酸,轩辕晦赶紧从梦魇里回过神来,看着赵诩。 约莫是威仪太盛,纵然穿着这么件女气的衣裳,赵诩依然挺拔如松柏高举如玉山,此刻他因凝视爱子而微微垂眸,常年冰天雪地的目光因了这温情而沾染了些暖意。 轩辕晦唇角也忍不住微微上翘,轻声道:“时辰差不多了,起驾罢。” 元光二年腊月十五,皇太子满月那日,帝亲往宗庙祭祀。 轩辕晦静静地看着在连年战火中,被几个忠心内侍保存完好的神位,猛然想起了许多人。 为江山熬尽心血,对自己百般疼宠,最终却落得暗弱无能恶名的父皇;体弱多病,却远比常人看的通透,最终落得阖家横死的二哥;道不同不相为谋,却也在幼时带他游猎的大哥;从小心高气傲,却也不曾真的对他下过杀手的三哥…… 如今,是朕的血脉得以存续,你们在天之灵是喜是嗔? 父皇驾崩时,拼死护住遗诏与起居注的陈苪文; 在邓党追出来时用肉体凡躯挡住刀剑的内侍们; 含元殿外宁死不屈,廷杖致死的清流文官; 舍却了一身清白,在仇雠榻上忍辱偷生的柔仪郡主…… 如今,江山重归正朔,你们地下英灵可安? 曾经一眼扫过来,就让自己惊惧不已的太皇太后; 在凉州企图送自己妖童媛女,对他与赵诩的关系半信半疑的邓翔;累得他母妃早死,还给崔静笏戴了数年绿帽子的孝恵公主;冷清冷心,对自己尤其轻蔑,最终却想不到是个旷世情种的邓翻云…… 如今,是朕在收拾被你们折腾得纷乱的河山,你们九泉之下怕不得瞑目的罢? 眼眶猛然发烫湿润,轩辕晦深吸一口气——恩怨情仇皆随斯人逝去,生者总该奋勇向前。 否则他如何对得起冒着性命危险,将遗诏与起居注默默藏了七八年的老太学生;如何对得起省吃俭用,捐出军饷让他们的肃王四处征战的肃州百姓;如何对得住跟着他出生入死的旧臣亲卫;如何对得住殷殷盼着明主圣君的天下子民? 如何对得住就在殿外等候自己的原配皇后,连同他手中牵着的无知稚子? 无数张面孔在眼前忽隐忽现,最终如同大雪般铺天盖地占满整个灵台的,还是一张清冷端雅的脸。 原本如一团乱麻的心慢慢定了下来,也静了下来。 轩辕晦起身,不理会一旁手足无措的司礼官,亲自将每个神位前的火烛点亮。 他推开殿门,略带疲惫地扫了眼乌压压跪着的百官群臣,最终看向云淡风轻的赵诩,微微点了点头。 从守宁手中接过太子,轩辕晦面向群臣朗声道:“太子讳明夷。” 众人均三呼千岁,纷纷在心中暗忖——易经有云,明入地中,内文明而外柔顺,以蒙大难,文王以之。君子以莅众用晦而明。天子对太子的寄望不言而喻。 瞥见赵诩若有所思,轩辕晦笑了笑,“宗室以此排辈,避开夷字即可;天下百姓,书明时日加一横,国公及以上封爵者无需避讳。” 赵诩心中却更是激荡,一是明夷,于飞垂其翼,这正应了他们比翼于飞的愿景;二是下一代的赵氏,正是以明排行,而天下有爵位的世家,除去王族,如今也只剩赵氏与独孤氏在国公之上。 除非独孤氏临时改了班辈,不然这不必避讳的殊荣便是颍川赵氏独一份。 群臣渐渐醒悟过来,皇帝这是为了弥补皇后身为男子却不能承嗣,才让太子与下一任颍川国公兄弟论之。 红日初升之时,小太子终于睡醒了,对着天地朝晖咿呀了一声。 赵诩率先起身,立于轩辕晦身侧,轻声道:“扬光去晦,晦而转明” 二人对视一笑,又一同看着懵懂无知的轩辕明夷,轩辕晦握住他手,十指交缠,“否极泰来,比翼于飞。”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总结前文的一章 小说下载尽在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西岭千秋雪】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